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的人在一个深夜赶来告知大将军已经是弥留之际,请旨让女儿回家探望。李顾没有多言,连夜带着程荑赶到程家,两人一起走进了大将军的卧房。

    “我儿别哭,爹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了。”

    程荑紧紧的攥着父亲的手,老人的手上皮肉松弛的触感昭示着他的期限已至。程荑抽泣着点点头。

    “临州,我有话跟你说。”

    程荑看向立在一边的李顾,依依不舍的站起来要回避。程翰反而抓住了她的手:“我们程家与皇上没有什么秘密,你也听得。”

    说着,李顾也蹲下来,蹲在程翰床边。

    “临州,金陵不宜久留,迁都才是破局之计,我以前不能说,但我现在要死了,我必须告诉你,北境局势复杂,前朝王庭尚在,再加上各部族之间争夺地盘,干戈必然再起,而兵马不能交予外姓,你也知道的,自然,宗室掌兵也并非良策,我的意思,天子亲守国门,北境安之。南方物产丰饶,百姓衣食足而安,国朝稳定,南方不会乱,可引南方物资营建新都。”

    “师傅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您放心,有我天下不会乱的。”

    迁都。程荑心里暗自吐出两个字。

    “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程翰抓起女儿的手塞进李顾的掌心,气息孱弱的说道:“临州,你们之间若是没有感情了,就找个清净的地方送她去,不要伤害她。”

    说到这里,李顾也怔怔的看着程荑,程荑因为哭泣脸颊涨红,还在控制不住的抽泣。片刻的恍神后,李顾赶紧回答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程荑的。”

    说完话,李顾牵着程荑的手走出卧房,去前厅等待,程家的两位儿子这才匆匆赶过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程翰生命的最后时刻,李顾亲笔拟了一份诏书,加封程翰为定边侯。

    册封的旨意刚刚下,程翰就撒手人世了。一时间程家上下变得忙碌起来,管家、侍女开始奔忙的准备丧礼,两位嫂子和侄女元儿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两位小侄儿年龄太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程荑缓缓站起来,眼泪铺满整张脸,却不敢放声,因为她的后背莫名其妙的升起一种孤独感和恐惧感。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一个人会像父亲那样支持她、纵然她,她的安全感消失了。

    李顾也站起来将她搂进怀里,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道:“哭吧。”

    丧礼的第一天,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吊唁。

    程荑在用膳的时候注意到了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张鹤,他正在跟大哥说话。张鹤是昨晚就赶来的,一直忙前忙后的忙到现在。

    张鹤也察觉到了程荑的眼神,刚刚把眼神转过来就看见她慌乱的离开了。

    程荑惊慌的逃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她杀的徐梦伶。

    她快步穿过程家的荷塘,不知该去往何处躲,索性向父亲生前的书房走去,刚刚走进那个种有竹子的小院,她就顿住了脚。

    因为她看见了程尹在里面。

    昨夜不言不发,没有流一滴泪的二哥,这会儿竟然双手撑在书桌上弯着腰哭得肩膀抖动。程尹缓缓拿起手里的砚台,哭得更甚。

    程荑的情绪也被唤醒,她慢慢走进去,想尝试安慰二哥:“二哥,爹说他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了。”

    程尹被吓了一跳,慌忙的去擦泪水,把砚台收进箱子里。

    “你怎么来了。”

    程荑三两步走过去,环抱住自己的哥哥,声音呜咽:“爹在天上,会保佑我们的。”

    “娘娘。”

    张鹤叫住她。这几天程荑一直在躲避他,现下总算是避无可避了。

    “张大人,你夫人因我而死,我很内疚···若是···”

    “不。”张鹤打住她的话,“我只想知道那天的真实情况。”

    程荑颤抖的目光忽上忽下,很难不引人怀疑。张鹤更加确信自己心里的想法,这样的程荑是不可能杀人的,但是道观里的情况也不是真实的。

    “真实情况,真实情况就是我们遇见了刺客,张夫人为我挡了一刀。”程荑深吸一口气后,坚定的说出这句话。

    张鹤却突然拽住她一边肩膀继续问道:“那我问你,你与别人并无仇怨,是谁要派刺客杀你?”

    “似乎我的存在,就是仇怨本身,想杀我的人估计也不少,或许哪一天,你也是一个。”程荑用力拍开他的手。

    这一句话,听得张鹤心中一惊,他确实是设计了程荑一回,但杀她?以前他可以确切的回答绝不可能,但现在居然犹豫了。

    他不再是那个随意出入程家的小卒,她也不再是那个十五岁束着高发髻的小女孩。

    “张鹤,这是程府内院,你一个外男出现在这里,不合规矩吧。”李顾的声音从远处慢悠悠的传来。

    不等张鹤跪下去请罪,李顾就对程荑说道:“走,仪式该开始了。”

    程荑看了看正准备请罪的张鹤,便快步走向李顾那边去了。

    在程荑看来,张鹤与自己之间出现了一道不信任的裂痕。但他确实说到做到,程翰安葬后不久,李顾开始暗中准备迁都事宜,修建宫殿需要不少物资,而江南的木材石材早在营建金陵皇城时开采得差不多了,北方也没有可用物资,眼下只能去西南地区和交趾、安南等外邦去采买。

    张鹤推荐淮南担任这个皇室采买使,没几日,程荑就收到了淮南的信,在信中说自己已经动身离开金陵,请她不必担心,在宫中务必谨慎保护自己。

    朝中局势看似平稳,却略有变化,父亲逝世,按照礼制,大哥和二哥要在家乡丁忧三年,但李顾需要程岳去稳定北方,为迁都做准备,所以特地安排了郑豫河写了大长篇的文章为程岳夺情,没几天,刚刚承袭定边侯爵位的程岳就带着妻子儿女又出发了,随行的还有郑豫河。

    程荑知道,郑豫河这个燕晋巡抚是去给他当“前锋”去了。迁都势在必行,但二哥程尹应该是反对的第一人,因为他是好不容易从北方打回来站稳内阁的人。

    偏偏程尹锋芒太露,李顾也怕他阻挠自己的计划,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长子为国为民前去戍边,次子就留在家中为父守孝。就这样,程尹需要离开朝堂一段时间。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年里,程荑谨记二哥的教诲,在宫里不要轻信任何人。所以三年间,她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宁嫔,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偷摘莲子、在御膳房里研究自创菜色、在重楼殿书架上翻找民间的志怪小说、在自己院子里梳一地猫毛···璟容公主也十多岁了,爱跟着她玩,两人时常在宫里弄得鸡飞狗跳。

    京城里对程氏这位娘娘的评价一直都很稳定:恃宠而骄、蠢钝至极。

    永安六年的盛夏。

    皇后赵簌簌躲在屋子里避暑,宫女们拿着扇子将冰块上散发出来的凉气送到皇后身边。赵簌簌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见那些小宫女,她们也将近扇了两三个时辰了。

    “你们都退下吧,现在日头低了,本宫不觉得热了。”

    听了这话,宫女们赶紧曲膝行礼退出去。赵簌簌看见了她们脸上微微的笑意,自己也轻轻勾了勾嘴角。权力就是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换来她们的感激和笑容,赵簌簌乐于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曾经也为嫡母扇了很久的冰。

    姿若走进来,额头和后背的汗水一下子被屋子里的凉气驱散。

    “启禀娘娘,刚刚宁嫔娘娘掉进荷花池里面去了。”

    “又是为什么?”赵簌簌早已见怪不怪。

    “宁嫔娘娘说,池子边上的重瓣荷花要人给它拍开,否则它就会把自己‘气死’,宁嫔娘娘站在岸边去够荷花,就掉进去了。”姿若在说的时候,也忍不住笑意。这三年,宁嫔算是制造了不少笑料。

    赵簌簌也笑了,“告诉皇上了吗?”

    “皇上···也掉进去了。”

    原来李顾也在场,不仅没有制止,反而与程荑“同流合污”,为了方便程荑去够到那重瓣荷花,李顾在后面拎着她的衣领,所以,最终会掉进去,还得怪李顾没有站稳。

    赵簌簌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两人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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