明威郡主府的卧房内,赵简端坐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嘴角挂着一抹慈爱的微笑,看着怀中正在酣畅吸食母乳的小女儿无悔。可没过多久,她便将无悔交给守在一旁的奶娘,小心翼翼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裳。小无悔突然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立刻唧唧哇哇地哭起来。

    赵简见女儿啼哭,不禁泛起一丝心疼,但还是咬了咬牙,向门外喊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元仲辛掀开帘子从外屋走了进来。尽管已经成亲,每次赵简哺乳的时候他总是会主动回避,赵简也由着他去。

    “这么快?小家伙还没吃饱呢!”元仲辛看了一眼在奶娘怀里哭闹的无悔,赶紧把她抱过来,又吩咐奶娘道,“你先下去吧。”

    “我心里有数,她就是贪吃。”赵简迅速系好自己的腰带,没有丝毫犹豫。

    无悔到了元仲辛的怀里,竟渐渐安静下来。元仲辛做鬼脸逗她,引得她咯咯直笑。

    “看来她挺喜欢你的,看到你比吃奶还开心。”赵简站起来,扬了扬眉。

    “那当然!我是她爹啊!”元仲辛情不自禁地轻轻戳了一下婴儿粉嘟嘟的胖脸蛋,小家伙笑得越发欢快。不知从何时起,他打心底里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赵简面带欣慰,却话锋一转,谈起了正事:“我一会儿要去一趟邠州府衙。”

    “去衙门干什么?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元仲辛诧异道。

    赵简神色严肃下来,“木兰书院虽然建好了,但直至今日仍然没有多少人家把女儿送来读书,很多人甚至还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元仲辛皱皱眉头,“估计他们从来就没想过女子可以跟男子一样读书求学吧。”

    赵简深吸一口气,背起双手走了两步,“所以我决定……做点不寻常的事!”

    “什么事?”元仲辛托了托怀里的无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赵简微微一笑,昂首说道:“每年冬至节,官府都会组织邠州的学子祭拜孔庙。这一次,我要来做主祭人。”

    “好啊!”元仲辛随即附和,但转头间又疑虑道,“不过,我好像还没听说过有女子参加祭孔大典的。官府会同意让你来主持吗?”

    “所以我说不寻常啊!”赵简捏了捏身后的拳头,目光炯炯,“女子主持祭孔大典,的确不合大宋礼法,但谁又说这世间的礼法都是合理的呢?规矩都是人定的,也可以因人做出改变。如今我既然在邠州有声望,那就该好好利用这声望,去做能影响更多人的事。”

    元仲辛满眼倾慕地看着她,又低头对怀里的无悔煞有介事地说:“你娘是要干大事的人!”

    赵简被他说不清是认真还是调侃的表情逗得一乐,又感慨道:“黑暗中行事,固然可以报国,可现在我才明白,狡兔尽良弓藏,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光有一腔少年赤诚终究无法与那些真正的阴暗腐朽抗衡。我是有功绩的郡主,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替他人行难行之事。所以我决定选择另一条路:大张旗鼓地站在阳光之下,让天下人都看见我所追求的理想,让大宋的女子有效仿的榜样。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改变这世道的不公。”

    “说得好!”元仲辛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自从他得知了祈川寨战役的真相,他就暗自发誓,只要赵祯还在位,他就再也不为大宋朝廷效力。为国为民,还有千万条路可以走,如今赵简选的这条路,也正是他心甘情愿想要陪伴而行的。

    不过,他仍然有些担忧,“只是,你现在的声望固然可以帮你,也会让更多的人对你指手画脚。你就不怕这些人给你找麻烦吗?”

    赵简目光坚定地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从那些污蔑诽谤的泥潭里爬出来的,你觉得我会害怕这些吗?”

    “那我陪你一起去府衙。”元仲辛眼里充满了关切。

    “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好好看着无悔就行了。“赵简迈开脚步朝外屋走去。

    “不是还有奶娘吗?”元仲辛追上她,又笑嘻嘻地央求道,“打破规矩这种事我最擅长了。管他什么官,我们给他来个妻唱夫随,这不比做雌雄大盗刺激?”

    “我看你是太久没跟人耍嘴皮子,憋得慌了吧?”赵简斜眼道。

    “嘿嘿,被你看穿了。”元仲辛窘迫地眨眨眼。

    “行,那就让你做个跟班吧。”赵简调侃地一笑,径直走出了里屋。

    元仲辛看了看怀中笑得懵懵懂懂的无悔,又逗她道:“小家伙,你很快就能看到你娘英姿飒爽的风采了。”

    ***

    赵简带着元仲辛来到邠州府衙,知州毕恭毕敬地接待了他们。三人寒暄了几句,赵简便直入主题,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知州大人,此次我来,是想在冬至节主持祭孔大典。”赵简还未落座,就开门见山地说。

    知州听后,不由得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低头思索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郡主,这祭孔大典历来都是男子主持的,女子别说主持,就是参加也有违礼制。您这要求,恐怕不太合适吧?”

    “本郡主是普通女子吗?”赵简昂起头,趾高气扬地说道,“本郡主可是有过大功,被官家封赏的明威郡主,地位不亚于大宋公主!这点小小的要求,知州大人都不能满足吗?”

    “可即便是公主,也不能废除祖宗礼法啊!”知州犯难地说道。

    “哼!”赵简气呼呼地坐上大厅正前方的檀木雕花长椅,抬起一条腿蹬在椅座上,“主持祭孔大典的一向是邠州最有声望之人。知州大人不如去打听打听,如今的邠州,谁的名号最响?”

    “这……也不能这样算啊!”知州眉眼都已经挤成了一团。在他看来,眼前简直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刁横郡主,为了自己那点虚荣心在胡搅蛮缠。

    这时,元仲辛赶紧跑过来蹲在木椅边,竟替赵简捶上了腿,一脸谄笑地说道:“郡主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我帮你劝劝。”

    赵简不屑地吐口气吹开挂在脸颊前的发须,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元仲辛识趣地站起来,转过头对知州说道:“知州大人,我们家这位郡主,可是惹不起的主啊。你不知道官家有多宠她,不但给了她公主的待遇,还赐给她一座庄园做嫁妆。我这个上门的郡马爷,在家在外也得什么都听郡主的。要是谁让她不高兴,后果可是很严重的。知州大人可要三思啊!”

    他的语气显得语重心长,然而字里行间,全是威胁。

    知州一时间有些露怯,可还是不愿松口。元仲辛继续说道:“反过来,如果您能随了郡主的愿,日后想让郡主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让您平步青云,自然不在话下。”

    元仲辛迅速向赵简递了一个眼色,赵简立刻清了清嗓子接话道:“没错,明年开春,本郡主就会带着小郡主上开封觐见官家,到时候自然会聊起邠州的政务。”

    赵简当下是赵祯眼里的红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邠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想巴结她,知州自然也不例外。如今被元仲辛这样一提醒,他更是不敢得罪赵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知州变得举棋不定,元仲辛趁热打铁道:“知州大人可记得,先太后曾着天子衮服祭拜太庙,官家也是全力支持的。先太后母仪天下,德服四方,所以官家愿意为作为女子的她打破规矩;现在郡主在邠州也是威名正盛,一次小小的祭孔大典,知州又为何不能效仿官家呢?”

    好个元仲辛!赵简心里暗自乐道。自己来之前只是跟他提了一嘴先太后刘娥着衮服拜太庙的事,他便趁机把官家搬出来吓唬人,这还了得。

    果然,知州紧张得差点就跪下了,“臣不敢!哦不,臣不敢不追随官家之行。”他躬身朝赵简拜道:“明威郡主主持祭孔大典,顺天应人,州府定当全力支持。下官这就让他们去筹备。”

    赵简满意地从木椅上站起来,微笑着扶起知州,说道:“那就辛苦知州大人了。有此功绩,明年我见到官家,定会替你多美言几句。”

    “多谢郡主提携!”知州赶紧拜谢道。

    赵简和元仲辛相视一笑——计划圆满达成!

    他们知道,要在短时间内让这些习惯了三纲五常的士大夫们改变对女子的看法是不可能的。与其跟他们理论,不如拿皇权地位施压,威逼利诱,先强行打通一条路再说。

    这不,两人一唱一和,还真把知州给唬住了。

    ***

    转眼到了冬至节,邠州街头一大早就热闹非凡,刚刚重开的榷场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一个繁忙的街角,一位“女子”坐在一驾板车旁,车上摆着羊皮毡羊脂膏之类的货物,还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物品价格。板车后面两个孩童正在嬉戏玩闹。

    这位“女子”身姿婀娜地斜坐着,米白色的褥裙上套着一件淡紫色的羊绒短袄,青黛娥眉,粉面朱唇,头上挽着简约别致的发髻,斜插一根银凤钗,发间还点缀着几朵淡紫花钿,清新素雅,两条流苏耳坠沿着细长白皙的颈侧垂下,衬得本就清瘦的脸更加纤巧妩媚,一双妖娆的桃花眼顾盼生姿,眼波流转间,却有种饱含愁怨的孤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来往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多看两眼,偶尔也有人买点货物。大宋有不少女商贩,只是皆为底层百姓,如此的打扮和气质,在商贩里并不常见。人们纷纷猜测这位“女子”是不是一位出身富贵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不得不带着孩子为生计奔波的小寡妇。

    路人议论纷纷,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故意凑过来搭讪:“小娘子,你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一定很难吧?要不要哥哥养你啊?”

    那“女子”只是指着自己的嘴摆摆手,然后再指向写着价钱的牌子,冷冷地瞥向对方,似乎在说:不买就别废话。

    “原来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哑巴小娘子还挺有个性的嘛。”“只要脸蛋儿好看,哑巴又有什么关系?会叫就行,哈哈哈……”

    见这“女子”不会说话,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品头论足,仿佛这个“哑巴小寡妇”才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只是闹市之中,他们也不敢做出非分之举,污言秽语一番便悻悻离去。

    离开灵慧寺的时候,米禽牧北向玄泽要了一笔钱。那些钱其实是他当初把梁氏姐弟送到寺里时为两个孩子预支的十年生活费用。他只要走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给玄泽,算是还他多管闲事的人情。靠着这些钱,他在柳叶沟安了家,又向牧民收了一些羊皮羊脂特产,这才男扮女装,来到邠州榷场贩卖。他的目的当然不是行商,却没想到这一趟下来,竟还赚了不少钱。

    只不过,他也遇到些麻烦。男人生得再清秀,想扮女子扮得天衣无缝也不容易。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何付青鱼每次出现都是浓妆艳抹,因为只有涂上厚厚的脂粉,才能掩盖男人脸上过于突兀的轮廓。然而这样精致的妆容,竟招蜂引蝶一般让他频频受到骚扰。他虽然熟悉大宋,却从没体验过有姿色的女子在大宋的这般待遇。莫非这就是那些大宋男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妻女关在家里的原因之一吗?

    虽然深感厌恶,装聋作哑倒还能应付过来。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见赵简。他已经来邠州好几日了,却因为郡主府周围戒备森严,一直无法靠近,带着两个孩子更是不便。今日冬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还好榷场是个消息灵通的热闹之地。冬至节一大早,关于赵简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今天正午时分在城南孔庙的祭祀,是明威郡主主持。”

    “郡主一个女子居然可以主持孔庙祭祀?这可是稀罕事,一定得去看看!”

    “同去同去!这是郡主生子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呢。”

    什么?生子?

    米禽牧北猛地抬起头,惊得瞪大了眼。

    赵简……有孩子了?

    他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又因为只能当个哑巴,没法上前询问。他胸口噗噗直跳,手心直冒冷汗,要不是因为涂了胭脂,此时他的脸已经是白纸一般了。

    她怎么这么快就有孩子了?难道是……不,不可能,我们就只有那一夜……是元仲辛的也说不定,毕竟那之后元仲辛一直跟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胸口突又一阵绞痛,靠着车沿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端庄淡定。他失魂落魄地收起板车上的货物,把两个孩子抱上车,避开那些扰人的异样目光,默不作声地推着板车离开榷场往城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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