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枝头几只麻雀窸窸窣窣,树上雨滴顺着叶片滑落,滴在树下女子的面庞。

    冰凉的水滴使黄衣女子打个激灵,她渐渐转醒,躺在那里眼睛眯着转,正是当朝皇后许芷。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如今却仍活着,甚至身上没有一处骨折扭伤,只是有些划伤将衣裳染了,显得伤重。她喜不自胜,自觉自己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眼睛看的比夜晚清楚些,远看却也只能看清大致轮廓。此处紧挨悬崖,是一个狭长较窄的平台,想来自己是被树木挡了,又落在雨后松软些的泥土上,这才命大活着。

    既然还活着,便得尽快找到文思悯,将李璧之事告知。

    许芷起身,衣衫早已湿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捡起落在一旁的蓑衣,可蓑衣着了水,又湿又沉。她叹口气,又扔回地上。

    得在入夜前找到安身之处,且不说会不会再遇大雨,如此衣着单薄,就是夜风也够她受的。

    许芷环抱双臂没走两步,便见路上躺着一具尸体。想来这人没她这般运气,看样子也像是刚死不久。她叹口气,心道相遇也是缘分,若是我有命回去,定叫人来寻你,将你好好安葬。

    她站在原地犹豫再三,俯身跪在那人面前。

    “这位公子,你既已死,想来也无谓身后之事,现下秋风瑟瑟,我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去,若是冻死在路上,便再无人为你我二人收尸。”

    说罢伸手去解那人衣带:“得罪了。公子莫要怨我,你放心,我乃当今皇后,你如今助我,我定寻个视野开阔的高山头将你葬了,年年来祭拜你。”

    衣带已宽,许芷正欲褪去外衫,手腕却被人抓住。

    那只手冰冷粘腻,带给许芷的冲击远比坠下悬崖来得大,她大喊一声跌落在地,不假思索便要跑,却又被人牢牢攥住。

    “许芷不应在公子亡故后仍觊觎公子衣物,万望公子放过,大恩大德许芷没齿难忘,定找人帮你收尸,衣服我不要了,你放我走吧多谢多谢。”

    许芷颤抖着趴跪在原地不敢动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生怕说慢了人就被带走。

    那人却笑了,许芷只觉声音有些熟悉,壮着胆子抬眼,眼前却像蒙着雾气般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又凑近,却听“尸体”说话了:“娘娘,可是眼疾又犯了?”

    “沈明?”那人开口,许芷便认出他的声音,想着二人没有仇怨,纵使他真成了鬼,倒也不会害她,于是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你是人是鬼?”

    “是人,娘娘莫怕。”沈明拍拍许芷手背,似在安慰。

    “你既然活着,早不作声,装神弄鬼地吓我。”

    许芷虽在抱怨,可心里却安定了些,两个人一道总好过一人单打独斗。

    “娘娘,臣摔断了腿,现下连坐立都难,更别提走动。见娘娘行动无碍,多了臣反而是累赘,便不想作声了。若非娘娘……”

    他原见许芷走过,不愿拖累她,可许芷不仅回头跑到他身边,还想脱他衣裳。见许芷双眼眯着,看样子是眼疾犯了,哪怕她身子无碍,可看不清前路也难以走出这密林,于是只得开口。

    “沈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既你我一同坠崖,哪有我弃你不顾的道理?若今天动弹不得的是我,沈大人难道会见死不救?”许芷环顾四周,许是林间湿润洁净,视野比醒来时更清晰了些。

    “可沈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也是李璧做的?”

    “李璧?果真是他。”

    昨夜聂木斐去取蓑衣,沈明冒着风雨仍蹲守在原地,却见李璧驾马而来,至皇后帐前方才下马。只见他同侍卫交谈许久,侍卫虽面露疑惑,却也放他进去了。

    沈明暗叫不好,正欲上前,突觉后脑刺痛,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想来早有人注意,臣应当躲得再远些的。”沈明作势要坐起,许芷忙上前搀扶,“好在娘娘吉人天相,未受重伤。”

    “等真逃出生天,再说福大命大也不迟。”许芷又叹口气:“现下你我二人一个瞎一个瘸,前途着实未卜。”

    “娘娘,地上有些脚印依稀可见,看样子已经干了许久,想来从前也有人坠至此处,跟着脚印走,说不定能寻得避身之所。”

    “臣在前面开路,娘娘小心些跟着臣便是,若有危险娘娘只管跑,不必管臣。”

    说话间,沈明竟扭身趴在地上,他虽未作声,但断骨之痛下此般劳动身子,想来锥心。

    “沈明,你若再想这些损己利人的法子,当心我把你胳膊全打折了,看你还怎么爬。”许芷气急,手上却小心谨慎,将沈明又扶坐起来。

    沈明只觉惭愧,道:“娘娘千金之躯,怎可为臣损耗,臣……”

    “好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许芷起身走向一旁草丛,猫腰寻了半天,寻出几根虽长短不一却也平整的木棍。她将木棍平铺在地面,捡起沾水的蓑衣附于其上。

    “沈明,帮我看看这周围可有绳子?”

    猜到许芷想法,沈明更觉羞愧:“没有,娘娘万不可如此,折煞臣了。”

    “那墙上可是藤曼?”许芷直接无视,看到崖壁边有些绿色,也不等沈明回应便凑近去看。果真是藤曼。

    她心生喜悦,费九牛二虎之力扯下几株,将木棍同蓑衣缠起来,又留了些长度以便拖拽。

    “好了沈明,我抱你上来,可能会拖着腿,你忍着些。”

    许芷虽为女子,但出身将军府,体质比旁的女子好些,她以双臂置于沈明腋下,借力将其抬起些。沈明一只腿断了,便拼命用另一只扭伤的腿使力,没费多少功夫就坐到了两个蒲团大小的简易板车上。

    “沈明,你当多吃些,你太轻了,都不如我重。”

    “多谢娘娘,臣……”

    “谢什么,我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瞎子说什么走不出这里。”

    许芷甩掉手上的污泥,将藤曼架在双肩。其实她在寻藤曼时双目已清明,连地面上的脚印也能看清了,只是她担心沈明知道了又要自责,便没有告诉他。

    她已经怕了这人的卑微。

    雨后地面湿润,拉起重物来没那么费力,只是常有淤泥汇集于板下,沈明便手疾眼快地将其拨开,也不顾指尖鲜血,只想为许芷减轻些负担。

    许芷手心也早已磨破,肩头刺痛,她担心稍作迟疑沈明又要说些什么,便不言不语走着。

    小道不到一丈宽,却并不太崎岖,环着峭壁倒也平坦。

    只是路上的脚印在前方没了踪影,不等许芷想好怎么开口问,就听后面沈明道:“娘娘,脚印在前面几步便不见了,待臣看看四周。”

    许芷点头,只是再往前走几步,哪还用看,豁然有个一人高、深不见底的山洞。

    “娘娘,莫要走向深处。”

    许芷领会,放下藤曼,从草丛中捡了块碎石扔向山洞,石子碰到内壁落在地上,此外没有旁的动静。

    里面虽无野兽,也保不齐有甚毒物,许芷将沈明拉到洞口处,保证雨落不到身上便可。

    她自己则又往深处走了两步,光线昏暗,她看到略高于地面的小平头上的茅草和木柴,心中一喜:“沈明,此处应是有人来过,地上还有生火痕迹,看来能烤火暖和暖和了。”

    说着她又将沈明拖进了些,归集了些干茅草铺在石面上,把沈明抱了上去。

    沈明早涨红了脸,说着不可不可,内心已然为自己判了死刑。

    “哥哥行军行武,军中讲究的便是互帮互助,如今你我一同落难,同样也是互帮互助,你不必放在心上。”许芷将未受潮的木头堆在一起,身上没有火折子,她便取了烧尖些的木棍。

    “我从前也只是看哥哥做过,若钻不出火,你可不许怪我。”

    “娘娘,臣双手方便,不如让臣来吧。”沈明靠着石壁,接过木棍,又拽了几根身下的干草,团成一团放置在木头上,解释道:“干草更易燃点。”

    果真,不一会儿便有火苗,许芷忙接过小心翼翼放进木堆,暖意渐渐染上二人。

    “身上衣物湿着总不舒服,沈明,你将衣裳褪下烤烤。”

    “娘娘,无妨,臣不敢唐突。”

    许芷早没了耐心:“沈明,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沈明于是手疾眼快地脱下了外衫,里衣也湿着,他说什么也不敢再脱了。许芷也不强迫,毕竟男女有别,纵然她说同袍之情,然当着旁人的面脱衣裳她也心虚,正不知要转身还是要再往里走些,却见沈明用衣带蒙住了眼睛。

    她也不再拘谨,从善如流脱了外衫,将二人外衫搭在一旁,顺便把蓑衣来拿近一并烤着。

    二人穿着里衣坐在火堆前,许芷只发呆,沈明则垂头靠在一旁。许芷见他唇色发白,知晓他疼的厉害,自责方才只顾逃命未能早些处理,心道等下寻个板子将断腿固定,能可疼些也好。

    良久,沈明开口:“娘娘,可是入夜后犯了眼疾?”

    “是,说来奇怪,睡了一觉,醒来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恕臣冒昧,娘娘可有燃点石灵散?”

    “是,”许芷回忆,“我着春画……”她蹙眉,抬头看向沈明:“你是说,石灵散有问题?也对,此时并非深秋,且当时屋内燃了许久,醒来便看不清了,林间有风又湿润,我的眼睛倒是清明不少。只是……此物是陛下赏赐,他为何害我?”

    “娘娘,有些毒物,未必是赠予之人心存歹念,一路经手多少才送到娘娘手上,许是中间出了问题。”沈明低头靠在那里,他一身实在说不上干净,却有种淤泥难染的感觉。

    “我明白了,回去后我会多加留意,多谢提点。”

    “娘娘言重了。”

    木柴噼噼啪啪响着,许芷用棍子稍作拨弄,开口道:“沈明,我们能在此处久留吗?若是被李璧先寻得该如何是好?”

    “娘娘莫怕,昨日我同宜恩兄在一起,他若发现我失踪,则应知晓娘娘之事,定会立即禀报陛下和许将军。秋猎林中护卫众多,不过昨日大雨挡了视野,这才让他们趁机从中作梗。想来昨日郑太傅党羽那般逼迫许将军,只怕此事不是他们所为,否则表现得如此明显反而落人口实。哪怕是知情的,也定不会再多生是非将自己暴露于人前。若他们留着后手,便不会仅仅是将你我扔下悬崖这么简单,故而大抵是不再轻举妄动了。我们只消在此处等陛下寻得便是。”

    许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只是娘娘,他们将你我扔在一处,怕是要污蔑娘娘。虽有宜恩兄作证,可……”

    “沈明,你大可放心,有我在,我护着你。”

    许芷并不在意,她将外衫翻了个面,身上的里衣也因体温回升慢慢干了些,她伸手烤着火,看向不再言语的沈明。

    沈明以衣带附眼,垂着头似是睡着了。

    过了一阵,雨又纷纷扬扬下起来,许芷想左右出不去,便也不再心急。衣服烤了许久已经半干,她先给沈明盖上,自己又穿上,躺在蓑衣上,不久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许芷已经躺在许英怀中。

    “哥哥……”许芷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见了许英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许英眼眶发红,他满身满脸全是泥水,却从身后包裹中取出干干净净的兔毛披风,紧紧裹在许芷身上。

    许芷歪在许英怀中不再动弹,任凭他将其抱起,又蓦地惊醒般,拉住许英的衣领急切道:“是李璧!李璧要害皇上,哥哥快去告诉他,是李璧要害他!”

    “阿芷放心,坏人已经抓起来了,全抓起来了,没人能再伤害你。”

    许英怀抱着烫得灼人的妹妹,偏头不愿落泪。

    “沈明呢?他摔断了腿,哥哥小心些……”许芷念叨着又昏沉过去,许英叫她放心,沈明已好生安置回营。

    只是他未曾告诉妹妹,她睡着后,沈明拖着断腿爬行□□里路,这才截到在林中心急如焚的许英,彼时腿上没一块好肉,膝盖处更是深可见骨。

    许英知晓他是为妹妹清誉,对躺在马车内的沈明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许芷不知道,她战栗着,紧紧依偎在许英怀中,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暖和的地方……

    想到此,十三岁的许芷晃晃脑袋,她记得沈明痛得要死却不言不语的时候,再见眼前受辱却不曾求饶的孩童,许芷心疼得紧,心想,生死不过一道疤罢了,能重来已是幸运,多活一日赚一日,我此生便要护他一辈子,管他七七八八。

    她定下了,便再等不得,从旁绕去太久,久则生变。

    许芷后退半步,低头便看到了矮洞。

    对面见沈明不呼救,也未曾反抗,更加肆无忌惮。张礼眼中闪过阴戾:“不求饶是吧,好,娼妓野种,我便是打残打死,沈老爷也不会为你得罪爹爹。”

    “张公子,动静太大怕是要引来旁人,到时不好收场……”其中一人似是犹豫,出言相劝。

    张礼冷笑:“你若是怕了便快些滚开,碍手碍脚惹人心烦!”

    那人慌忙低下头,心中也确实害怕,转身一溜烟跑了。

    沈明沉默着不去看面前人,旁边就是荷塘,他稍微熟识水性,跳进去想来能挣扎一二,若是运气好些有人搭救,若运气不好,那死便死了,落个清净也算。

    就在这时,一旁墙根的草丛晃动,在众人的注视中,钻出来个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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