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许英离开已半月有余,东边别院空了下来,沈明随同贺淳安等人一道搬入了禄山书院内的学舍。

    元铎将此处收拾得立整,还雇了些小厮奴仆,每日洒扫,还有厨子开灶烧饭,愿意的便去膳厅吃,不愿意出门也有人端到屋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几人搬来时学舍已经住进了几户,是听了李先生在此处开办讲学后天南海北聚来的学子。

    李先生未至青州,学子们虽聚在学舍,可到底不甚熟悉,口音也各异,只同乡间常有往来,可看着倒是都好相与,不过几日贺淳安便左牵右揽地领着去城内品茗吃酒了。

    宋瑞昌即便同熟稔之人一道时话也少,更不提与陌路人来往,每日偶尔遇见了点头致意,更多时候是将自己关在屋内温习。叶盈峰则不必说,时常去买糕点吃食,也总给左邻右舍带些,白净乖巧十分讨同窗喜爱。

    至于沈明,身子瘦弱其貌不扬,也不主动交际,本应是最无存在感的一位。诚然,众人听了沈明二字,大多是对不上人的,可若是说总有位黄衣小姑娘陪在身边的少年,那便人人都知晓了。

    自他搬来禄山书院,许芷便日日来寻,头几日先是将屋内的被褥换成了永安裁缝铺那家的厚被,笔墨纸砚也都备成了同许府别院屋内一般的样式,又新裁了几身衣裳,还有些用度之物。

    都备齐后,便每日带着吃食来看他,许芷想将沈明喂养胖些,便常带肉食,从福顺楼买素日客人最喜点的烧鸡,从西直斋购酱鸭,烤野兔烧驴肉偶尔也带,虽沈明总说书院的小灶炒出的菜便十分可口了,她仍是一天不落。当然,酸枣糕是许芷每日必买之物。

    旁的公子开始并不知此小女是谁,只当是这穷苦书生乡下陪他远赴青州考学的妹妹,纷纷抚掌赞叹。

    一日,阜迎来的郦文光拉住了吃着绿豆糕路过的叶盈峰,开口:“叶公子,我见你常同沈公子与其阿妹来往,不知……”

    他见那黄衣姑娘白净可爱,笑颜喜人,看着是个旺夫的样貌,何况即便家境贫寒,她仍给哥哥备了锦衣丰食,想来是委屈了自己,来日嫁作人妇也定能成个贤妻良母。这样想着,他便动了婚配的心思,自己家世虽不算显赫,但好歹父亲是一县之首,迎娶这穷苦人家的女子,当也是配得上的。

    不知沈家妹妹是否婚配这话尚未出口,便看叶盈峰有些惊讶地挑眉。

    “沈公子的妹妹?”他向沈明住处眺望,见到墙边闪过的明黄色裙角,道:“哦,你说她呀,什么沈妹妹,她是许家阿妹。”

    “许家阿妹?”她不姓沈?郦文光心下疑惑,连带着皱了眉。若是表亲,那这女子如此殷勤,也不知是怀了什么念想,看来这门亲事他要再考虑考虑了。

    可比起守着贫苦书生寒窗苦读,县令家的公子倒是个更好的枝头,许姑娘若仍是清白之身,那他也不介意她圆了飞上枝头的美梦。

    于是郦文光复又开口:“不知许姑娘是何地人士?”

    “青州。”

    叶盈峰嚼着绿豆糕,见郦文光一会儿深思熟虑一会儿面露喜色,略显疑惑地回答。

    “青州?”郦文光思虑着,“青州许姑娘……青州姓许的人家……”

    他翻来覆去想着,原认定她是贫苦人家,便怎么也联想不出,好似隔着张窗户纸,怎也捅不破。

    叶盈峰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咽了口中糕点,问:“青州还有旁的许姓人家?”

    闻言,郦文光先是摇头,而后恍惚抬眼,他看看叶盈峰,又看看在院内绕着沈明转圈的姑娘,忽而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她……她是将军府的小姐?!”

    见叶盈峰点头,郦文光登时无地自容,这才明白,原来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此等心思的人,竟是他自己。

    “可……许小姐怎会一直陪着沈公子呢?”

    说好听些是陪着,不好听些便是缠着,饶是郦文光再没眼色也看得出,那沈明虽穿戴看着光鲜,可面色发暗身子瘦弱,一看便是受了苛待,若非家中贫困便是不受宠爱,不论哪一点,他都想不出堂堂将军府小姐主动献殷勤的缘由。

    叶盈峰耸耸肩,未作多言便回房补给糕点去了,只剩郦文光不知所谓地站在原地。

    想不出缘由的何止郦文光一人,便是连主人公沈明,也不知晓。

    刚开始他总担心同窗会对许芷多有言语,可渐渐地他觉察,此处的公子们同任氏学堂的张礼之流不同,许是一心考取功名,这些人对儿女情长之事并不置喙,多数人在知晓许芷身份后虽有一时怔愣,却也立即便敛去讶然,只体面地拱手施礼。

    大家凑在一起,更多地是吟诗作赋博伦古今,有时前朝旧史上的一句话便能争得面红耳赤,辩几个时辰也难下定论。沈明原先不知如何同旁人交际,可若凑到一处,他们便不会多在乎来人是谁,只要言之有理,不论是否意见相左,都全数接纳。

    许小姐送来的吃食沈明不愿浪费,每□□着自己吃尽,夜里难消食,便起身去院中,与阿翎一同练套拳法。

    沈明跟着阿翎挥拳,想到了送别许英那日。

    许英临行时只备了两匹快马,与福伶一道站在府外,道:

    “我们驾马而行,便不用往城门送了。”

    许芷叮嘱着千万小心,又在哥哥怀里擦了眼泪,这才舍得放手。

    许英正欲上马,却见沈明脚尖微动,又将步子收了回去。

    “沈公子,你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他将沈明叫来,又同想跟来的妹妹摆摆手,二人走远了几步。

    许英居高临下俯视着沈明,看他发丝细黄,开口时声音稍软:“怎么,有话同我说?”

    沈明点头,伸手放到许英身前,摊开后,内里躺着一枚暗黄色的平安符。

    “这是那日阿芷为你求的,你要给我?”许英蹙眉,不明白沈明何意。

    “是,许公子,这符是小姐求来的,在下一直带在身上,每日睡前都会诵遍本愿经,为将军、夫人、公子和小姐祈福。”沈明抬起许英手腕,将暗黄色描着朱砂的纸符置于他手心。“许公子,许家对沈明有恩,沈明无以为报,战场凶险,愿此符能寄托沈明同小姐牵念,保许将军、许夫人和许公子平安归来。”

    非大胜,非凯旋,唯一心愿,只有平安归来而已。

    许英垂眼,攥手成拳,再看沈明,眼神也柔软下来:“再叫许公子,多有生分,你若不介意,便唤我大哥罢。”

    沈明看着许英一时愣怔,眼眶竟有些发红,他在家中行十六,头上一大堆兄姊,却从未有人让他唤过哥哥。

    他深深一揖,趁此平复了内心汹涌,终是开口道:“……大哥,万望平安。”

    “阿翎自小是练武场上的,只是右耳负伤,才从阵前退下,身上有些功夫在,你若是想学,便叫他教你。”

    许英记得沈明见他练拳那日的略带羡慕的目光,抬手拍拍沈明肩头,未收着力,沈明有些吃痛。

    看沈明如此,许英啧嘴道:“就你这副小身板,如何护得了阿芷?多吃多睡多练,别一副风一吹便要倒了的样子。”

    二人交谈过后,许英又伸手揉揉许芷发顶,便不再留恋,翻身上马。

    “各位,便安心待我凯旋!”

    少年挂着墨色斗篷,脚踩青灰烈马,唯长发以黄缎高束,同福伶一道消失在长街尽头。

    许芷接了沈明递来的帕子,轻揩眼角泪水,却也不再多伤怀,只灭自己威风。

    “沈明,方才你同哥哥说了什么?”

    沈明想想,道:“没什么,许……大哥叫我多吃些。”

    听到沈明开口唤许英大哥,许芷弯眼笑了:“沈明,你是该多吃些。”

    “沈公子,习武切记分心。”

    阿翎一句将沈明惊醒,他长呼一口气,复又稳住了虚浮的步子。

    阿翎从身后看着沈明,他年纪小,身子也同样瘦弱,可自沈明寻他练功来,竟从未叫苦,咬着牙坚持着,即便隔日浑身酸痛,夜晚都不曾懈怠。

    公子原是为此才命自己来伺候沈公子的,如今也算不负所托了。阿翎轻笑,伸手按按嗡鸣的右耳。

    翌日,外院早早嘈杂起来,元铎安排的小厮也破天荒敲了沈明的门。

    昨夜习武时走神,沈明便自己加练半个时辰,今晨才没起早,他拖着僵劲的身子开了门,见那小厮急道:“沈公子,李先生来了。”

    李作临先生上了禄山书院,沈明闻之大喜,囫囵穿好衣衫便要出去,又想不能太过冒失,于是回屋一丝不苟束了发,这才又跟着众人去了前院。

    李先生才到,行李还没来得及放下,便被学子结结实实围了一圈,沈明到时早没了他的地方,于是便乖乖立在一边。

    突然右手从背后轻拍他的肩头,沈明转头,嘴角碰上了一枚冰冰凉之物。

    沈明垂眼看是酸枣糕,伸手接过,回身看向许芷,道:“许小姐早。”

    “沈明早。”许芷收回递出糕点的手,探头看去,“是李先生到了?”

    沈明点头,又听远处传来贺淳安的声音:“都散开些,李先生舟车劳顿,你们这群小子,先让先生歇口气!”

    围着李作临你一言我一语的人们这才察觉先生面色潮红,似是有些透不过气,匆忙退到一旁。

    沈明这才得以见识李先生真容,同他从传闻中听到的仙风道骨的样子不同,只见一白胡老翁戴着斗笠,竟身歪腰斜地盘腿倚在一块巨石旁,一只鞋还掉在地上,活脱脱像个老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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