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没藏太后带着十来名大臣和酬军赏赐,以及数百侍卫随从,朱轮华毂,浩浩荡荡开进了三角川。没藏黑云喜好奢华排场,当上了太后更是变本加厉。如今打了胜仗,自然要借题大事铺张一番,哪管战乱未停,国库空虚。

    军营大帐被临时改成了百官朝拜的殿堂。没藏黑云高坐君主之位,没藏讹庞坐其左侧,其余大臣将领则分列站于两旁。国主年幼,对党项人来说,太后便同君王一样至高无上,亲政领兵都不在话下。

    米禽牧北还无官无职,只能先在帐外等候。直到内侍在里面高喊“传谋士梁怀宁觐见!”,他才钻入被侍卫掀开的布帘走进大帐。

    没藏兄妹和大臣们纷纷向他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眼前这位“先生”,身形消瘦,步履徐缓,一袭淡青长袍简约文雅,前额微微低垂,尽显谦恭温润。除了他脸上戴着的银面具有些突兀外,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汉人古书里走出来的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贤儒。

    他走到大帐中央,不紧不慢地跪拜行礼,开口是柔和中略带沙哑的浅吟:“草民梁怀宁,参见太后。”

    “梁先生快请起!”没藏黑云伸手示意,言语中难掩欣悦之色。

    “谢太后!”米禽牧北站起来,不经意地看向坐在前方的没藏兄妹。

    仇人相见,却并未眼红,相反,此刻的他心里异常平静。当复仇已被谋划成了一盘成竹在胸的棋局,那些情绪便已成为多余。

    “此次威塞堡大捷,梁先生功不可没。大夏正值用人之际,梁先生毛遂自荐,立下头功,实乃国之大幸。”没藏黑云做了两年太后,倒是学会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太后过誉了。”米禽牧北客套道,“梁某不才,愿为大夏尽绵薄之力。”

    “听说辽军在柳叶沟折损了三千骑兵,也是你谋划的?梁先生真是难得的经世奇才啊!”没藏黑云又赞道。显然,她来之前就找人去柳叶沟摸过这个梁怀宁的底。“来人,赏梁先生白银千两,以彰其功!”她又高声下令道。

    “草民惶恐,谢太后隆恩!”米禽牧北立刻跪地拜谢。

    没藏黑云招揽人才之心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既有此契机,他赶紧趁热打铁道:“草民既蒙圣恩,岂敢怠慢?今另有一物献于太后,事关国体,还望太后斟酌。”他从袖中取出一条捆好的布卷,双手托起道,“这是草民绘制的夏辽边境布防图。按此图部署边防,可暂时遏制大辽再次进犯。不过,还请太后尽快派遣使臣,借我方大胜之机与大辽和谈。”

    “刚打了胜仗就要求和?”没藏讹庞却不满地打岔道,“现在求和,岂不是显得我大夏心虚胆小?何不乘胜追击,以显国威?”

    “国相大人!”米禽牧北抬起头,提声说道,“大夏百姓被战祸所扰,已经不堪重负,皆渴望早日结束战乱。更何况战胜而求和,更有谈判的筹码,正如当年夏在祈川寨大捷之后与大宋议和,才得以让大宋贡以岁币。”

    “梁先生言之有理!”没藏黑云似乎很容易就被说服了,“就按梁先生所说,本宫即日便派使臣去大辽。”她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没藏讹庞,接着又对米禽牧北道:“梁先生立此大功,又有治国之才,理当被委以重任,本宫想……”

    “我看让梁先生当左厢军参军就不错!”没藏讹庞赶紧接话,像是生怕没藏黑云说出什么骇人的要职来。

    果然,没藏黑云并不满意,“一个小小的参军哪里配得上梁先生的才干?”她将双手叠放在膝上,让自己庄严了几分,“大夏自立国之前,就屡屡受益于才识过人的汉臣,前有张浦辅佐太祖、太宗两代先王,后有张元、吴昊辅佐景宗成就基业,如今天赐大夏一个梁先生,救国于危难,岂非大夏中兴的吉兆?”

    群臣闻言,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附和赞同,费听辙更是带头叫好道:“太后英明!”

    没藏黑云这番话却让没藏讹庞如坐针毡。张浦是李继迁、李德明的第一谋臣,而张元更是被元昊任命为国相。没藏黑云拿梁怀宁跟他们比,莫非是在暗示自己这个国相之位该由他这个汉人来坐?

    米禽牧北算是看明白了。如今朝中要职皆是没藏讹庞的人,却都尸位素餐,拖累社稷。没藏黑云大概是替她儿子着急了,想找一个可以制衡她哥的能人,培养自己的势力,于是便想拉拢他这个尚无党派的谋士成为亲信。不过这样一来,他便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怕是要被没藏讹庞一党针锋相对,实在是太过凶险。

    他俯下身,用打颤的声音说道:“太后溢美盛赞,草民诚惶诚恐,愧不敢当。至于担任官职,草民恐怕要让太后失望了。草民两年前因遭遇火患,容颜尽毁,病体缠身,实在不堪重用,更不敢以残败之躯立于朝堂上辱没国威。”

    听此一言,没藏黑云面露犹豫,没藏讹庞则神色暗喜,看向米禽牧北的目光反而少了些敌意。他趁机正话反说道:“梁先生倒不必如此自轻自贱。有病可以医治,至于相貌,又不是让你入宫伺候,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话说……”他挑起眉问道,“你的脸究竟被毁得有多厉害,非戴这个面具不可?要不,摘下来让我们瞧瞧,说不定没什么大不了的。”

    “国相大人,这……”米禽牧北望向四周,故作为难,虽然他早已做好了应付此事的准备。

    没藏讹庞提这个要求,既是想查验实情,也是想将他羞辱一番,让他更加无颜立足于朝堂。让一个毁容的人当众摘下面具,无异于让人当庭脱衣暴露。

    没藏黑云并未阻止,因为她也实在好奇,想要看看这个梁先生究竟长什么样。不过,她顾及梁怀宁的脸面,当即宣布道:“今日议事已了,诸位大人先退下吧,本宫跟国相想跟梁先生单独聊聊。”

    大臣将领纷纷离开大帐后,没藏黑云才说道:“梁先生,现在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米禽牧北仍作推辞道:“草民相貌实在丑陋不堪,只怕会玷辱太后玉眼……”

    “让你摘你就摘,太后懿旨你也敢违抗吗?”没藏讹庞不耐烦地说道。

    “草民……遵旨……”米禽牧北做出无奈的姿态,犹犹豫豫地取下了面具。

    “哎呀!”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没藏黑云惊叫一声,赶紧扭过头去,用手捂住眼睛。她看到的,是半张被毁得不成人样的脸,从右脸颧骨到左眼眉角,全是凹凸不平的肉红色皱褶,狰狞恐怖,甚至有些恶心。

    米禽牧北赶紧重新戴好面具,磕头谢罪道:“草民容貌可怖,惊了凤驾,真是罪该万死!”却忍不住抿了抿嘴,心里偷着乐。

    “你以后还是别摘面具了。”没藏黑云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

    “草民遵命。”米禽牧北自然是求之不得。

    “哎呀,太后你看,梁先生确实有他的难处。”没藏讹庞成功地把一个潜在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虽是装作安慰,也难掩得意之色。

    “唉,可惜了……”没藏黑云叹口气,又对米禽牧北道,“你起来吧。”

    米禽牧北站起身来,仍旧微微颔首。银白色的雕花面具把骇人的疤痕尽数掩去,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巴和精致如蝶翼的薄唇。

    没藏黑云走到他身边,又仔细打量一番,眼中流出惋惜之情,“其实梁先生带着面具也是有几分俊雅的,未受伤之前,一定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愈渐暧昧,米禽牧北突然胸口一咯噔,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脊背发凉,手心冒汗。

    “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与梁先生一见如故,分外亲切。”没藏黑云继续向他靠近,身上的脂粉熏香也越发浓郁。

    米禽牧北赶紧退后两步,慌忙说道:“草民一介粗俗匹夫,实在不值得太后如此抬爱。”

    没藏黑云这个女人,总是一次次突破他对“荒淫”这个词的认知。她明明都被吓到了,为何竟还有这般兴趣?

    还好,没藏讹庞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只听他咳嗽一声,打岔问道:“听说梁先生在凉州住过,还做过野利遇乞的谋士?”

    跟没藏黑云的“一见如故”相反,他对这个梁怀宁还未打消猜忌之心,仍在继续试探。没藏兄妹必定是派人去柳叶沟把关于“梁怀宁”的消息搜集了个遍,连他提起的那些过往都没有放过。不过,这倒让米禽牧北松了口气。没藏讹庞的这些质疑,可比没藏黑云对他的企图要好对付多了。

    他随即恢复镇定,微微一笑答道:“正是。在下早年曾在野利将军麾下效力,后来身体抱恙,便离开了军营,在凉州定居。”

    他在柳叶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用来搭建自己身份的素材,每一条关于自己的线索,都是精心设计的拼图的一部分。他说自己做过野利遇乞的谋士不只是为了取信于村民,还因为野利遇乞真有过一个汉人谋士。只是他刚到凉州,那人就染上恶疾,离开军营,之后便了无音讯。野利遇乞曾向米禽牧北提及此人,米禽牧北想把他找回来,便派人去查,得知他回了大宋,不久就病死了,却因为他是汉人,夏军中再无人过问,甚至越来越少人记得他姓甚名谁。而现在没藏兄妹身边活着的这些人,包括他们自己,都从未见过那个汉人谋士,最多只是听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如今这个谜一样的人物被米禽牧北顶替,重出江湖,那些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传言,就像一团不成形的黏土,可以供他捏造成自己想要的任何形状。

    “我是听说过这么一号人。没想到时隔多年,先生竟又回来了!”没藏讹庞拍着大腿笑道,“凉州人杰地灵,养出来的都是人中龙凤!哈哈哈……”他不忘连带把自己吹嘘一番,言语间却尽显浮夸,似乎话中有话。果然,他接着问道:“不过梁先生,我可是听说,你跟野利遇乞到了凉州之后就抱病回乡了。你怎么还会一直住在凉州呢?既然在凉州,这么多年为何不出山呢?你后来又是得罪了谁,把自己搞成这样?”

    一连串的疑问,仿佛句句都在寻找破绽。没藏讹庞老奸巨猾,要打消他的疑虑可不容易。

    “唉……此事……说来惭愧。”米禽牧北故作尴尬地叹口气,欲言又止,眼神飘忽躲闪。

    “说下去!”没藏黑云倒被勾起了更大的兴趣,回到座椅上侧耳倾听。

    米禽牧北双手捏在身前揉搓,低下头小声答道:“草民当初离开野利将军,其实不是因为染疾,而是……而是因为犯了军法。”

    “哦?”没藏讹庞饶有兴致地睁大了眼,“发生了什么事?”

    米禽牧北吞吞吐吐地说道:“凉州地处河西走廊,商贸发达。草民刚到凉州就……就受到诱惑,一时糊涂,利用军务之便与外邦人交易,结果被野利将军发现……好在野利将军宽宏大量,并未揭露我的罪行,只是让我称病离开军营,算是保全了我的颜面……”

    “梁先生是惊世奇才,野利遇乞因为一点小错就把你赶走,那是他的损失。“没藏黑云却替他抱不平。

    “所以你后来一直呆在凉州继续行商?”没藏讹庞追问道。

    “是的。”米禽牧北回答,“草民舍不得放弃凉州的商机,便改名换姓,在凉州定居下来。野利将军离开后,我其实还与颇超将军有过一些……生意上的来往。”

    米禽牧北说得很含蓄,所谓“生意”,其实也是些触犯军法的勾当。颇超贡布当初不但跟没藏家勾结贪没赈灾粮草,还长期监守自盗,倒卖军需。米禽牧北故意闪烁其词,让没藏兄妹以为他跟颇超贡布是一丘之貉。

    没藏讹庞果然颇为玩味地笑了起来,自以为看破不说破,捏着嘴角的胡须道:“梁先生真是全才啊,不但通晓兵法,还深谙生财之道。”

    不知不觉间,他的戒心已经放下了不少。这个梁怀宁竟也是个贪财之人,而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又成了可以拿捏的把柄。既然是个有缝的蛋,要想把他收买做自己的奴才,想来也不是难事。

    却听米禽牧北唉声叹气道:“唉,正是这生财之道,把我害得家破人亡,还落下一身伤残。”

    “你是……遭人报复了?”没藏讹庞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想问个清楚。

    米禽牧北闻言,竟跪到地上哭述起来,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求太后、国相替小人做主啊!我本来无事,可宝引未央掌管凉州之后,彻查颇超将军的旧账,就怀疑到了我的头上。但他们又拿不出证据,只能暗中使坏,苦苦相逼,最后竟指使人纵火烧了我的家!我娘子为了保护两个孩子葬身火海,而我也被烧毁了半张脸,毒烟入肺落下病根。就算我早年发过些不义之财,也不该……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啊!”

    “哼,这个宝引未央,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专横残暴之徒!”没藏讹庞也变得忿然。

    宝引未央在接管凉州之后,的确不遗余力地清除颇超贡布的余党,被他下狱砍头的人不在少数。没藏一族虽然被元昊特许赦免,但也受尽排挤,困苦潦倒。米禽牧北把自己的遭遇这样一说,没藏兄妹立刻就心有戚戚。

    “太后,国相,”米禽牧北抬起头,显得越发激动,“宝引未央之前是有宁令哥和米禽牧北撑腰,才如此嚣张跋扈,可而今大夏已在没藏氏的掌管之中,他竟然还能在凉州做土皇帝,天理何在?凉州本就是太后国相的故土,难道你们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人故友继续受他欺压吗?”

    他当然是在颠倒黑白,可这番话听在没藏兄妹的耳朵里却如敲金击玉,直戳他们心底。

    “是不能再忍下去了!”没藏讹庞狠戾地眯起眼,一拳砸在座椅的扶手上。

    “梁先生可有办法替我们收回凉州的兵权?”没藏黑云赶紧问道。

    米禽牧北信誓旦旦地答道:“太后国相放心,梁某与宝引未央不共戴天。若朝廷决心收复凉州,梁某定当竭尽全力谋划,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没藏兄妹相视一笑,倍感欣喜。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断定梁怀宁跟他们是一条心,还对他产生了依赖。毕竟朝中无可用之人,才让他们无法掌控全局。而这个重出江湖的梁怀宁,正是他们此刻急需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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