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顾要亲自去将军府祝贺少将军程岳喜得麟儿,顺便探望已经告假月余的老将军。天子出行,早早几日内官就来通知程荑要隆重准备着,服饰礼仪什么的一定要符合规矩。所幸是要回自己家,程荑也没觉得有多累,一大早就被宫人们拉起来,一通打扮。程荑还记得上一次穿这么隆重的服装时,是进宫那天。

    那时淮地战事刚起,眼看李顾就要打到京城了,朝中人心浮动,为了稳定人心,王准向惠帝献策,建议选几名重臣之女入宫,程荑便在其中。

    父兄皆在前线,二哥生死不明,家中只有两位嫂嫂,将军府上下全是女人。圣旨来的时候,谁也拿不定主意,但也不敢违抗圣命。大嫂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责怪自己道:“爹回来了,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呀!”

    二嫂以为二哥已经死在燕北了,现在又要小妹入宫,也开始泛起泪光,“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

    程荑知道进宫意味着什么,当今天子二十有五,但自登基以来从未选秀,后宫只有皇后刘氏一人,可见二人情谊之忠贞,如今迫于局势,天子选了几名重臣之女,她们无疑是炮灰,进了宫城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见天子一面,只能守着清冷的宫殿孤独终老。这还是好的结果,倘若燕王进京,她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程荑勾唇一笑,可是她不想两位嫂嫂整日以泪洗面,这府中已经很久没有开心的事了。

    “嫁给皇帝还不好吗!皇上九五之尊,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我看啊,宫里也好玩得很,那稀奇玩意还能比咱们家差吗?二位嫂子就别担心了!”程荑始终带着笑脸进宫去了。

    那日在重楼殿上,天子坐得很高,程荑想要悄悄的抬头,看一看她曾经在街头巷尾听的那些浪漫故事的主角,少年天子与皇后青梅竹马,摒弃佳丽三千,只供养她一人,那些说书人不知编了多少这样的故事。可程荑只看见他坐在帘子后面,清秀的脸庞若隐若现。直到最后,重楼殿的火光烧红了金陵城的天,她都没有见过那个天子一眼。

    天子尸首下落不明,大家都秘而不宣,李顾登基之前,大举国丧,追谥一个“惠”字,也算是对侄子的褒奖了。

    程荑正想着发生在前不久的事情,抬眼看了一下重楼殿的方向,大殿快要修缮完工了。程荑坐着轿撵来到西华门,发现这里并没有很隆重的仪仗,只停了一辆马车。

    淮南拱手行李道:“皇上 已经等候多时,请程贵人上车。”说完把她扶上马车。

    上了马车,程荑有些生气,李顾穿了一身窄袖常服,不论怎么看也没有觉得很隆重,程荑刚要行礼,李顾便抬手说道:“不必多礼了,马车上本来就窄。”

    程荑提着繁琐的服饰,好不容易坐下来,七月的天,她额头已经冒汗了。

    “很热吧。”马车缓慢行驶着,李顾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他出身行伍,本就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仪式,早就下令说一切从简,身边随从也只让淮南和淮北跟着就行,看来没人去通知程荑,这让他觉得有些不爽快,没想到下面的人这么怠慢,真该好好整治一下后宫这风气了,程荑好歹是皇妃。

    程荑点点头,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的衣服,就好像从前她跟流苏去参加世家小姐们的茶会,其他姑娘个个气质端庄淡雅,也就她穿了一身大红大紫的显得俗气。

    程家这边为了迎接皇帝,大家都像陀螺似的忙着,今天来了很多宾客,如今程家确实风光无几,宾客盈门。程岳素来不喜欢大摆宴席,但今天可是天子驾临,马虎不得。程岳在前殿招呼了一下,又知会小厮,倘若陛下的轿仪到了,就赶紧来通知他,他现在需要去厨房盯一下菜。

    “这些菜放久了,恐怕味道不好,你吩咐下去,待会儿皇上到了,就让大家加快手脚做一桌新鲜的,还有那鱼···”

    “大爷放心吧,那鱼还在水缸里养着呢,皇上踏进咱们将军府才处理,保证新鲜!”厨房的管事拍拍胸脯保证道。

    程岳正在思考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只见那小厮连滚带爬的进了厨房,喘着粗气,程岳不等他开口就快步走出厨房,皇上到了。程岳刚转身,厨房管事就开始大声吆喝着,让厨师们赶紧炒菜,厨房又陷入一幅火热的气氛中。

    李顾踩着梯子下了马车,顿了顿,又转身去让程荑扶着他的手臂。程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面前就已经站着一排排行礼作揖的人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便是程翰,程荑眼里盈满泪水,三年了,靖难三年,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见到父亲的。程荑刚想伸手去扶自己的父亲,碧儿赶紧悄悄拉住她的衣袖。

    “参见皇上,参见程贵人。”

    “大将军快快请起,这可使不得!”李顾俯身去把程翰扶起来,又对众人说道:“诸位都免礼吧!”

    程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跑上前去,一把抱住父亲,嘴里面像似含着馒头一样的,说道:“爹……”

    “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懂礼数!你如今已然贵为···”

    程翰正要狠狠地训斥她,李顾反倒爽朗的笑出声来,他摆摆手,“小妹想念将军也是人之常情,今日就不必拘礼。”

    “谢陛下恩典!”

    程荑跟着父亲向他行礼,不免抬头去看李顾脸上的笑,他的笑意不假,确实很开心。她看不懂李顾,难道只是为了在父兄面前装样子吗?尽管程家有功,李顾根本不必忌惮的,若问武将,爹年事已高,而除了大哥之外,张鹤也是一员大将;要论文臣,朝中吕植、温阑等人皆有治世之才。还有“小妹”这个称呼,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酒菜已经备好,这边请。”程岳领着大家走向内殿去用餐。

    原本要去内院跟女眷们一起用餐的程荑突然被李顾抓住手腕,程荑诧异的看向他,“小妹与我们一起吧,就当是普通家宴,不必重于礼节。”

    “这不合规矩吧···”程岳为难的看向父亲。

    “少恒就不要老古板了,皇上已经开口,你要抗旨不成?”张鹤说道。

    “皇上里面请。”程尹见大哥为难,只好开口领着众人往里面走了。

    席间,李顾喝了不少酒,他有些醉了,程岳赶紧让下人准备一间客房给他休息,程荑站起来便被制止了,李顾小声说道:“你跟家人说说话吧。”说完唤来淮南照顾他。

    “我也有些累了,劳烦你们招待客人了,我跟小妹说说话。”李顾一走,程翰也站起来由下人扶着跟宾客们打招呼,接着回到内院。

    “您放心吧,今天我必须把这些人喝得服服帖帖的!”张鹤大笑着拍着胸脯,一只手搂住程岳的肩膀,“咱们哥俩也得喝两杯才行!”

    “谢谢张将军。”程荑行礼,她知道有张鹤自己才能有机会回家来。

    “小妹···娘娘客气了。”张鹤本想像以前自己住在将军府那时一样伸手揉一揉她额前的头发,可如今程家小妹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上蹿下跳的小姑娘了,赶紧收回手,拉着程岳走向席间去招呼客人们喝酒去了。

    程荑愣在原地半晌,程尹开口提醒道:“走吧,爹有话对你说。”

    兄妹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吩咐不用人跟着,穿过前殿的回廊之后,气氛就安静下来了,仿佛与前面那个热闹的世界隔绝开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去内院的书房。

    “二哥,柏仁哥哥是忠是奸?”

    “你觉得呢?”程尹走在前面,步伐没有慌乱,声音也很平静。他分明很讨厌有人提起王柏仁,因为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忘记他。

    “忠,文皇帝的忠臣也是忠臣。”

    程尹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低头淡淡的笑道:“那我便是奸。”

    程尹回想起他刚到燕北那晚,虽然李顾把他从刀刃下救下来,可他还是心惊胆战的睡不着,次日一早便听见驿站外急促的马蹄声,刚刚合上眼的程尹又惊醒过来。

    “程大人可醒了?”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程尹下床穿上外袍,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正是张鹤。他记得这个人,多年前父亲从西南战场带回来的义子,大哥的战友同僚。

    “大人昨夜受惊了,王爷派我前来接你,大人请吧。”

    他随着张鹤去到王府,一番招待后,按照规定监察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军营查勘核对,再上报朝廷。李顾和张鹤带着他走进燕北大营,一一的介绍给他看,燕北军果然像传说中的一样兵强马壮,倘若李顾真的要反,朝廷没有能力抵抗。那时程尹就知道王准的难处,要削藩理应要从燕北开始削的,可是倘若没有李顾,又有谁能来经营燕北抵抗外敌呢?王准开始主持削藩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骑虎难下了,后退不得,前进更是举步维艰。

    “那是什么兵种?”程尹看见远处的场地上一群黑衣少年,两人一组的正在练习刀剑,他们不像兵,倒像是刺客,练的也不是行军列阵,而是轻功武器。李顾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张鹤走上前大喝一声“南北听令!”只见那些少年反应迅速的列好队站在他们面前。

    “朝廷要派程大人来就任,我们在你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凌晨就知道了,没错,比朝廷密函送的还快。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吗?”张鹤说完,轻轻招手便有一名少年从队伍中走出来,“大人有印象吗?”

    程尹看了那个少年一眼,眼神中立即出现惊恐之色。接到圣旨那晚,他与柏仁相约去喝酒听戏,两人正在交谈之际,戏馆的伙计不小心用茶水打湿了一个公子哥的衣衫,那公子大怒,吵得台上戏都停下来了,他不想管闲事,柏仁却看不下去,上去劝架,好一会儿才把这事平息了。程尹定睛一看,眼前这个少年不正是那个纨绔子弟吗?

    “山北呢?”张鹤问道。“在这儿!”又一位少年走出来,这位是那个粗心大意的伙计。

    程尹平静下来,“王爷身在边关,却监视着金陵的一切,是何居心?”

    “我怕死而已,天子性情多变,谁知道明天要杀的是哪个藩王?早些知道,也好做打算。”李顾脸上露出无奈的笑,程尹不知是真是假。

    “那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王爷想让我死得明明白白吗?”程尹冷笑道,燕王有私兵,反是早晚的事。

    “不,我是想请教大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小王苟活于天子刀下。”李顾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带大人去看看我们的骑兵吧,边走边说。”

    接着李顾毫无隐瞒的把燕北的全部兵力展现在他眼前,“我至今还记得我父皇说的,天下太平,百姓才有好日子,可如今圣上竟疑心自家人,让天下不得安宁,我这个臣子也是战战兢兢啊。”

    程尹在燕北待了半个月了,按照规矩,他早该把燕北的军情如实上报朝廷,可他看着自己案上早就写好的书信,揉了揉太阳穴。程尹苦笑,来时还希翼这回去就能混个小官做做,就这样了了此生,看样子是不行了,金陵都是燕王耳目,何况这燕北城,只要这封书信走到驿站,他的人头就要落地了。“程家满门忠烈……”自小他就听过无数人说过这句话,太祖起事时,父亲和两位伯伯就跟随他,两位伯伯先后牺牲,就连母亲在紧要关头也选择把自己的马让给太祖的高皇后,才牺牲了自己。

    可是,为什么偏偏他程尹是程家的异类,不想成为忠烈。

    思绪间,有人敲门,程尹转过头看见门外有一个人影,手上提着灯,头上珠花的影子昭示了她是一个女子。“程大人,是我,方便进来说说话吗?”

    “王妃请进。”

    赵簌簌,他听说过的。

    赵簌簌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北方的菜色想必不合大人胃口,我刚刚来的时候也是适应了好半年呢,想着大人肯定没吃好饭,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家乡菜,大人尝尝看?”赵簌簌把食盒放在圆桌上打开,一道鲫鱼豆腐汤和炒青菜。

    “怎么好劳烦王妃,臣对吃食没有什么讲究的。”

    “程大人坐下说话吧。”赵簌簌看他拘束的站在,便先坐下来,抬手示意他坐下。

    她两只手饶有兴致的把玩手巾,手巾在她手里缠了一个个圈,然后又放开,“曾惠是我杀的。”口吻就像谈论天气阴晴一样平常,若不是李顾阻拦,想来程尹也该成为她的刀下鬼了。

    程尹抬眼刚好触及到她的笑眼,马上又赶紧移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反而没感到震惊。曾慧的死在他眼里从来就不蹊跷。

    “曾大人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从少年寒窗到榜上有名再到娶妻生子、升官发财……想来也是极其绚烂的一生,但是最后留在史书上面不过寥寥几笔,‘忠义’二字概括了他一生,每每想到我就觉得可惜。”赵簌簌说着轻笑两声站起来,打算要走,“大人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程尹把朝廷的官服穿戴整齐,走出门去把书信交给小厮让他送去驿站,自己便回到房内端坐着等待最后的宣判。赵簌簌说得不是没道理,可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告诉他,既然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没一会儿,他住的这个偏院过来来了一队人,听到脚步声,程尹安心的闭上眼睛,却迟迟没有等来头离开脖子的那一刻。

    张鹤进门,把手里的剑放在桌子上,程尹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自己写的书信。张鹤举着手里的东西,笑着说道:“你知道你的书信只要到了驿站就会有人送过来给我看吧。”

    程尹点点头,“要杀便杀吧!”

    张鹤拿着那封信走到旁边,用蜡烛点燃,“你想清楚,重写一封。”

    “你这是干什么?我知道你与我父兄有些情谊,但你现在不杀我,早晚也要跟他们兵戈相见。”

    “程尹,我问你,你觉得燕北军力较之京畿如何?”

    “天下承平日久,京师军很久没有打仗了,军备松弛,而燕北为防北境侵扰,施行军屯和民屯,自然是燕北军胜。”

    “倘若燕王南下,可有胜算?”

    “燕王一定会赢。”

    “你既知结果如何,何必枉死?”

    “因为皇上是君,我是臣。”

    “这天下,姓李,而殿下也姓李。”

    “殿下确定自己能担得起‘反贼’之名吗?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以何理由南下?燕王乃太祖皇帝嫡子,绝不能是反贼,南下···只有一个名头‘清君侧’。”程尹哽咽着说完。

    李顾听完,从门外走进来,没有说什么,双手背在身后,只是嘴角带笑。

    张鹤看到李顾表态,拍拍程尹的肩头,可他早就愣住了。程尹在内心耻笑自己,竟然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其实他一开始就想要站队了吧?那番话早就在腹中打好草稿,翻腾了一夜。燕王胜率这么大,难道不是自己扬名立万是好机会吗?

    二哥与柏仁哥哥自小就是好友,却站在对立的两面,程荑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如果说王柏仁是忠,那他程尹便是奸。从小父亲就教导他们,程家永远对皇上忠心耿耿,程家的使命就是保卫皇上、保卫天下。

    “是我把柏仁变成那个奸臣。”程尹的思绪被拉回来,他没有继续走,转角过去就到父亲的书房了。

    程荑看着二哥颓靡的背影,谁是奸臣对她来说还重要吗?它在心里反问自己,倘若二哥不做这个奸臣,局势就不会变吗?

    “如果我是二哥,兴许···”天子势微,庙堂不稳,江湖纷乱,李顾比惠帝强势,长于南面之术,朝堂安定,天下和乐。

    程荑走到他前面,率先推开书房的门,回头露出笑容。想起李顾大吼着说是“局势”杀了王柏仁,她渐渐懂了,任何事情的走向都是被裹挟的,谁都不能预见并且无法挽回。

    程尹看着妹妹关上门之后立即转身扶住廊柱,眼前又闪现伯仁跪在刑场上若隐若现的笑,仿佛在说承认吧,程尹,你哪是为了天下呀?你是为了自己。

    程荑从书房出来之后找不到碧玉在哪,穿着这么厚的衣裙热得很,又不想去宴席上,干脆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躲着乘凉。程荑还在回味刚刚父亲说的话,便听见脚步声,她下意识的蹲下来,慢慢挪着脚步躲在凉亭后面。

    “皇上,我那日进宫,可是惹得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你多想了,你们是姐妹,皇后怎么会不高兴?”

    程荑露出一只眼睛,看见李顾缚手站在荷花池边,而他身边的女子是谁?若是皇后娘娘的姐妹,那便是赵太妃?

    “自小簌簌就恨我,恨赵家。”

    “都过去十多年了,皇后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程荑暗自点头,皇后娘娘确实很大气,配得上中宫之位,虽然自己无子,但是对皇子李俶和璟容公主都视如己出,即便是皇子和公主的生母柳妃如何跋扈,皇后也能包容她,相反的,柳妃同样也很敬重皇后,所以后宫才能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

    “十年前的婚事,实非我愿,皇上知道的,圣命难为。可即便如此,簌簌她也不应该拿婚姻来报复我,何苦这样害得两个人都受苦呢?我实在不懂她。”赵媛媛说着,无奈的摇摇头。

    “什么意思?”

    “皇上不知道?那便当我没说过罢。”

    “你说。”

    “当时,簌簌得知圣上赐婚,便去求爹爹,说要嫁给陛下。那时我就知道,她讨厌我,她要跟我比下去,我嫁给皇子,她也要嫁给皇子,可是何必坏了两个人的人生呀!”赵媛媛说着已经开始哭起来,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李顾,可怜他被一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女人裹挟一生。

    可是,赵媛媛想错了,这天底下最不能被可怜的人就是李顾,而那个女人是天下人眼中最尊贵、最端庄、最贤德的皇后。李顾最分得清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了,“我与皇后青梅竹马,互相扶持,倘若你再说这种疯话,我只能把你送回晋中。”

    李顾话中的狠厉不止吓到了赵媛媛,还吓到了程荑。赵媛媛还没来得及惊恐,便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谁?”

    李顾一点头,示意站在不远处的淮北去查看。程荑在心中大叫不妙,当今圣上与兄嫂私会被她听墙角,她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就在淮北快要靠近时,程荑突然被一只手用力拽走了,那人用力捂住她的嘴,整个身体压着她,两人躲在小厢房的角落里面。

    “启禀皇上,可能是野猫,卑职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认真查看。”李顾说完,脚步渐渐走远。

    淮南这才慢慢放开她行了礼,说道:“多有得罪。”

    程荑摆摆手,她被吓得还没缓过劲来,“多谢大人。”

    “卑职知道贵人年纪轻,但既然已经入宫,还希望贵人以后谨慎些,否则贵人有几个脑袋可以掉?今日您所听所见,要全部带进棺材,您知道吧。”淮南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可在他眼里这位程贵人就是这样,就算在皇上面前也是为所欲为,皇上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又能摸到几分皇上的脾气?

    程荑慌忙点头,双眼注视着淮南,昏暗的光线下面,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可是淮南的眼睛像星星一下亮,时不时闪烁。突然大发脾气的淮南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握着身侧的佩刀,咳嗽两声才说道:“卑职告退。”

    宴席结束,程荑向父兄和二位嫂子告别之后便上了马车。

    李顾喝了不少酒,双手环抱在胸前,头靠在马车边沿假寐。程荑不确定他有没有睡,加上刚刚才偷听了他和赵太妃的对话,更是心虚得板板整整的坐直身体。

    “老将军跟你说了什么?”又是冷不丁的开口。

    “没什么,我爹说让我在宫里谨言慎行,凡事仰赖陛下。”最后一句是她胡诌的。

    李顾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她是李顾的妃子,自然要仰赖他,不用结交外臣,只要信赖他就好了。马车行驶得很慢,李顾调整了一下坐姿,睁开眼徐徐问道:“王柏仁死于谁手,你有答案了吗?”

    程荑看着他,慢慢收回眼神,“局势。”

    李顾不由地轻笑几声,“没意思。”程荑自己也笑了,她低头笑着,倘若把现在的自己和几个月前怒目圆睁的自己放在一起,确实够好笑的。

    “你笑什么?”

    “我笑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不是圣贤。”

    李顾收起笑意,抬起手来想要揉揉她的头发或者肩头,给这个初入茅庐的年轻人一点来自前辈的安慰,想了想他还是收回手,说道:“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孔孟一般?”

    一回宫,李顾借着酒精沉沉的睡去。

    “娘亲勿念,儿一切安好,北地严寒,战事吃紧,幸得皇上决策果断,一举拿下敌方大营,待大雪过去,我军便进攻敌方都城,届时儿子就请求皇上把娘接到金陵。望娘亲保重身体,以待来日。”身在广南府的文氏坐在窗前读着儿子从北方送来的信,不由的惊奇,心想这世界果真很大,看着窗外鸟语花香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北方还在下雪。

    “小姐,四皇子又给您写信了?”丫鬟把汤药端上来,看着自家小姐喝下去,又瞥眼去看那信,短短几行,“再熬过这个夏天,到时候天下统一,皇上就会接您去金陵了,四皇子也长大了,跟着皇上上阵杀敌立下战功肯定能封一个王爷,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广南府文家的大小姐,最终因为湿热没能熬过那个夏天。天下统一之后的金陵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她,她只是太祖早年行军至广南时的一个侍妾,没了便没了。李顾握紧了文家给他寄来的母亲生前留给他的遗物,跌坐在书房的书案后面大哭,他知道父皇早就忘了有这么一个女人,他知道父皇不会把她接到金陵,可是自己还在书信里面一遍遍的给她希望,是他错了,是他击溃了母亲活下去的信念。可就算不能给活人名分,也要给死人一点慰藉吧。

    李顾想着站起来,手里面紧紧握着母亲的簪子。她还有这么大一个儿子,她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的死去。他不是嫡子,他也不要做嫡子,这辈子下辈子,他只想当娘的儿子。

    李顾一拉开门,就被站在门口的程翰拦住了。

    李顾抬手,用袖子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冷眼看着程翰,问道:“程将军来做什么?”

    “臣听说四皇子已经月余没有出门,前来探望。”

    这时候的李顾才十六岁啊,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不甘,“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说服不了我!我现在就去请皇上给我娘一个名分!”

    “把四皇子押回去。”程翰示意左右,三四个侍卫一齐上来想要把李顾关回房间,李顾在军中长大,这几个侍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看见情况不妙,程翰上前一个巧妙的借力,反缄住他的双手,李顾挣扎无果,一瞬间大哭起来,眼泪铺满少年的脸庞。

    程翰手上用力,把他推回卧房中,抬手示意门外的侍卫把门关起来。

    “为什么!我不是贵为皇子吗?为什么我连我娘的名分都拿不来!”

    “李顾···”程翰看着他伏在地板上,后背因为抽泣起伏的样子,不禁叹气。

    李顾猛地转过身,跪着抱住程翰的腿,抬着头乞求的看着他:“师父,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娘,她真的、她真的是个好娘亲···她于社稷也有功啊!她有我,我差点就死在燕都了,我为大魏流血了,我还在西北替大哥挡了一刀···师父,你找几个言官、没错,找他们写几张折子···我对不起我娘···”李顾絮絮叨叨的胡乱说一通,可是他知道没用,都没用。

    程翰蹲下来,“李顾,你记住了,你就是高皇后嫡子。”

    李顾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我不是嫡子!我不是,我娘是广南府文嘉瑜……”

    “嘘!”程翰抬手示意他禁声,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严厉,就是那种在军营中教他看兵书时的严厉,李顾立即停止哭声。“你就是高皇后所出,你的母亲再无他人,你仔细想想为什么皇上要把你变成嫡子?你将来能为大魏做很多事,皇上知道,也认可你的能力,你以为走到高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越是高的位置,越是寸步难行。”

    那个时候,程翰的话仿佛正在一一印证。李顾坐在朝堂上,听着下面吵得一团乱麻,他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吵的,不过是西北一个少数民族来犯,派兵去打就是了。

    “皇上,臣以为上兵伐谋,靖难之役刚刚过去,国朝再经不起消耗了。”

    “那敢问吕大人有何高见?”温澜不屑的问道。

    “戎国国书请求开放玉门关,与我大魏互市,微臣认为可以尚且答应他们,待我军修整完毕,粮草备足,方可开战。”吕植是温和派,而温澜是激进派,两人在朝堂上就没有意见相同之时。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不妥。吕大人翰林院出身,可能对边关形势不了解,但是玉门关为要塞,一旦失去对玉门关的控制权,相当于对戎国大开西北之门。”程尹接着说道。

    “程大人的意思是,翰林院的人难道不读书吗?你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区区翰林院文书出身呢!”吕植气绝,他最见不得就是程尹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从前在翰林院打杂一声不吭,去了一趟燕北,回来摇身一变就是吏部尚书,这小子就是个不折不扣政治投机者。

    “行了。”李顾抬手打断他们,“诸位爱卿都是国朝不可多得的人才,今日所言皆是为了大魏子民打算,这样吧,既然金陵兵弱待整,朕派虎贲将军程岳领燕晋两地之兵开赴西北,抵御戎狄。”

    “皇上···”

    “不必再议了。”

    李顾下了朝,快步走回重楼殿去找水喝,端着茶杯一杯水下肚才发现赵簌簌也在。

    “参见陛下。”

    “请起,皇后来有什么事吗?”

    “周王殿下是否恢复宗室身份,臣妾来请陛下决断。”赵簌簌话音未落,李顾便端着茶杯愣住了。没错,这件事是他疏忽了,高皇后所出嫡子除了他之外便是太子殿下、皇三子晋王,还有一个是皇六子周王,倘若他念在同胞兄弟之情为晋王平反,又怎么能把周王忘记了呢。

    李顾抬手示意下人们都出去,放下茶杯问道:“此事找谁来做比较稳妥?”

    “程翰。周王在云南干了不少恶事,朝中只有程翰有这个资历,周王是当今圣上同母胞弟,陛下仁厚,于心不忍,恢复其爵位,为了平民愤还是要将其软禁在京中。”

    李顾扯了扯嘴角,“皇后,思虑得周全。”

    这边,程荑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面发呆,心不在焉的做着手里的针线活,碧玉从屋子里出来,不知道自家贵人正在想什么,眼看针就要扎进她手里了,赶紧走过来轻轻拿走她手里的绣活。

    “娘娘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荑笑着摇摇头,转身问道:“要到下午吃茶的时间了吧?记得把皇后娘娘教我做的那个茶饼拿出来给大家尝一尝。”

    碧儿点点头,下去准备茶水和吃食去了。程荑抬头,桂花树的叶子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可还是有零星的缝隙让烈日传过来,程荑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闭着,尝试着要从那一点缝隙中看天空,可日光还是太强烈了,她低下头,双眼闭着,良久,眼前还是有一个太阳的影子。她刚刚在想什么呢,不过是想起那晚爹单独对她说的话。

    “皇上并非太祖高皇后嫡子。”

章节目录

金陵纪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周重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周重言并收藏金陵纪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