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德匆忙走进重楼殿,只看见宁嫔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坐在窗前梳理猫毛,没有见到皇上。宁嫔抬头,看见林立德的表情,大概知道他有急事上奏。

    “林总管,皇上在里屋换衣服呢。”

    正说着,李顾从里面走出来,圆领袍最顶上的扣子还没扣好,耷拉一块衣领在胸前,湖绿色的袍子,里衬是月白的,这样清淡的颜色倒是将李顾衬得有些温和之气。

    “林总管有要事禀报,那我就先回去了。”程荑站起来,抱着小狸就要走。

    “无碍。”李顾抬手叫住她,“你不是要学书法吗?你先去书架那里找一本颜氏帖等我。”

    说完,程荑抱着小狸走向藏书的右边房间,刚刚踏过门槛就听见林立德的声音。

    “淮南大人在西南杀了一个本地土司的独子,恐怕民变将起。”

    西南巡抚孟知安半夜被吵醒,衙门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通明的火光很晃眼,孟知安一只手拢住自己衣袍,一只手试图挡住刺眼的火光。半晌,人群中才挤出两个人,一个是本地的大家族罗氏的大老爷罗贤,另一个被困住双手拖上来的是朝堂特派的采买使。

    “半夜打扰孟大人休息,实在不好意思。”罗贤微微拱手。

    “不知罗老爷捆了皇上的特派大臣,所为何事?”孟知安看向淮南,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位采买使刚刚来到西南的时候,自己见过他的身手,而且听说是禁卫所出身,想要把他捆起来不容易,除非。

    “这位大人,谈买卖不成,便杀了老夫的独子!”罗贤说着,眼睛又红了,他顿了顿:“老夫本想手刃仇人,但如今孟大人才是咱们水西的大老爷,特来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儿主持公道!”

    孟知安看向淮南,看来他确实杀了罗天宝。又把眼神转向衙门外面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罗贤说得一点也不错,西南虽然改土归流三十年了,但是这边少数民族众多,朝廷的流官想要政策推行下去,税收得上来,还是要仰仗本地大家族的族长老爷们。今天罗贤把淮南绑来,已经算是给他这个巡抚一个面子了,若非是他平时与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经营得好,恐怕淮南早已被砍了。

    “诸位,本官一定会主持公道!今夜也晚了,不如先将人犯交给我。”他要先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照他与淮南为数不多的往来,他觉得淮南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说着,孟知安吩咐衙役去把淮南押过来。可衙役刚刚走下台阶,一群人就围上来,把两名衙役和淮南包围在中间。

    “不行!老爷,万一他们俩官官相护,把人放了怎么办!”一名壮汉大声说道,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淮南不知何时挣脱了麻绳,突然抽出一个衙役的佩刀,刀尖指着罗贤的鼻子,缓缓说道:“我要想走,谁也拦不住。”

    淮南的举动无疑是很危险的。罗贤也不怵,因为他身后几百号人,全是他家族养的壮丁,他们也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斧头、镰刀···看样子,只要淮南一动手,这巡抚衙门外面就要血流成河。

    “兄弟们!这小子杀了天宝!咱们砍了他又如何!水西历来就是我们罗家的地盘,啥时候需要听这些狗官摆布!”

    其中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说着就要动手。

    孟知安赶紧喝住,大声喊道:“放肆!本官是朝廷钦差!大魏朝律法严明,尔等要在本官面前杀人吗!”

    “罗天宝是你杀的?”孟知安没有把淮南关进牢房,而是找了一间厢房,还吩咐厨房做了一碗面抬给他。

    淮南仰头把面汤喝光,点点头:“是我,孟大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跑的,杀人偿命。”

    “为什么要杀人?”孟知安坐下来,他与淮南有过几面之缘,好几次都是地方官员和本地家族为了讨好他这个皇上特派的采买使准备的饭局,邀请孟知安去作陪。

    采买使可是一个肥差,买谁家的木材、大理石···都是他说了算,上报朝廷的价格也是他一手定夺,大家都想分一杯羹。但是淮南出席了两次以后,得知大家的真实意图,就再也没来参见过这种聚餐。据孟知安所知,淮南为了让百姓得利,采办的材料多从散户收起,最后再从大家族手里买,价格也压得低。他这种做法,难保罗家不会给他使绊子。

    淮南还没开口,厢房门外的小厮就焦急的说道:“老爷,有个小子在门口说他是杀罗天宝的凶手,来自首的。”

    “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杀得了成年男人?罗天宝就是我杀的。”

    孟知安犹豫的看了看淮南,便推开门出去了。看来此案另有隐情。

    “淮南真杀了人?”程荑没有别的办法,张鹤是唯一能商量的人。

    “孟知安递上来的折子倒是说得很明白,杀罗天宝的是佃户王家的十五岁孩子,王雄。这个罗天宝在当地欺男霸女,想要强迫王家的女儿给他做通房丫头,夜半喝醉了就去王家想要欺辱王家女儿,被王雄看见了,王雄用家里的柴刀砍死了他,恰好那天王家夫妻为了感谢淮南收购了他们家的杉树请淮南去做客,所以淮南立即安排王家一家人离开水西,自己守着罗天宝的尸体等罗家的下人找来。”

    张鹤叹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现在罗家每天有几百号人围在衙门门口要人。”

    “那皇上的意思?”程荑皱眉看着他。

    “皇上派淮北去了。”张鹤说完,顿了顿,又说道:“但是,这么些年了,你应该了解皇上,于他而言,案子真相、淮南和孟知安的生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局。

    风尘滚滚的历史长河里,总有人要为了大局牺牲。

    夜里,淮北独自一人骑马离开大营,借着月光跑在官道上。这次他得去救淮南才行,他们十四岁就一起生活了,淮南是他的兄长。

    皇上的意思,让淮北领兵屯驻,但暂时不能进水西。只有等罗家的人熬不住了,闯进衙门杀了朝廷大员,那时淮北就能名正言顺的大军压境,将地方势力一举铲除。

    水西这边,同样月明星稀。

    孟知安的夫人穿着寝衣,靠在自家老爷肩膀上,表情木讷的缓缓说道:“老爷,母亲和月娘已经安全送出去了。”

    孟知安握住夫人的手,点点头道:“你不走,不后悔吗?”

    “我跟老爷死在一起,来世兴许还能做夫妻。”

    夫妻二人说话间,就听见府衙的大门被用力撞击,闷响声吓了两人一跳。孟夫人身子轻轻抖了一下,闭上眼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知道自己和丈夫恐怕是活不成了。

    距离孟知安的折子送京,已经过去了半月多,罗氏族人一方面是再也耐不住性子等朝廷的说法,另一方面是看朝廷迟迟没有回应,自以为是朝廷不敢管,想恰好趁着这个机会把朝廷的流官赶出水西,罗氏继续做水西的主。

    孟知安不知道朝廷的意思,而府衙外的罗氏族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亢奋。他只有把府衙关起来,否则别说淮南和那个叫王雄的小子了,恐怕就连自己也早就被踩成肉泥。

    淮南穿好衣服,拿起佩剑匆匆向孟知安夫妇的院子走来。孟知安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了解当今圣上想要什么。

    为了不累及无辜之人,孟知安将家中的仆役都遣散了,只有几名跟着自己从家乡来的忠仆还在。他身边的小厮看见淮南气势汹汹,还带着武器,赶紧迎上去。

    “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你去通报一下,我有要事要见孟大人。”

    小厮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眼前这位大人原是禁卫所指挥使,功夫了得,虽然祸事因他而起,但估计也只有他能救自家老爷了。他带着淮南走进院子,孟知安和夫人站起来,看着淮南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衣,神色凌厉的立在月光下,似是要有所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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