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祈迹让了路,步倾提着裙子,便拼命向城门奔去。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在长乐王的队伍中穿梭,一路竟畅通无阻,士兵们看见她来,反倒是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路。

    耳畔的风越来越大,对面步家军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小,稀稀疏疏,步倾本来就吊着的一颗心,更是惴惴不安。

    长乐王听声回头,见步倾赶来,一边嘴角往上一挑,旁若无人地冲她道:“唉,步倾,你来晚了,怎么样,痛苦吗?……那晚,本王也是这般痛苦,如今,你可总算体会到了!”

    步倾没有停脚,只道:“滚!”

    语罢,她便见到了这两个月以来,让她最为崩溃的一幕。

    她的前方,正中间只有一人,那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正背对着她,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长箭,连巴掌大的好地方都找不到,但他依然孤傲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前,银剑驻地,双手交叠,覆手握柄。

    就算是死,步占凛也未曾弯过一丝腰,未曾落过一滴泪。

    步倾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到了步占凛跟前,才真正看清他的五官,眉毛苍劲有力,鼻骨宽挺,嘴唇不薄不厚,乔夏夏以前经常嘲笑她的父亲,眉毛太厚重,得刮一刮。

    这正是不折不扣的,分毫不差的,步倾的爹爹,乔夏夏的父亲。

    步倾倏地整个身子无力,瘫软在地,用手掌微微撑地,脑中如同正在噼里啪啦地爆炸,一时,热泪控制不住,如涌泉一般滚落,她崩溃地道:“爸!……啊!!……啊!!!……”

    这叫声歇斯底里,宛若穿透了城墙,穿透了袭击步家军的士兵耳朵,听到的人,都短短恍惚了一下。

    步倾提起力气起身,搀着步占凛的尸体侧着扶倒,把他的头枕在自己一只胳膊上,另一个手便握紧他背后的箭,当机立断地拔掉,然后再握紧,拔掉,再握紧,拔掉,再握紧,拔掉……

    她边拔箭,边喃喃道:“爸,没事,没事,这次不会死了,我把箭给您拔了,拔了,拔了就好了。”

    不知道这么拔了多少个来回,箭终于清完了。

    步倾看着步占凛背后的衣服被鲜血浸透,黏稠模糊,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但越往后,伤口却并不怎么出血了。

    她闻着浓浓的血腥味,顿时又手足无措,用手点着步占凛的背,又哭着道:“女儿错了,女儿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拔箭,拔箭,会流血是吗……啊!!……”

    可无论步倾怎么做,怀里的将军,依旧纹丝不动,僵硬地躺在那儿。

    她这次真的崩溃了,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早些时候的风并不大,但此时,风宛若要起势,混杂着血味,不免有些凄凄凉凉。

    祈迹这边也是一脚跑一脚飞地赶了过去,城墙里的长乐王见步占凛已死,突感大快人心,也悠悠地跟着祈迹骑马过去。

    祈迹这是第一次从步倾脸上看出生不如死的神情,整副面容惨淡如霜,眼神空洞,双目无神,仿佛没了心魂,除了嘴里在默默说着什么,身子却抱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冷得可怕。

    见祈迹过来,步倾像是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擦了把眼泪,脸唰得一下变成了深红,她提不起嗓音,但还是努力在提,哑着道:“太子殿下,求你了,你有御医吗?你们这儿是有御医的,救救我父亲吧!”

    祈迹没有立刻回她,蹲下身,扶着步倾的肩膀,方弱弱地道:“倾儿,你清醒一下,武侯他,已经走了……但你得活着。”

    步倾闭了一下眼睛,一行眼泪又如断线一样顺了下来,她道:“你不懂,我已经亲眼看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两次了……”

    哽咽了一下,她才缓过来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道:“我……我……他,我父亲他……我刚叫他,他都没有答应……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闻言,祈迹也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把头默默地向步倾的额头靠了过去,道:“倾儿,我在,我在。”

    长乐王俯视了他们片刻,确认了步占凛的死讯,但总感觉缺点什么,没有彻底达到自己的目的。

    思索片刻,长乐王对旁边一位侍卫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侍卫便往城墙方向返去。

    长乐王带着一副很满意的表情,道:“瞧瞧这腻腻歪歪的模样,侄儿,多抱一会儿,以后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祈迹感觉心脏停滞了一下,转头朝着长乐王的方向望去,惊诧地道:“祈敬年!你放肆!”

    长乐王冷笑道:“祈迹,为了一个女人,忘了整个祈家,这是色令智昏!”

    祈迹立了一下剑,道:“你别忘了,父皇允诺过我,绝不牵连步倾,你要抗旨。”

    此话一出,长乐王又被逗乐了,他不慌不忙地道:“我的侄儿,你父皇并没有食言,他没杀你的步倾啊,因为,是我杀的啊……唉,不过,今日回去,你皇叔难免要挨你父皇的板子了。”

    这一段话如醍醐灌顶,祈迹终于明白他的父皇当初为何那么爽快答应他了,从始至终,他的父皇下定的决心便只有四个字“斩草除根”。

    祈迹也有些乱了神,声音低了一个调,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未等长乐王答话,从城门那边又“哒哒哒”来了一行人,打头阵的竟是南华仙师,见他腰前别着那把白色拂尘,神秘庄重地摇摇晃晃地驾马过来了。

    南华仙师宛若目空一切地道:“太子殿下,可知,缘来要惜,缘尽要放,看破红尘,方为上岸。”

    祈迹回头握握步倾的肩膀,又轻轻擦了几下她脸颊的眼泪,温柔地看着她道:“若你我缘分尽了,我就不要缘分了,信我,我还是能把你找回来的。”

    步倾此时已经呆滞了,眼睛眨也不眨,时不时落几滴眼泪,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她一点也不在乎。

    南华仙师唉叹了一气,道:“此事有关祈国命脉,如今天厄星已除,祸患已解,太子殿下,莫要怪罪陛下,也莫再悲伤了,随本座回宫吧。”

    祈迹艰难地直起身,问道:“仙师,只求修道,不求慈悲,这就是道家吗?这就是成仙吗?为了一颗什么星星,就这么无故杀了一万将士,杀了一名一生保家卫国的忠臣,如此,便是求道吗?”

    南华仙师欲言又止,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对祈迹这一连三问,竟思索不出很有道理的道理来。

    长乐王则丝毫不为所动,看祈迹起身,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便又夹出那封信,对着祈迹道:“祈迹,你莫冤枉了我们,无故?那我告诉你,这就是证据,我换个人和你讲。”

    说完,他抬手挥了挥,身后便有一名男子,从人群中一沉一脚地徒步走了出来。

    来人身姿挺拔,手脚孔武有力,看出也是一名将士,只是一身家仆的打扮,待他抬起头,才发现此人,竟是江容晚。

    江容晚本是步占凛一手栽培的亲信,此时竟无端地作为证人站在长乐王的身后,其中缘由无论是什么,是真是假,都没有时间去印证了,祈迹轻轻蹙眉,凝视着他道:“江容晚,你是否要看着武侯的尸身,再考虑要不要讲清楚?”

    江容晚身子抖动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忙忙地行了个礼,声调低微地道:“末将参见殿下,殿下不必担忧,我自知深受步侯爷教诲,自然实话实说,问心无愧。”

    长乐王在一旁道:“好了,江容晚,你可要一字一句,不掺一点假的,把事实讲出来,不然本王的侄儿可真要误会本王了,说吧,这信谁写的?”

    听了长乐王的催促,江容晚个回道:“此信的确是西泉三少主呼延宓写于步侯爷的,是为了感谢侯爷的搭救之恩。”

    “本王没听错吧?我祈国武侯,救敌人的少主?”长乐王问道。

    在场的人都能听出长乐王是明知故问,但也只能看着他和江容晚一唱一和,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容晚道:“当年武侯知晓了所救小儿乃西泉三少主,末将也曾劝过侯爷不可妇人之仁,放虎归山,但侯爷不听劝,仍是放了他,不仅如此,此后那位小少主便时常来信,侯爷虽然没有回信,但每次看信,却很开心,末将认为,侯爷似乎把他当做了干儿子。”

    “如此说来,便是证据确凿了。”长乐王叹道。

    “哈哈哈哈哈……精彩,真精彩啊……别说一个小儿少主,就算一百个少主,我爹他想救便救,岂容你等腌臜之物在此点评。”

    众人没有注意,忽闻一阵长笑声传来,发现是步倾,都没想到她虽然魂不守舍,形同呆滞,但自从江容晚开口,她便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江容晚没有生气,反而对步倾解释道:“二小姐,末将所说,句句属实。将士们舍命保家卫国,绝不可存一丝侥幸心思,否则,便是拿全军的性命当儿戏!”

    步倾淡淡道:“说对了,你的性命,在我看来就是儿戏。”

    江容晚话卡在喉咙,终于是有些要动怒的表情,但又感觉自己一个武将,不该和一名女子在此较真,显失风度,就把愤怒硬生生咽了下去。

    可长乐王和祈正一个性子,自然是忍不住的,他“哼”了一声,方道:“步倾,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都很嚣张,那本王让你再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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