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厢军来过之后,柳叶沟犹如再次遭到洗劫,村里的青壮劳力几乎被压榨得一个不剩,留下来的都是老幼病残,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自那日起,米禽牧北就让竹间阁去军营刺探,追踪没水正茂的去向,再找机会把他救出来。谁知他竟被连夜调走,不知被派往了何处,一时间下落不明。唯一打探到的,只有前方不断传来的夏军被辽军围剿歼灭,伤亡惨重的消息。

    一个月后,有几个官兵来送信,说是柳叶沟战死兵士的名单。米禽牧北闻讯,急忙赶过去一看,发现长长的名册上,“没水正茂”四个字赫然在列。

    他果然还是没能逃过此劫。

    米禽牧北心如刀割,胸口处的剧痛又开始向全身蔓延。他汗如雨下,咬着牙硬撑着走回家,一进屋便跌倒在地,颤栗抽搐,泪水沾湿了面具。

    没水正茂是替他死的!他跟千千万万被送去战场当肉盾的百姓一样,都是被没藏兄妹害死的!

    多么讽刺啊!自己一心要找没藏兄妹报仇,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祸国殃民却无能为力。卧薪尝胆有什么用?等到东山再起的时候,恐怕连大夏都不复存在了!竹间阁又有什么用?连救区区一个小卒都办不到!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通宵点着灯,满屋子撒满了纸。每张纸上,都用夏文写着四个字——

    “没藏误国”。

    ***

    凤鸣阁书房中,米禽牧北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喝茶,脸色阴晴难辨,半天没有说话。山鸮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米禽牧北这个样子的时候,多半是又要部署什么铤而走险的计划了。

    “竹间阁能拿到多少辽军的情报?”沉默了一会儿,米禽牧北开口问道。

    山鸮一愣,他这是明知故问啊。竹间阁根基未稳,别说辽军,连夏军他们都渗透得不深,否则怎么会连一个新兵都给追踪丢了呢?

    “阁主,你是知道的,我们在大辽本就人手有限,辽军内部更是一片空白。”山鸮只好如实回答。

    “是啊……”意料之中的答案,让米禽牧北自嘲地一笑,“照竹间阁这个慢吞吞的发展势头,怕是等仗打完了,夏人都死光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说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山鸮,“把这封信按照上面的地址送往夏辽边境,那里有渤海人的一个接头点。”

    “渤海人?”山鸮惊讶道,“阁主莫不是想要跟渤海人联手抗辽?”

    米禽牧北点点头,“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靠他们提供情报,我们才能尽快结束战争。”

    山鸮疑惑道:“你怎么能肯定渤海人那里就有我们想要的军机呢?”

    米禽牧北轻笑一声,“渤海人很狡猾,偷袭完辽军大营后,他们便化整为零,继续潜伏在大辽内部。那些劫获的财力人力,也不知被他们秘密转移到了何处。能在辽军眼皮子底下干得如此干净利落,怎么可能不对辽军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呢?当初我在大辽的时候,便见识过他们情报网的威力,若不是他们兵力有限,恐怕早就成事了。”

    “那既然渤海人如此狡猾……”山鸮不由得担忧起来,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我们这样……这样贸然联系他们,会不会……被他们识破身份?毕竟夏这边知道渤海人底细的……恐怕……也没几个人。”

    “顾不了那么多了。”米禽牧北站起来,背着手缓缓踱出两步,“哪怕被他们抓住把柄,威胁性命,我也只能放手一搏。”他眉头微蹙,深深呼出一口气,“国家危难之际,我一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阁主……”山鸮还想说什么,却被米禽牧北打断。

    “你不用劝我,照我的安排去做便是。一旦渤海人有回音,立刻来报。”他顿了顿,又说道,“另外再帮我查一件事。当初渤海军偷袭辽军大营之时,听说没移芝兰也被关在营中,后来却不知所踪。你派人去查一查她的下落,我要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只见乌云压顶,阴沉得让人窒息,这是要下雪的前兆。

    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又是一年冬至节了。

    ***

    木兰书院经过一年的发展壮大,已经有了二三十名学子。赵简重金聘请了几位先生教她们各类经史子集,自己又和元仲辛亲自上阵传授武学和在秘阁学到的技能。除此以外,她受樊文正的启发,还特别开了一门课教授夏文。对邠州的孩子们来说,夏文更有实用的价值,毕竟与夏为邻,又有榷场与夏进行贸易,而最近这些日子,更是有大量失去家园的夏国百姓成为难民,为了躲避战乱涌往宋夏边境,寻求大宋的庇护。

    入冬以来,那些滞留在边境上的夏人缺衣少食,无处避寒,境况越发窘困。眼看到了冬至节,赵简以木兰书院的名义捐出大量银两为他们置办帐篷衣物等过冬必需品,让州府衙门协助安置,随后又带着书院的众学子一起到边境上为那些人分发衣食物资。此举也意在为那些学子们上一课,让她们明白战争之恶,祸及天下,各国百姓皆是无辜的受害者。

    女孩们驾着马车拉着物资,三两成队,把东西发放到难民手里。那些夏人自然是感激涕零,对她们赞不绝口。

    “谢谢姑娘,你们宋人真好!”“愿佛祖保佑你们!”“听说你们都是读书的女学子?厉害啊!”……

    赵简来到一群人面前,亲手发放物资,却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那个大宋郡主吗?”

    “对啊,我还在兴庆府见过呢。”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些异样。一些人还说着感激的话接受她的捐赠,另一些人却在不远处露出怨恨的神情。

    “她就是大宋奸细,嫁给米禽牧北却又杀了他。”

    “哼,大夏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她也有份!要是米禽牧北还在,咱们怎么会被辽人欺负成这样?”

    “我看啊,她多半早已跟没藏氏暗中勾结,就是要搞垮太子和米禽将军,削弱大夏的实力。”

    “难怪没藏氏上台后就拼命讨好大宋,原来是大宋扶持的傀儡!”

    “现在倒来做好人了,虚情假意!”

    ……

    这些议论断断续续传来,赵简装作没听见,仍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分发物资。那些人对她的误解,她无意于辩驳,可那个名字每一次传到她的耳中,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被一根细长的银针不断扎向心底深处,表面安然无恙,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滴着血。

    没想到,这些夏国百姓竟也开始怀念起了他。

    她所认识的米禽牧北,心里从未有过黎民苍生,可他毕生所求,却是扶持宁令哥这样一个明君。或许,他只是被太多黑暗笼罩,没能看到更广的天地,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仍有跟宁令哥一样的抱负,否则他又怎么会如此善于治军,严明刑罚?

    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没有去打乱他的计划,会不会现在的夏国已经在他和宁令哥的携手治理下成为一个海晏河清的国家?而这些百姓,也不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她甚至忍不住想:假如他现在还活着,会不会挺身而出,救夏国社稷于危难?

    “拿开!大宋郡主的脏东西我不要!”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个夏人的怒骂声。

    “哎,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给他送衣物的女孩委屈地抱怨道。

    赵简赶紧走过去询问:“怎么回事?”

    那个夏国男子坐在一顶帐篷外,衣衫单薄破旧,胡子邋遢,虽然面黄肌瘦,一双眼却炯炯有神。然而他身子右边挂着空荡荡的袖筒,已然残缺了一只右臂。

    赵简走上前去,那人不屑地把头扭到一边。

    “你穿这么单薄,没有这些衣物,会很难过冬的。”赵简蹲下来,诚恳地说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人嘟囔道,“我们夏人都冻死了,你不是应该更高兴吗?”

    “你们西夏人真是不识好歹!”旁边一个女孩斥责道,“郡主好心救济你们,你们什么态度?”

    “小叶,别说了。”赵简叫住她,站起来低声道,“他们恨我,是应该的。”

    她看着那人的断臂,又忍不住问道:“你当过兵?这是在战场上负的伤?”

    “关你什么事?”那人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其他夏人,“谁说我当过兵?我……我才不是逃兵!”

    他目光飘忽躲闪,赵简一眼就看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早有耳闻,如今没藏兄妹四处抓夏人充军,甚至连伤残人员也不放过。而如果在战斗中负伤残疾,自然也不会被放走。这样的人为了活命,从战场上逃走无可厚非。只是夏对逃兵惩罚极为严厉,一旦发现,不但本人会被杀头,家人邻里也会因窝藏罪而连坐,所以这些人逃走之后,都不敢回到自己的故所。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简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紧把话圆回来,“也对,我看你这体格,也不像是在军中练过的。”

    谁知那人狠狠瞪了一眼,仿佛受了侮辱,不服气地说道:“谁说我没练过?我还杀过辽军呢!我这只手,就是在杀辽军的时候丢掉的!不过,不是在军中,而是在柳叶沟。”

    “柳叶沟?你是从柳叶沟来的?”赵简突然起了兴趣。

    她一直对宋辽战况有所关注,早听说之前大辽意图攻取摊粮城,结果在贺兰山中了埋伏,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精锐几乎全军覆没,间接导致了大辽退兵。这也是夏对辽唯一的胜仗,而那个埋伏的地点,正是柳叶沟。只是,她以为这一战是夏军所为,却始终未能打听到主将的姓名。

    “原来,这一仗竟不是夏军打的?”赵简惊奇之余,眼中多了些赞叹,“所以,是你们村民自发起来抗击辽军?”

    “是梁先生带领的我们!”那人答道。

    “梁先生又是谁?”赵简琢磨着这个陌生的称谓。那个所谓“主将”,竟然是位汉族先生?

    那夏人并不想多说,只是答道:“梁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也是全村的大恩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汉人,比你这样的,好上一百倍!”

    赵简听出来他是对自己不耐烦了,便抿了抿嘴,怀着敬意说道:“你们保家卫国,也是大夏的英雄,值得人尊敬。”

    一听此言,那人突然抬头看着她,眼眶变得有些发红。赵简没想到,自己这句话竟能让他感动。

    “梁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那人像是在喃喃自语,神情缓和了不少。

    赵简不禁露出笑容,感慨道:“这位梁先生,一定是位深明大义,心怀天下之人。”

    她见对方少了些敌意,便从学生手中拿过衣物,再次蹲了下来,诚挚地说道:“我在夏做的那些事,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无论是大宋还是大夏,我都希望百姓们能够远离战乱,安居乐业。看到你们现在这样,我也很难过。”

    她把衣物放到那人跟前,说道:“我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你愿意要,就收下,不愿意,就送给其他人吧。”

    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站了起来,带着学子们继续向前走去。

    那夏人看了看地上的衣物,又望向她的背影,踟蹰片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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