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书院经过多年的发展壮大,已经日臻完善。书院的课程除了大宋男子也要修习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还增加了一系列谋生技能的选修课。因为赵简知道,如今的世道并没有给女子入仕途求功名的机会,但至少她能让这些女孩都有一技傍身,可以自力更生而不必把嫁人当作唯一出路。为了开设这些课程,书院常年招贴告示,出重金征邀邠州及全国各地的手艺人定期来呆上几个月教授不同的技艺。

    除此以外,赵简自己还开设了两门课:兵法韬略和西夏语。虽然这两门课看似对谋生无用,也并非她的专长所在,但她仍然尽最大努力去教。在她眼里这两门是邠州子民的必修课——面对夏这个具有潜在威胁的强劲邻国,地处边境的他们需要随时保持警惕,积极防御,但也要学会交流沟通,尽量避免兵戈。没想到,这两门课意外地受欢迎,大概也是因为她自己就有足够的吸引力。

    至于元仲辛,虽然主要负责在家里带孩子,却也被安排了差事——他是防身武艺的教官,每三日都要到书院授课。毕竟他剑术已大成,整个邠州再找不出比他武艺更强的高手了。不过除了教武艺,他还喜欢偷偷教学生们一些奇技淫巧,比如妙手空空神偷术,不败赌神老千术。当然,每次被赵简发现,都免不了要被大骂一顿,还要回家跪搓衣板受罚。

    如今,书院已经有了上百名女学子。按照入学时间和年龄,女孩们被分到不同的斋,每斋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来人,都有各自的课程进度。来读书的女孩大多十几岁,也有过了婚嫁年龄想来求学的,书院也欢迎备至。至于十岁以下的,却难得一见。于是乎,当不到六岁的无悔被带到书院时,她很难被安排进某一斋中。赵简倒不急着让她正式入学,只是找一些她感兴趣的课让她旁听,旨在接受书院氛围的熏陶。

    与十几岁才来书院的那些大姐姐们不同,无悔从小便没被教导过要做一个温柔贤惠的淑女,古灵精怪又开朗活泼的天性从未受到压制。虽然还十分稚嫩懵懂,但她走到哪儿都像个小太阳一样,伶俐大方讨人喜爱,很快便跟大姐姐们混得风生水起,成了整个书院最受欢迎的小师妹。

    赵简看着她阳光灿烂的模样,有时候会感到些许疑惑:她自己也算是被悉心呵护着宠大的,从小也并未受过太多压抑,但她的性子就要犀利许多,甚至有些带刺儿。那无悔这性格,难道是随了她父亲?仔细想想,她曾经偶尔能在米禽牧北身上看到这个样子——那是他跟宁令哥在一起玩闹,或是在自己面前放松下来的时候。如此说来,倘若米禽牧北在能让他释放天性的环境里长大,他其实应该是一个玲珑剔透的阳光少年?

    从前,当赵简听说那些过往时,虽然渐渐懂得了他的内心,却始终难以感同身受。如今看到无悔,看到他本该成为的样子,她才真正体会到,那重重黑暗的重压之下,扭曲禁锢着的是一个怎样的灵魂;她也终于明白,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他又为何会如此执着地追着一束光亮不肯放手。

    那样的光,在他身上本来也该有的。

    无悔,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吧,替你父亲把他未能活过的人生好好活一遍。

    立志要跟元伯鳍一样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无悔,自然对赵简的兵法课最感兴趣,总能津津有味地坐着听完那些“看破谎言,斩开虚妄”的精彩谋略。不过,别的时候她可就坐不住了。她总爱去蹭那些户外的课,尤其是元仲辛的武艺课。元仲辛答应了要传授她元家剑法,她自然不用人催促,便开始勤学苦练基本功,等着爹爹兑现诺言。

    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最喜欢跟书院的姐姐们坐在一起,听她们天南地北地聊天,讲她们外出遇到的趣闻和听来的评书偶戏里的故事。她年纪还太小,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木兰书院便是她窥看这个大千世界的一扇窗。

    这天上完课后,赵简和元仲辛都在书院忙到黄昏。无悔被师姐们带着用晚膳,听她们聊了好几个时辰。

    回家的路上,无悔刚被抱上马车,就兴奋地说道:“原来娘亲和爹爹都是大宋的英雄!”

    赵简和元仲辛相视一笑。无悔估计是从师姐们嘴里听了说书人或者话本子讲的关于他们俩的逸事,这在邠州经常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倒没怎么在意。

    元仲辛还故作得意地逗她道:“那咱们闺女是不是特别自豪啊?”

    “自豪!”无悔开心得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冲着元仲辛做鬼脸,“娘亲爹爹杀坏人的时候好威武啊!无悔以后也要像你们一样!”

    元仲辛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他看向赵简,发现她的笑容也消失了一半。

    还未等他们接话,无悔又滔滔不绝地说道:“西夏那个叫米禽牧北的大坏蛋太坏了,跑到我们大宋杀了那么多人!还有我最崇拜的大伯原来就是被他害死的!大坏蛋!大恶鬼!娘亲爹爹杀得真好!为大宋出了口气,还为大伯报了仇!”

    她说得手舞足蹈,眼眸里闪耀着纯真无邪的光芒,那是最质朴的惩恶扬善的少年意气。

    赵简瞬间脸色苍白,皱起眉头严肃地看向她,欲言又止。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元仲辛赶紧搂住她,想让她就此打住。

    心思敏锐的无悔立刻察觉到赵简的神情不对,赶紧抿住嘴低下头,眼神变得战战兢兢。马车里一时鸦雀无声。可不一会儿,她竟小声抽泣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赵简每次用那个表情看她,她就知道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可这一次她实在想不通究竟错在了哪儿。

    看着满腹委屈的女儿,赵简不禁自责起来。无悔对真相一无所知,说出那些话,又怎么能怪她呢?

    “过来让娘亲抱抱。”赵简把她拉向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稚嫩的孩童贪婪地享受着母亲怀里的温暖,心情终于舒畅了许多,还忍不住撒娇地蹭了蹭脑袋。可她心中还是有疑惑,不禁抬头问到:“娘亲,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赵简黯然地看着她,眼眶微微发红,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柔声道:“对不起,都是娘亲不好。”

    马车抵达郡主府,一家人下车后,元仲辛牵着无悔走在后面。

    他把无悔抱起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以后在你娘亲面前,不要再提那个米禽牧北,知道了吗?”

    “为什么啊?”无悔睁大眼问道。

    “因为你娘会伤心。”

    “娘亲为什么会伤心呢?”

    元仲辛停下脚步,顿了顿答道:“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

    夜深人静,赵简辗转难眠。她披上衣裳起身,独自走出卧房,来到后院的石亭中。朦胧月光下,初秋的夜风微凉,她要借这凉意让自己静下心来理清思绪。

    该来的总会来。身在邠州,无悔迟早会听到那些关于她生父的真真假假的传闻。但哪怕自己从一开始就料到此事,却还是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要告诉她真相吗?可那会是怎样一个真相呢?告诉她,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大恶人,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他作恶多端却深爱她的母亲,甘愿身名俱灭成为他母亲的垫脚石?告诉她,她亲爱的爹爹正是手刃她亲生父亲之人?告诉她,她敬爱的母亲是靠造谣污蔑她生父才在大宋换取了如今的地位?

    呵呵……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理解得了一个不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的世界?她将如何面对养育他的父母,如何面对那些骂着她生父的普通人,又如何面对她自己?她还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吗?

    如果只是旁敲侧击引导她对米禽牧北的态度呢?可无悔这孩子这么聪明,哪怕只有一点点暗示,她也定会寻根究底,又岂能不对她造成困惑?

    罢了,看来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继续对她隐瞒一切。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她的生父在她心里成为一个纯粹恶人的形象。只有等她长大,等她学会理解世间人情的复杂,学会承受现实的厚重,到那时,才是告诉她真相的时机。

    “你又睡不着了?还在想无悔的那些话?”元仲辛见她起了床,便拿着一件羊毛披风跟了过来。

    赵简淡淡一笑,“没事,我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元仲辛把披风搭在她的肩上,“只是别着凉。”

    赵简拉住温暖的披风,侧头道了声:“谢谢你。”

    “咳,”元仲辛逗乐地一抬眉稍,“这点小事还跟我说谢?”

    “我是在替无悔谢谢你。”赵简说得诚恳认真。

    元仲辛顿时有些扭捏,“我是他爹,关心她自然是应该的。”

    赵简望着云雾中半遮半掩的月牙,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希望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对爱她的父母,身边还有一群亲密的伙伴。我希望她能心无挂碍地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不受任何阴影的困扰,依照自己的天性恣意生长。我想看看,她究竟能长成什么样的人……”

    “反正,肯定跟她亲爹相去十万八千里。”元仲辛略带酸味儿地答道,“说不定会跟我很像。”

    “嗯,你成天教她些鸡鸣狗盗的鬼伎俩,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赵简漫不经心地斜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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