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人人尽皆静止的片刻,苏临动了。

    他翻身一跃,身形如鬼魅般蹿动,不待丘摩耶追上,五指已扼住柳卿卿咽喉,一手拿捏了柳卿卿性命。

    苏临厉喝一声:“刺客落网,其余同伙还不束手就擒!”

    此言一出,丘摩耶生生止步。

    孟乔瞟了苏临一眼,这人嘴上功夫真是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明明他与丘摩耶都在暗,只消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光明正大的位置,将一场黑吃黑掩饰成铲奸除恶。

    尹昔京扫一眼柔弱失色的师父,咬牙道:“断剑之仇我记住了,孟乔,你等着!”她足尖一点旋身飞掠,人已踏上飞檐,在场无人追上去,任凭尹昔京几个起落就无影无踪。

    敬德公走到孟乔身前拱手:“多亏孟姑娘好身手,解小女生辰宴之急。”

    以敬德公的辈分和身份,这一礼不可谓不隆重,孟乔受也不是推也不是,情急之下往都灵身后一躲,敬德公哈哈大笑,引得旁人亦捧腹大笑,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宴会总算没那么凄清。

    孟乔的眼珠子都没地方放了,余光里瞥见宽袍公子哥定定驻足,眼底忍俊不禁的笑意,不由抿唇,她挪开视线,苏临点了柳卿卿要穴,后者丝毫动弹不得。

    敬德公又与苏临、章序见了礼,都灵一一引见,道是孟乔兄长。

    丘摩耶并不点破,笑吟吟同敬德公道:“贫道与苏公子一见如故,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倾吐,只恨匆匆一瞥,难得再会呐。”

    敬德公朗声道:“这有何难?丘道长和苏公子都是我府上贵客,两位可要卖给我面子,到府上小住几日,自然不愁切磋的机会。”

    一场闹剧就此作罢,皇后乘兴而来,去时惊魂未定。敬德公回过神来:“把刺客押上来!”

    柳卿卿已不知所踪。

    苏临奇道:“真怪事也,在下略通点穴功夫,能解穴者功力不会在我之下,席间有哪位高人深藏不露?”

    他这话说得浅显,众目睽睽之下,丘摩耶与苏临打得有来有往,谁人不知。

    敬德公却轻轻揭过:“罢了,我这就奏禀圣上,全城通报,掘地三尺也要捉拿刺客归案。”

    苏临但笑不语。

    宾客相继离席,敬德公一一送客,忽的都灵奇道:“五娘怎的不见身影?”

    便有侍女来报,说宣成县主挂念爱宠,循着踪迹追雪狮子去了。原来那狸奴是极粘人的小畜生,只跟主人亲近,宣成忧心它受惊乱窜,给不知情者打杀了,竟冒着风险满园子的找。

    都灵急得跺脚,赶忙叫人一道寻人。

    相较他人的焦急忙慌,孟乔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了地,她眼神搜寻着某个身影,一会儿的功夫,苏临和丘摩耶皆不见身影。

    难道这两人果然相见恨晚,把臂同游去了?

    “呜呜~”

    小动物软糯柔弱的呜咽发自不远处,人未至声先闻,一抹倩影再度进入众人视野。

    宣成环抱着缩成团的雪狮子,所有目光在一瞬间聚拢到她身上,宣成气色红润,看上去毫发无伤,一下一下地顺狸奴油光顺滑的白毛,雪狮子犹惊魂未定,纵身挣脱怀抱,扑至宁王妃那去了。

    宣成“呀”了一声,笑骂:“这小家伙!可是发生了何事,诸位缘何用这般眼神看我?咦,二娘……”

    “二娘”一词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一声尖叫划破长空,盖过了宣成未尽的语音。

    月洞门下,九曲回廊边,都灵身形猛地僵住,侍从站在她身后,看不清自家郡主神情变化,从他的视角探去,只能看清倒在地上的背影,但那人峨冠博带,俨然不可错认。

    闻声而至的人群纷纷响起抽气声。

    敬德公死了。

    这一讯息在临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皇帝下令悬赏捉拿凶手,还将全城戒严,但三天过去一无所获。

    他被发现时,身躯尚且滚烫,那双锐利的慧眼圆睁,维持着惊讶的表情,鲜血从他脖颈汩汩流出,宣告生命的流逝。

    敬德公半生广交好友,豪侠好义,在临安乃至整片江南都深得声望。

    不少好事者揣测,当朝皇帝不得民心,而敬德公拥趸者甚重,皇帝不惜斩草除根,痛下杀手——这批好事者没多久便通通进了刑部大牢。

    后来,事态又换了个口风,人们只能在酒楼间或听到些风言风语,道是朝中大臣结党营私,主战派勾结禁军,杀害了主和派的贤臣敬德公。

    一时间口诛笔伐,日夜盼望军兵北上收复失地者有之,担心战火殃及池鱼,惶惶不可终日者有之,唾沫星子淹没了最初的讣告。

    “砰!”

    孟乔飞起一脚,房门应声洞开,她正在气头上,抬步边奔着里间去。不料刚转过屏风,跃入眼帘便是苏临侧坐在榻,衣裳半脱。

    从她的角度瞧去,入目是宽阔光洁的肩背,对方背对着她,缠绕了半个肩膀的纱布恰好拆落,上边仍可见星点血迹,苏临循声回过头来,与孟乔打了个照面。

    孟乔:“……”

    苏临:“……”

    孟乔满腔的无名业火给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兜头一个激灵,吹灭了。

    孟乔保持着嘴巴微张的表情僵持半刻,踏出的半步顿在空中,然后丢兵弃甲,连滚带爬原样缩了回去。

    她手动合上客栈的木门,一系列动作堪称落花流水。

    片刻之后,房门再度打开,苏临穿戴整齐,又变成老少通杀的斯文败类了。

    孟乔挠挠头:“你受伤了?”

    “看样子,还没找到师兄师妹?”

    苏临不紧不慢斟一杯茶,茶斟七分满,双指托住茶杯平平递至孟乔面前,。

    孟乔摇头:“别说二师兄杳无音讯,就是大师兄、小师妹他们,我也没见到半片影子。”转念一想,如意府消息通透,续道,“那个,二公子是否有消息,让我也听一耳朵?”

    苏临:“若是他们一直待在临安城,没有消息就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于你那位二师兄纪琢玉,就不得而知了。”

    “二师兄与人为善,从不招惹是非,想来不会有仇家,他又不是无名小卒,寻常人奈何不了他。”

    苏临冷笑:“那可未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佼佼者遭人构陷的事自古就有,现在也不会少。何况他武功不算上乘,即便勉强列入一流高手的行列,也只能敬佩末座。”

    孟乔:“……”

    他说上半句话,言辞犀利话里藏锋,叫人听着不大舒服,可说下半句,言辞恳切由衷而发,又令人相信并非出言嘲讽,而是在他心里,纪琢玉真真切切只能排在二流行列。

    孟乔:“我二师兄哪里差了。”

    苏临:“他自然不如你。”

    孟乔语塞,竟有手脚无处安放之感,便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温热正好,杯壁有种沙沙的细腻,孟乔没忍住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摩挲。

    “你的伤势……”

    “无碍,不是什么大事。”

    没人注意到苏临耳根上不易察觉的红。

    孟乔分明瞅见他背部琵琶骨向下延伸的两道裂口,思及苏临独自一人,兴许不便上药,问道:“你若是需要搭手,只管开口便是,我能帮上忙吗?”

    苏临:“你不来打扰我,我还好得快些。”

    霎时孟乔变了脸:“为什么要杀敬德公?你就不怕招人记恨吗,不怕遭受报复吗!”

    苏临难得揶揄道:“阿乔,你是在关心我吗?”鼻间哼了一声,“等他们打得过我再说。”

    那日在场的高手一只手数得过来,孟乔转念一想,就知道苏临肯定是与丘摩耶打过一场了。

    “敬德公与你往日无冤无仇今日无仇,”她突然哽住了,“难道说,是他的政敌……”

    “如你所言,有钱确实能使鬼推磨,但这种事,一定要钱买通才能去做吗?”

    孟乔不解:“我对朝堂政事一窍不通,可观敬德公为人,不是火神枪那般暴虐的恶人,他一力主和,再怎么说,出发点也是为了好的,为什么——”

    “你也道自己不通朝政,不说政治人心,放哪都不是一分为二的善恶论。他挡了别人的路,怎么不算有罪呢?算了,是我说的多了,这些本就与你无关,”苏临说,“就到这吧。”

    孟乔:“哪怕是针锋相对的政敌,也不会轻易置对手于死地,难道谁同你作对,你就要割下他的脑袋、剥夺他的生命不成?是,纵使你武功盖世,难不成剩下的人就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你摆布?未免太霸道了!”

    苏临:“我自然不敢自认主宰,更不敢妄称天下第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兵不血刃才是最高级的杀人方式,我不过采纳了最简单的以杀止杀。”

    他说来句句平静无波,却好似激起千层浪,每一句都剧烈拍在孟乔脑袋上。

    “那都灵郡主呢?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现在孑然一身,你满意吗,你没有半分愧疚吗?”

    她执着地瞪着苏临,好像能从他那得到一句否定的答案。

    回以她的却是苏临更不客气的话语:“孟乔,你是待久了连人都识不清了,还是说我对你太和颜悦色,让你产生了我是好人的错觉?呵,收起你那副天真的好心肠,我也不是章序,不会怜香惜玉。”

    “砰”的一声脆响,手中那只紫砂茶杯竟被她生生攥碎。

    “我算是领教了什么是相看两相厌了,你这人的确烦得很。不错,比起苏公子,我宁愿多跟章序说几句话!”

    孟乔一掌拍在茶桌上,茶杯立时化为齑粉,半分也不愿多留,旋身离去。

    屋内复归平静,苏临低下头,去瞧残余的水渍,内间没开窗,视物不大方便,睫羽的阴影盖住了主人的眼底情绪,叫人看不清神情。半晌他闭眼,摇头失笑,望进了甚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蓦地苏临睁眼,定睛一瞥落在轩窗外。

    “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紧闭的小轩窗神奇地支开半个口,随即一道身影贴着外墙探入,其狡捷灵活,赛过燕子穿林。

    章序冲屋里人绽放出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露齿笑,也不等人招待,自顾自斟了碗茶,仰头饮尽。

    “哎呀这跑一趟真是……你俩快打起来那会儿。”

    苏临问:“见着人了吗?”

    章序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数年来源源不断给莳花馆输送女子的,正是万象堂。他们保密功夫做得好,好不容易露出马脚,马上就断了上家的联系,我们得抓紧时间,我怕线索又断了。”

    苏临:“这个无妨,水落而石出,敬德公一死,藏在背后的人此时必定蠢蠢欲动,总归有些眉目。只是纪堂,你忒口是心非了,我问的是施施姑娘,你这左顾右盼的架势,看来是没进展了?”

    章序老脸一红:“施施性情高洁,绝不是那等贪图名利、同流合污的人,二哥尽可以放心,不怕她倒戈。只是……她行事由心,现下愿意向我们提供讯息也只是暂时的,倘若她擅自行动我也无法……”

    “这样吧,左右丘摩耶我应付得来,纪堂你不用再操心如意府内部的事,莳花馆藏污纳垢,我准你消失三月,专注探清莳花馆的腌臜秽事。”

    章序每每被人点破心事,总会老脸一红,如今听了墙角,终于能顾左右而言它:“有些时日了,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他绕到屏风后,一眼瞅见榻上的金疮药大喇喇摆开,几乎未动过的样子,一肚子的训斥就准备噼里啪啦甩到苏临脸上。

    苏临忙解释道:“金疮药只能治外伤,于我助益不大。”

    章序剑眉压成了倒八:“伤势竟这般严重?”

    苏临摆手:“不是大事,调理数日便可痊愈。”

    “士别三日,丘摩耶功力日进千里,他定是驱遣柳卿卿为他搜刮武士,悉数投进炉鼎里制成丹药,哼,果然是沆瀣一气的一对狗男女。”章序眉间露出嫌恶之情,忽而想起要事,“他们这回跌了大跟头,心中怨恨,二哥又受了伤,我不放心留你一人,不如你去孟乔那,好歹说几句软话,看把小姑娘气得都快哭了。”

    苏临当即:“绝无可能的事。”

    他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本该落个清净,心烦意乱至极,或许是方才孟乔那番话十句说对了一句,偏偏那一句叫人最是在意,又或许孟乔临走时那失望落空的一眼令他相当不爽——他本该心旷神怡才对。

    总之,苏临心情欠佳意兴阑珊,连对章序也不咸不淡的。

    章序终于没忍住:“既远,孟乔到底是个小姑娘,话说重些也会往心里去,她又是个热心肠的,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小姐妹难受,你何必把话说绝?我看你往常对曾五娘、柴二娘她们尚且温言软语,轻易不对人恶语相向,怎么换了阿乔,就这么不稳重?”

    苏临冲口而出:“荒谬,我几时不稳重了?”

    章序无奈:“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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