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放肆,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一妇人手持断剑,将女儿护在身后,正是薛茹云,而躲在她身后的,便是五岁不到的苏冉,女童怀中抱着野兔,站在母亲身后忍不住颤抖。

    二人站在芦苇丛中,脚边便是一双染血的腿,尸身已气绝多时。

    “管你是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长眼,偏要撞上来。”贼人全然没将二人放在眼里,他持刀逼近,才染了鲜血的刀锋闪着银光。

    妇人反手揽着女儿不断退后,四下无人,她又不会半点功夫,今日怕是要交代在此。

    “娘,我怕。”苏冉伸手拽住母亲衣角,她双眼噙满泪水,若不是她非要追这只兔子,也不会正巧撞到歹人行凶。

    薛茹云轻声道:“孩子别怕,等会儿娘拖住她,你只管死命往大路上跑,去找爹,知道吗?”

    说罢,她将断剑一扔,奋力向贼人扑去,狠狠抱住那人双脚。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望女儿能安全离开,可回首却见苏冉呆愣在原处,甚至哭着要向她跑来。

    “跑啊!”凄厉声起,眼见刀要落下,薛茹云认命般合上双眼,抱着歹人的双臂又紧了些。

    一声钝响,而后温热的液体自高处落在薛茹云耳边,她猛然睁眼,那歹人仍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胸口却多了把剑尖。

    苏母松手,回身将连滚带爬跑来的苏冉抱在怀中。

    “可有受伤?”

    男子的声音让苏母一激灵,她将苏冉护好,抬眼看去。

    匕首被抽回,歹人应声倒地,露出了身后之人的模样。

    是位身着海青的僧人,看着年纪不大,薛茹云稍放下防备,道:“无事,多谢小师傅相救。”

    僧人走了两步,蹲到她身前,伸手轻点她脚腕。

    “嘶……”薛芸如吃痛,僧人道:“还能动吗?”

    她尝试一番,而后摇摇头。

    “许是伤到筋骨,”僧人起身四处看过,道:“此处离宝山寺不远,夫人便同小僧回去,再寻人通传家中亲人。”

    说罢,他背对薛茹云蹲下身。

    “这……”薛茹云犹豫道。

    “小僧只身一人下山,若将你们放在此处去寻人,担心再遇什么危险。”

    薛茹云看看怀中不断掉泪的女儿,又看看身边的两局尸身,虽那僧人手持的匕首仍在滴血,却也没别的法子。

    僧人背好薛茹云,又伸手牵了在一旁的苏冉,三人向宝山寺走去。

    距寺门仍有一段距离时,小僧脚步渐缓。

    “小师傅可是累了?此处不甚荒凉,你若累了便放下我,我拦个脚夫去传信便是。”薛茹云道。

    那僧人并未回头,只将苏冉牵好:“待小僧将施主安置好,自会下山通传。”

    薛茹云见他目光看着前方,便也抬眼望去,看到林道末处,站着位妇人。

    那人看到薛茹云,先是一愣,随即又看向小僧,眼中噙了泪。

    “小霖。”她两步走至几人身边,挡住几人去路。

    是在叫这位小师傅?

    薛芸如见苏冉有些怯生,便想摸摸她的头,小师傅却也伸手,将苏冉护在身后。

    小和尚目不斜视道:“小僧法号灵能,施主认错人了。”

    “小霖,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们。”那妇人说着便落下泪来,伸手要拉灵能。

    灵能冷淡道:“小僧已遁入空门,往事皆为前尘,施主请回。”

    说罢,他牵着苏冉,绕过那人,向前走去。

    “小霖,你就真的忍心抛下娘吗?”

    此话一出,薛芸如这才明白此人身份,可灵能步子却不停,仍是径直向前,丝毫不顾身后妇人嚎啕之音。

    “小师傅,不回头吗?”薛芸如问到。

    灵能轻轻摇头。

    “你娘……做了惹你伤心的事情?”

    灵能并未回应,薛芸如接着道:“便是再伤你心,可总归是娘,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不能。”灵能沉默片刻,低声说。

    “什么?”薛芸如没有听清,附耳上前。

    “不能回头。”灵能语气平静,听不出悲喜。

    薛芸如不愿多插手别人家事,心却叹道这小师傅未免有些铁石心肠。这样想着,手腕间却觉温热。

    这是……

    薛芸如一愣,心间五味杂陈,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她回头去看瘫坐在地掩面垂泪妇人,若是那妇人追上来,便能见到,她那口中说着遁入空门的小儿,眼中也含着泪。

    灵能将薛芸如背到偏门,额前已有细密汗珠,他拿衣袖拭净石凳上,放下薛芸如,轻拍了苏冉脑袋,才合掌道:“两位施主稍候,小僧去寻人来。”

    “实在多谢小师傅。”薛芸如见他面上有汗,想寻条帕子,奈何浑身上下能找到的只有一方粘了脏污的帕子。

    苏冉把野兔抱紧了些,递了方帕子出去:“哥哥,给。”

    声音软糯,灵能便弯了眼,摇头道:“谢谢,小施主留着用。”

    苏冉却不答应,上前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他脸颊,饶是如此,她仍举起手帕,为灵能囫囵擦了一把。

    见她憋得小脸通红,灵能便俯下身蹲在她身前,任她细心将汗擦干。

    阶上木门缓缓打开,内里出来的是位女僧,她看到几人衣裳沾了血渍,远远问道:“灵能,发生何事?”

    “多谢小施主,待小僧洗净后送还。”灵能将帕子收好,起身走至阶下,“师傅,灵能见两位施主有性命之忧,故上前搭救。”

    那女僧手持短棍走至灵能身前,灵能双手合十:“慧念师傅。”

    慧念抬棍左右挑了灵能衣摆,道:“见血了,可有杀生?”

    见她似要问责,薛芸如也顾不得脚腕的伤,瘸着腿两步走到他们身前:“师太,小师傅是为救我二人,情急之下才动手,万望师太莫要见怪。”

    慧念颔首,却仍向灵能道:“去后堂领罚罢。”

    “大哥哥是为了救我和阿娘,明明是做了好事,为什么罚他!”苏冉稚嫩的声音丝毫没有震慑力,伸出的小手却坚定地横在灵能身前。

    慧念不因她是幼童而轻视,合掌解释道:“施主,出家人应慈悲为怀,灵能伤及旁人性命,当需惩戒。”

    薛芸如道:“可若小师傅不伤他,我们又能如何脱身?师太若因这个罚他,未免有些苛责。”

    “灵能搭救二位是善行,施主谢意便是其间所得,既可得,为何不愿失。”说罢,慧念轻点了头,便回身进了门。

    灵能将还想上前的薛茹云拦下,道:“多谢施主好意,小僧自去领罚,通传之人一来一回怕是要一个多时辰,施主若愿,便进寮房稍候。”

    进寮房时,苏冉怀中的野兔挣脱,向内跑去。

    “此处无甚危险,你若想养便将它逮回来。”薛芸如道。

    得了阿娘准许,苏冉撒腿便追去。

    那兔子受了伤,跑得不快,没一会儿苏冉便追上,两只小手正巧抓住了它的耳朵:“乖兔兔,你跑什么,随我回家,我不会亏待你。”

    苏冉将它抱紧,正欲回身,却听一旁院子传来闷哼声。

    她自门缝看去,院中跪着的正是灵能,一旁一个没比灵能大多少的和尚手持戒鞭,一边口念阿弥陀佛,一边朝着灵能后背打去,眼见那深灰海青渗出丝丝鲜血。

    饶是苏冉胆子再小,也没有眼见救命恩人挨打却不管不顾的念想,她将野兔放到一旁,一把推开木门。

    灵能跪着,那戒鞭一下下落在背上,师兄不敢手软,痛是实实在在,他却不言,只在心间将方才慧念师傅的话语反复咀嚼着。

    门外传来响动,戒鞭就要落下,代替疼痛的,却是扑在他身后的小小的一团。

    苏冉趴到灵能身后,眼中含着泪,瞪着和尚道:“要打就打我,别打大哥哥!”

    她倒不知,这一下狠狠压在灵能皮开肉绽的背上,灵能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示意师兄,而后费劲将苏冉从身后扒了下来。

    断没有当着幼童的面施罚的道理,师兄收了戒鞭,回到里屋。

    灵能牵起苏冉:“小施主怎会在此?”

    苏冉恶狠狠瞪着和尚消失,而后才泪汪汪看向灵能:“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去追兔子,就不会遇到坏人,大哥哥也不会因为救了我们被罚了。”

    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灵能笑笑,用袖口给她揩了泪:“你是好心,莫要自责。”

    “可大哥哥也是好心,为什么还要被罚?”苏冉问。

    灵能沉默片刻,道:“做一件事,便要承担后果,现下我为救你们杀了人,若是不罚,那往后打着救人的名号,便能去做任何事吗?”

    苏冉似懂非懂点点头,拍着胸脯道:“大哥哥你放心,周刺史是我堂舅,若是官差来抓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灵能笑笑,牵起苏冉的手。

    “那便多谢小施主了。”

    苏冉被灵能牵着,二人走回寮房时,门外已经站了几个官差。

    薛茹云向他们招招手,道:“是巡山的官差。”

    那官差上下打量,知面前的小僧便是苏夫人口中的灵能,便将刀提起:“烦请随我等走一趟。”

    “小师傅放心,我已将原委同他讲过,你去一趟,不会为难你的。”薛芸如瞧见了灵能背后的伤,“这……”

    “无妨。”灵能将苏冉送到薛芸如身前,向官差道:“这位施主脚腕伤了,若是不急便他家人找轿子来接,左右不干她们的事。”

    官差抬眉:“干不干她们的事不是由你说的。”

    苏冉见灵能面色惨白,叉着腰到了官差面前要为他做主:“青州刺史是我堂舅,大哥哥受伤了,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

    小团子态度强横,且毫无威慑。

    “今天我便要带他走,有什么事叫你堂舅来同我分说。”

    薛芸如也知律法,将挡路的苏冉抱起来,官差微微一揖:“夫人,现下离日落还有好几个时辰,您脚腕有伤,日落前可能到府衙?”

    薛芸如点头,他便回身对灵能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冉不忿,在薛芸如身上挣扎,奈何被母亲牢牢箍住。

    “你叫什么名字,我去告诉堂舅!”

    “小祖宗,你可安静会儿吧!”薛芸如无奈道。

    官差歪歪头,背对他二人朗声道:“行不更名,魏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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