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年多的拉锯,夏辽两国终于在入冬的时候达成协议,正式停战,双方互相归还占领的城池堡垒,并计划重开边境恢复贸易。承天寺的修建也进展得有条不紊。夏国百姓终于盼来了宝贵的和平得以休养生息。

    米禽牧北偷得一日空闲,带着落瑶乙埋回到了柳叶沟。算算时间,离当初得到阵亡士兵的噩耗差不多过去了一年。他这次回来,除了探望乡亲,自然还要去祭拜那些战死的村民,尤其是没水正茂。

    柳叶沟的村民们见到他华丽的车驾,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兴奋地喊着:“梁先生回来啦!”

    他虽然离开柳叶沟大半年,却一直派人往柳叶沟送钱送物,沟里的村民对他越发感恩戴德。

    “梁先生现在富贵了,还没有忘记咱柳叶沟,真是好人啊!”

    “梁先生以后常回来啊!”

    “先生现在是大忙人了,回来一趟可不容易。”

    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米禽牧北下了车,叫人把带来的冬装发给他们,又让两个孩子跟着叶石大娘去玩,然后找到了耆长。

    “我想去没水正茂他们的坟冢看看。”他对耆长说道。

    耆长脸上却露出复杂的表情,把他拉到一边吱唔着说:“其实……其实你不用去了。”

    “为何?”米禽牧北诧异道。

    “正茂他们……他们没死。”

    “没死?”米禽牧北惊喜交织,却又突然谨慎下来,“那他们……现在何处?”

    “他们就在村里,只是此事不可伸张……”耆长小声道,“不过,梁先生我们当然信得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正茂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好,我们现在就去。”

    米禽牧北跟着耆长来到他的住所,却钻入了当初对抗辽军时挖的地道。他沿地道走入那个最大的石洞,只见没水正茂几人正围坐在里面编着麻绳竹筐,还有说有笑。

    “看看谁来了!”耆长高声喊道。

    那些人抬起头,前方石壁火把的映照下,出现了一张戴银面具的脸。须臾的安静后,洞里哗地爆发出欢呼声。

    “梁先生!梁先生回来了!”没水正茂第一个冲过来,满心欢喜地用左臂拥向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也热情回应,双手抱住他,激动地说道:“没水兄,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

    “托梁先生的福,我还活着,哈哈哈!”没水正茂发出爽朗的笑声。

    与众人一番寒暄之后,米禽牧北坐下来,这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遇到了贵人。”没水正茂毫无遮掩地答道,“就是来征兵的那个宝引指挥使,是她帮我们活下来的。”

    “她把你们放走了?”米禽牧北顿时猜到发生了什么。

    “对。”没水正茂继续袒露更多细节,“那日我们刚入兵营,还未接受训练,第二天就要被送去战场。宝引指挥使说我们肯定活不下来,不如现在求一条生路,就让我们连夜逃走。她还说,她会送一份阵亡将士名单回柳叶沟,我们在这个世上就相当于是死人了。她让我们浪迹天涯,最好离开夏,再也不要回来。”

    果然如此,难怪当初竹间阁的人找不到这些新兵的下落。没想到宝引秀和竟然冒着杀头的危险违反军纪,私放逃兵,还帮他们弄虚作假。

    “那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米禽牧北担忧地问道,“你们可知,一旦被发现,不但你们自己要丢命,还要连累整个柳叶沟,甚至宝引指挥使!”

    “我知道……”没水正茂面露愧色,“我也曾去过宋夏边境,想过逃到大宋。可我是夏人,我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而且,我也……也不想受宋人的恩惠,尤其是那个……那个大宋郡主!”

    “谁?”米禽牧北脑袋一歪。

    “就是邠州的那个明威郡主。虽然她对我们夏人很好,但我心里总有疙瘩。造成夏这几年动乱的,她也有份!”没水正茂忿忿地撇了撇嘴。

    “她对夏人很好?”米禽牧北仿佛只听到了这句话。

    “呃……还不错,经常给我们送帐篷衣物什么的……”没水正茂低下头,“可谁知道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米禽牧北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所以,你们就又回来了?”

    “眼看着仗打完了,我们也没地儿去,回来在村里躲着,至少还有个照应,我们还能帮着做些手工活。”没水正茂指了指地上的编织物。

    米禽牧北浅叹一口气,“也好,只要你们好好躲着,还能有条生路。说不定多过些日子,再赶上朝廷大赦天下,你们就会没事了。”

    “真的吗?”几个人满怀希望地看向他。

    “世事难料,万一呢。”米禽牧北笑着安慰道。

    ***

    外患既平,没藏兄妹开始盘算着收拾内政,当务之急自然就是收拢各个监军司的兵权。而这其中的关键,便是凉州的西凉军。凉州是河西走廊上最繁荣的重镇,还是没藏的老家,如果他们连凉州都拿不下,其他地方又有谁会服呢?

    毫无意外,没藏兄妹又把米禽牧北找了去。

    “梁先生,收回凉州兵权,你可想好了对策?”没藏黑云问道。

    米禽牧北颔首答道:“宝引未央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调遣,其心可诛。只是如今大夏外患刚平,不宜再起内乱。不过臣有一计,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宝引未央将兵权拱手交出。”

    “还有这样的好事?”没藏讹庞半信半疑道。

    米禽牧北抬起头,从容说道:“宝引未央有个亲孙女,名叫宝引秀和,现在右厢朝顺军司担任指挥使。宝引秀和父母皆战死,是宝引未央唯一在世的亲人。如果能以她作为人质,我相信,宝引未央定会低头。”

    “呵,梁先生的计谋也不过如此嘛。”没藏讹庞不屑道,“你以为我没想过拿下宝引秀和吗?可你知不知道,右厢军的水有多深?你以为宝引未央为什么敢把他亲孙女留在朝顺军司?宝引秀和有军功在身,威望大得很,手底下带的全是当年米禽牧北的旧部。我们要是没由头地动她,只怕要引起哗变。到时候,就不止一个凉州让我们头疼了!”

    “这样啊……”米禽牧北忍不住暗暗一笑,“恕梁某孤陋,确实不了解右厢军。不过,如果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治宝引秀和的罪呢?”

    没藏讹庞和没藏黑云都一愣,“你有她的把柄?”

    米禽牧北直视没藏兄妹,目光变得犀利,“不是一般的把柄,而是……足以治她死罪的铁证。”

    没藏兄妹顿时惊喜万分,没藏讹庞更是改口道:“梁先生不愧是梁先生!快说来听听,她犯了什么罪?”

    米禽牧北郑重其事地拱手道:“臣在说之前,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太后下一道免罪懿旨。”

    “怎么,你想免她的罪?”没藏黑云不解道。

    “要免罪的不是宝引秀和,而是,将要指证她的人。”米禽牧北沉声答道。

    ***

    米禽牧北又回到了柳叶沟,还带来天大的好消息。

    “太后真的因为兴建佛寺,大赦天下了?先生没骗我们吧?”没水正茂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当然没有。”米禽牧北温厚地笑道,“我现在是监管建寺的督查使,这样的消息,自然最早知道。”

    “就是说,即便他们知道我们当过逃兵,也不会治我们的罪了?”又有人追问道。

    “既往不咎。”米禽牧北确定地回答。

    “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重新活在阳光下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米禽牧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帮他们一起收拾,朝地道外走去。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说道,“你们想不想去拜访宝引指挥使,感谢她的恩情?她看到你们没事,一定会很高兴的。”

    没水正茂等人也停下脚步,相互对视了几眼,连忙点头道:“对啊,是得好好感谢宝引指挥使!只是……她那么大个军官儿,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她啊。”

    “放心,我知道。”米禽牧北拍了拍没水正茂的左肩,“我带你们去找她。”

    ***

    没过几日,米禽牧北果然把那几位村民带到了贺兰山北面的朝顺军司。

    他们走过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却没有人阻拦,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不一会儿,右厢军副将毛庞米勒竟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毛庞将军亲自迎接,梁某实在不敢当。”米禽牧北低头客气道。

    “今日有贵人来,本将军怎可怠慢?”毛庞米勒也显得十分殷勤。

    没水正茂等人有些懵。这个毛庞米勒他们认得,正是当日在柳叶沟耀武扬威滥抓兵丁的那个军官。当时他硬要抓走梁怀宁,还是在宝引秀和的帮助下,没水正茂站出来顶替才解的围。没想到,梁先生现在居然跟他如此友好了。看来,此一时彼一时,梁先生在官场确实混得不错。

    他们被毛庞米勒带到校场,远远地,就看见宝引秀和英姿飒爽地在点将台上挥舞长枪,指挥着数万士兵操练。

    毛庞米勒身边带了一支几十人的护卫队。他向一人下达指令,那人就跑到点将台上,把宝引秀和叫了过来。

    大恩人在前,没水正茂等人欣喜万分,没等宝引秀和走近,就提着一篓篓肉蛋粮蔬迎了过去。

    “宝引指挥使!总算能见您了!我们是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的!”他们高声大呼。

    宝引秀和一看见他们,立刻慌了神。她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得拦住他们,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你们怎么还敢来军营?”

    “嗨,没事了,太后已经大赦天下了!”没水正茂笑着答道。

    “大赦天下?我怎么没听说?”宝引秀和一头雾水,抬起头看向前方。

    那个身形消瘦带着面具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你?”她越发疑惑,“你怎么也来了?”

    “宝引秀和,这位可是当今太后身边第一谋士,梁怀宁梁先生。”毛庞米勒凑过来介绍道。

    “原来你就是梁怀宁?”宝引秀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见毛庞米勒在旁边一脸谄笑,顿觉一股寒气爬上背脊。

    米禽牧北对她拱手道:“那日承蒙指挥使关照,梁某也是来感恩的。”

    “你们什么意思?”宝引秀和警觉地向两旁一瞥,只见那队卫兵正无声无息将他们围起来。她越发感觉蹊跷,不由得握紧手中长枪,拉长脸到:“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们!”

    村民们却一脸委屈,“宝引指挥使,您刚刚还问我们来着……您要是不想见我们,我们走就是,只是这些谢礼,您一定要收下。”说完他们就把那些竹篓放在她的跟前。

    宝引秀和只得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这时,毛庞米勒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打开来问那些村民道:“你们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

    “柳叶沟没水正茂……是……是我们……”村民们稀里糊涂地点着头。

    毛庞米勒又转过头,举起那张纸道:“宝引秀和,这可是你上报的阵亡名单!”说完他瞬间变脸,下令道:“宝引秀和私放逃兵,伪造阵亡名单,人证物证俱在!给我拿下!”

    事已至此,宝引秀和自知百口莫辩,手握长枪仰天大笑,“大赦天下?哈哈哈,好手段!”

    “怎么回事?太后不是已经大赦天下了吗?怎么还抓人?”没水正茂惊呼起来,连忙拉着米禽牧北道,“梁先生,你赶紧说句话啊。”

    米禽牧北轻轻抹掉他的手,向前走出两步,转过身来,展开一幅卷轴庄重宣读:“太后懿旨,柳叶沟众人听旨!”

    村民们赶紧跪下。

    “柳叶沟没水正茂等人,败坏军纪,临阵脱逃,本应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但念在其出逃并非自愿,且指认首犯有功,特赦其罪,既往不咎。钦此。”

    “梁先生……这……”那几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米禽牧北走上前去,把懿旨塞到没水正茂手里,说道:“太后赦免了你们的死罪,还不谢恩?”

    “不对啊梁先生……你明明说的是大赦天下……那宝引指挥使她……她……”没水正茂结结巴巴地问道,看向宝引秀和的双眼急得发红。

    宝引秀和惨笑着摇头,“还不明白吗?你们是被这个梁怀宁当枪使了!”

    “不可能……”没水正茂跪在地上抱住米禽牧北的腿,感觉天都快塌了,“梁先生,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快去跟太后求个情,放了宝引指挥使。她也是你的恩人啊!”

    “恩人?”米禽牧北猛的抽出自己的脚,指着宝引秀和说道,“我家破人亡,变成这副模样,全拜她爷爷所赐!”

    “你血口喷人!”宝引秀和怒吼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爷爷也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米禽牧北不屑地回道:“你这几年都不在凉州,自然不会知道你爷爷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可那只是她爷爷干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啊?”没水正茂哭喊道,“你又何必害她呢?梁先生,你是个好人啊!”

    “我是好人?”米禽牧北怅然地吐出一口气,却冷笑道,“呵呵呵呵……你真以为我是你们想象中的好人吗?”他弯下腰,话音变得愈发阴森,“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经风吗?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我这种将相之才,岂能只做一个白白送命的小卒?你顶替我从军,是你自己太傻!”

    没水正茂哆嗦着直摇头,“可你为什么会竭尽全力帮柳叶沟对抗辽军,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你还救了我一命……”

    “那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功绩,拿来作为加官晋爵的投名状。”米禽牧北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你以为辽军为什么会盯上柳叶沟?因为正是我,故意散布了柳叶沟有龙脉的谣言。”

    “你说什么?是你把辽军引过来的?”没水正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犹如五雷轰顶。

    “没错。”米禽牧北仍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态,“至于救你的命,呵,只不过是那一箭射偏了,歪打正着,没想到竟卖了你一个恩情。”

    “啊——!”没水正茂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害柳叶沟,害我们死了那么多人!”

    米禽牧北咬着牙,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宝引未央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宝引秀和怒不可遏,举起长枪指向他,“梁怀宁,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卑鄙小人!不管我爷爷做了什么,你都活该!”

    “快给我拿下!”眼见宝引秀和就要冲着米禽牧北杀去,毛庞米勒赶紧下令。周围的侍卫立刻冲上去把宝引秀和团团围住。

    宝引秀和不想与这些朝夕相处的同袍们动手,冷笑着放下了长枪,束手就擒。

    “梁怀宁!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混蛋!”没水正茂等人却愤怒地朝米禽牧北扑过来,差点抓住他群殴,幸好旁边的侍卫及时赶到将那些人按住。

    毛庞米勒鄙夷地说道:“梁先生,这些刁民真是不识好歹。明明是你向太后求情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还狗咬吕洞宾……”

    “闭嘴!”米禽牧北像是没来由地突然发火,随后才缓上一口气,默默松开攥紧的拳头,“太后有令,将宝引秀和押回兴庆府。其余人,都放了吧。”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军营外走去。没水正茂等人的谩骂声继续从背后传来。

    “梁怀宁!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柳叶沟不会原谅你的!……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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