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乔心里憋着一口气,出了客栈门,步子迈出反而生出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力感。

    她遍寻临安不见师兄身影,结交了好友却惨淡收场,想来曾经应下谢留芳的约会,应下明晖的请约,皆不如人愿。

    竹篮打水一场空,没办成一件事。

    也许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就不该自作主张赴甚么劳什子约……

    “公爷遇害,合府齐悲,郡主正在灵堂守孝,孟姑娘容小人通报一声。”

    披麻戴孝的守卫抬枪阻拦,孟乔这才回神。

    敬德公府内人人缟素凄惶,全无半分生辰宴上的洋洋喜气。

    柴氏在朝中的地位本就敏感,便是下人亦如履薄冰,现今郡主不经世事又独木难支,没了顶梁柱,他们该何去何从?每个人心头都罩着一层灰雾。

    却有一道琴鸣般的男声响起:“郡主在中堂等候三娘已久,三娘入府不必通传,我可代为引路。

    依旧是那身宽袍大袖,谢留芳自府中踱步而出。

    孟乔朝他点头权作见礼,道声多谢便举步要走,不妨谢留芳抢步到她身前。

    谢留芳喜道:“三娘,咱们又见面了,是缘分吧?你认路吗,都灵郡主还与我提起你呢,我带你过去。”

    他说着便去挽孟乔手臂,却叫对方轻轻挥开了。

    “谢少堂主议事方毕,我岂敢劳烦少堂主多跑一趟。”

    “三娘,多时不见,你就没有一言半语对我说吗?”谢留芳黯然道,他生就一双多情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人时,叫人产生一种被爱的错觉。

    孟乔别看眼。

    “生辰宴那日,多谢谢少堂主出手相助,使得歹人未遂,我也免得失信于人。至于其它的,在下不记得有什么可说的。”

    孟乔疾步往厅堂的方向走去,谢留芳不依不舍,跟在身后,孟乔加快脚步,后者亦紧随其后,保持着不出三步的距离,欲说还休,这下路过的侍从都纷纷侧目。

    谢留芳从不对女人疾言厉色,也鲜少有给他摆脸色。他自有本事令对方心甘情愿心服口服,更何况当初孟乔甩了他一掌,谢留芳痛在身上,甜在心里,自己先把脚踏两条船的事抵消了。

    再见孟乔,曾经那份初见的欢喜悸动又复苏了,谢留芳寻思着无论如何得把人再追回来。

    谢留芳此人追姑娘,无半分作伪,一言一行皆出于真情流露,他虽不是狂妄自负的人,但临镜自照,平心而论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客,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还是生平第一次,哪肯轻易罢休。

    孟乔顾忌着在都灵郡主的府邸,只得暂且停下。

    谢留芳认真地上下打量她,似在检查心爱之物是否安然无恙。

    “你瘦了,我猜你定是又背着闻人门主偷偷跑出来了。”

    不待孟乔回答,谢留芳从袖中取出个碧玉瓷瓶:“里边是提神补气的药丸,每日三丸,可以助你调养身体,吃了不会有甚么害处的。”

    孟乔总算没咄咄逼人,但也没有接。

    “好意心领了,不过人都应该往前看,我也一样,谢少堂主,你该珍惜身边人,有什么好东西还是放你的九娘那才对。”

    她拱手揖礼,转身正见都灵向这边走来,登时展颜笑道:“二娘!”

    都灵携着孟乔的手,见她同样心情欠佳,施施然与谢留芳见过礼:“我与阿乔有几句体己话说。”

    谢留芳莞尔一笑,以退为进。

    他将瓷瓶塞入孟乔手中,抢在孟乔前开口:“能帮衬到你的,尽管跟我开口。飞鸿传书,嗯?我教过你的。”人已退出三丈之外,“其实我遇上闻人门主了,他老人家可是亲自出马大厅你的下落,我只字不曾泄露,这份恩情你是不是得记上?”

    孟乔:“什么!”

    谢留芳已潇洒离去。

    都灵揣摩道:“你不喜欢与谢公子多言,我赶他走便是了。若不是谢公子同我提起你,我还不知阿乔口中的小门小派,竟是天下剑门首宗。”

    孟乔观都灵神色,短短七日形销骨瘦,全没了昔日的饱满红润,心知她这些天来不单守孝,还要勉力应付各路或吊唁或试探的访客,所忧所想,远比下人们能想到的更多。

    说来都灵只长她半岁,一夜之间担子全落在她肩上,公府风雨飘摇,还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又思及今日之局面,她亦有三分罪过。假如她没与都灵结识,敬德公是否能免除一死……

    孟乔哑口无言。

    都灵:“阿乔,我想拜托你,帮我杀了柳卿卿,以报杀父之仇!”

    孟乔心头猛地一震:“柳卿卿?”

    都灵:“柳卿卿蓄谋已久,从临安城外就一路跟着我们,我还天真地以为事情败露她会知难而退,可这毒妇去而复返,爹爹他……他死不瞑目,杀父之仇不报,不配为人儿女!”

    孟乔嘴唇嗫嚅,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都灵忽的双目赤红,攥紧了拳头:“如果可以,我也想亲手血刃仇人。阿乔,假如我想拜师学武,一切是不是还不算晚?”

    孟乔苦涩道:“修习内功须得从小练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为之。二娘……”

    都灵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拽着孟乔手臂不放,她那葱管般的白玉指甲深深嵌入后者肌肤,绞断的指甲上还沾着殷红血点。

    “是我吓着你了。”

    她将双手缩入袖中,再不肯漏出半分。

    “二娘今后有甚么打算吗?”

    “皇后希望将我与文国公之子的婚事提前,蒙受夫家照拂。”

    “如此一来,二娘有人照顾是最好的了。”

    “我同皇后说,愿为父亲守孝三年,拒绝了。”迎着孟乔的诧异目光,都灵难得笑了。

    这是她丧父后第一次展露笑颜,只是依旧苍白如纸,像一根细杆套了衣裳,微风抚过时显出空荡荡的内里,又像烈风压弯的蒲苇,几乎伏倒,但始终没折断。

    “阿乔,换做是你,只会比我更早做出抉择吧。爹爹曾与我说,他半生最大遗憾,便是我生作女儿身。若生作男儿,可挽弓搭箭建功立业,使柴氏屹立不倒,更有甚者光复后周;他恨我身为女儿身,无法为家族争光,又担心我一叶扁舟,他百年之后无人可依,是以宁可舍弃高门大户,也要将我嫁给可信之人。”

    “但我既不想在爹爹的保护伞下庸碌一生,也不愿依附他人生存,因而早有心抛弃一切出走,只是没有你壮士断腕的魄力,更舍不下爹爹提供的避风港。人啊,总是贪恋安逸,下意识逃避痛苦。我能选择另一种人生时,没有勇气迈出家门,我不得不做出选择时,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太迟了,等到失去了所有,我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都灵发泄一通,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腰杆连日来绷得太紧,而今终于有了钻心的痛感。

    孟乔看着她在敬德公的灵柩前拜上三拜,反生出石头落地之感。

    “宣成县主她……”

    “五娘受我连累,在家中禁足,她亦受惊不小,宁王妃恐怕不乐意见到她与我往来了。”

    都灵委托她代为看望宣成,孟乔本就有此意,其实别说是一个请求,就是千个万个,她也做贼心虚,无有不应。

    然而当孟乔翻过高墙,却没听到意想中的哀戚悲叹。

    传闻中抱病卧床的宣成县主正踮着脚,与她的雪狮子猫斗智斗勇。雪狮子绕屋三匝,轻盈一跃踩上檐角,徒留宣成叉着腰跟它干瞪眼。

    宣成拾起石子,可惜没一个准头,悉数落空,雪狮子瞅准时机,一招“天降神兵”抓落了宣成的金步摇。

    宣成撅起下唇,微恼的脸色在望见孟乔那一刻硬生生扭成了苦笑。

    “三娘。”

    孟乔奇怪:曾五娘哪来的好兴致?

    她张大嘴巴,做出吃惊的样子:“雪狮子竟连县主都不亲近了?”

    宣成抱起雪狮子,小白猫仍在挣扎:“狸奴被吓坏以后就一直这副模样,啊,小畜生回来!我真担心它从此再养不熟了。”

    孟乔又问:“县主不便出门,可有什么话由我捎带给二娘?”

    宣成思忖道:“唉,二娘的婚讯我有所耳闻,虚话就不多说了,她若是过得不如意,随时都可以传信于我。再不济,我好歹能陪她说几句话。”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孟乔稍放宽了心,打好的腹稿脱口而出,宣成惊叫一声,追着雪狮子而去,很快有侍女闻声赶来。

    确认宣成无恙,合该是欢喜的事,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

    奇怪,许是遗漏了什么……

    孟乔不便露面,她心里揣着事,不知不觉沿着河堤走到板桥前。

    忽听“噗通”“哎呀”声次第响起,桥下竟有人落水了!

    下方一只乌篷船摇摇晃晃,一名白衣娘子眉间尽是焦急,她等了片刻,做出了一个异于常人的举动:双手作拈花状,似在施法结印。那落水郎君在水中扑腾,口中呼叫“娘子”,反呛了几口西湖水。

    事况紧急,孟乔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而下,落在白衣娘子身侧。她抬手扯过渔网,掌中运气,张开的渔网在她手中好似有大力拉扯,拧成一股结绳,孟乔把那结绳往湖面一抛,另一端分毫不差绕了落水郎君一圈,收紧了恰好是个圆环。

    不见孟乔怎么费力,单手往里一抽,已将落水郎君飞身拉起,后者以“大”字脸朝下栽回乌篷船。

    孟乔一心念着救人,没曾想对方一反常态。白娘子怒极,抬手猛然一巴掌!落水郎君也怒极,被茫然的孟乔摁住手臂,碍于力道,忿忿把绳子扔给孟乔。

    “姑娘真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害我们白忙活老半天!”

    所幸白娘子终究是弱质女子,这一巴掌对孟乔来说没什么力道,她捂着浅红印子的半边脸,想不通自己明明救人一命,哪里坏了好事。

    这时桥上群众交头接耳,孟乔始知坊间时兴折子戏,适才那对男女,仿的便是蛇妖白素贞与白面书生许宣的前世今生。正演绎到初遇的浪漫时刻,桥上观众个个翘首以盼,只等白素贞出手英雄救美,看一出好戏。

    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孟乔一绳子打飞了苦鸳鸯,实打实是搅屎棍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啧啧慨叹她坏人好事。

    孟乔忽生出一股无处容身之感,许是自视过高,觉得自己拯救别人的人生,其实不然,才会事事都触霉头吧?

    她闷头走到无人的小径,沿着杨柳依依的堤岸踱步,越想越郁闷,一步一踢,掀起一连串石子,不妨竟没听到石落之声。

    孟乔“咦”了一声,抬头只见一人立在十丈见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掌心攥着她掀起的小石子,似是专程等候在那。

    孟乔窘然想道:我丢脸的糗事全给苏临瞧见了?

    苏临开口喊她,孟乔扭头往来时路走。

    “当初是谁点名要同我痛痛快快打一场来着?”

    此言一出,孟乔立时回转身形。

    但见苏临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比不比?过期不候。”

    孟乔情知自己被拿捏了,她撂下狠话不久,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愿再同对方说话,可面前摆着与世上高手切磋交手的大好机会,她决计割舍不下。

    这人早就洞悉了她的命门要脉,三言两语就将她牵着鼻子走。

    可不甘归不甘,孟乔是惯会化压力为动力的人,她岂止要比,哪天武功超过苏临,还要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落花流水。

    遂架了个起手式,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来。”

    苏临点点头,道:“拔出你的剑。”他自己却手无寸铁。

    孟乔气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拔足欺身前扑,直取对方命门。

    眨眼之间,人已来到苏临身前。后者身形鬼魅般向后倾倒,同时掠开数丈。

    孟乔提气跃足,屡次扑击都被苏临以分毫之差避过。两人一攻一守,须臾过了十来招,苏临没给人碰着分毫,可孟乔始终没有拔剑。

    苏临侧身在她一旁,沉声道:“阿乔,你看好了。”抬手摊开手掌,以内力催动数石齐发,分取孟乔前额、双臂、腰肋。

    当是时,二人距离不逾三尺,击石只在瞬息,人若分神格挡一处,则其余处必定受击。这招要化解也不难,孟乔只需抽出月望剑,一力降十会,轻轻一剑便可挥开障碍。

    苏临要逼她拔剑。

    孟乔偏偏不干,伸掌调息运功,不退反进挥掌拍去,她竟不管不顾攻势,大有豁出去之意。

    内力裹挟凌厉掌风逼近,飞石当空化为齑粉,悬而不落。

    苏临脸色微变,被迫出掌迎击。

    两掌相碰,“嘭”的一声,两人均感内力受震,而孟乔尤甚。

    一时孟乔只觉右手发麻,拂袖借势将手隐入,绝不显露半分战栗异状。

    苏临亦退了一步,活动手腕,依然道:“拔剑吧阿乔。”

    孟乔咬牙道:“你不用兵器,我自然也不用,那样方显公平。”

    苏临瞥一眼孟乔揣在身前的袖子,没有多言,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认真说道:“没有称手的武器。”

    孟乔心道:我虽打不过他,可他话挑得太明,我偏偏不能让人小瞧了。五指并拢,以手为剑,徒手挽了个剑花,倏然出掌!

    她的手柔软绵白,未经岁月嗟磨,是花季少女惯有的一双素手,但掌心蕴含的内力却绵长深厚,叫人不敢小觑。

    一瞬间苏临瞳孔骤缩,疾退了两步,同样报以老拳。他神色认真起来,孟乔每出一招,他就接一招,仍有余力反击,逼得孟乔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精神应对。

    日月剑法是长虹门祖师在长虹山菩提树下参悟日月所得,暗合诸天星辰,阴阳两仪,变化无穷,一式又可衍生一式,生生不息。此后更有闻人魄、谈饮露夫妇天纵英才,糅合他二人走南闯北的实战经验和门派绝学,将其改造为男女合修的剑法,愈发威力无穷。

    闻人魄凭借这一套剑法在武林扬名立万,长虹门更因此跻身天下第一剑宗。

    但日月剑法并非无懈可击。

    闻人魄同爱侣谈饮露创出日月剑法之后,深以为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反复教导门下弟子分习雌剑、雄剑,非要相扶相助不可。

    是以独独孟乔一人,只能发挥日月剑法七成威力。

    但孟乔又与长虹门其余弟子不同。

    她骨子里深信无人可依、无人可靠,能救人者唯自救尓,不仅一个人修了雌剑、雄剑,还瞒着师父师娘再度改造日月剑法,试图将其革新为一人修习的新剑诀。

    不过十几岁的人到底阅历尚浅,功力远不及闻人魄那等历尽千帆、阅尽众门绝学的老狐狸,孟乔要以一己之力撑起一套新剑法,其实是揠苗助长,一口吃不成胖子。

    孟乔完整使了一轮日月剑法,均被苏临挡下意犹未尽,便将自个琢磨的剑诀一气使出。

    在苏临看来,这是孟乔第三次与他交手,时隔不久,小姑娘可谓是高歌猛进,于剑道上日进千里,连他也要甘拜下风了。只是年纪轻轻,空有一手精妙的剑法而磅礴内力发挥,使得形有余而力不足,叫他看出破绽来了。

    孟乔不知自己在苏临那的评价又上了一层楼,也顾不得隐瞒偷练剑法的私密了,她一心应战,情急之下招式随心而动,不再拘泥于原先所想,盖因对手一招鲜吃遍天。

    她心中纳罕:苏临到底出身何门何派?观他样貌正值盛年,内力之深厚却是没有数十载功夫修炼不来的,一定大有来头,指不定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关门弟子,又或者偷练魔功,这才让人参不透武功路数。

    孟乔留意着苏临招式的轨迹走势,蓦然捕捉到他伸指捏向自己手臂,那一刻灵魂般的痛楚自手腕处爬至头脑,分明苏临还没触到分毫,孟乔已经低低叫了一声,反射性缩手后撤了半步。

    苏临无奈,只得停手,前者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若有不知情者路过,怕要以为小娘子遭人非礼,歹徒猥亵未遂。

    苏临有些尴尬:“你这是作甚?有事好好说,别一惊一乍的。”

    孟乔还沉浸在前两次交手的阴影中:“我这叫自保!你的九阴白骨爪真是太狠了,次次断人手腕,饶是我这样皮糙肉厚的也扛不住啊。”

    苏临:……哪来的九阴白骨爪。

    “那是事出有因,不下狠手制不住你,这回旨在切磋,平白无故的,我自然不会掐你的手腕。”

    孟乔:“哦,果然菜碟先生是看人下菜碟呗,对上都灵郡主、宣成县主他们便是换了一副脸孔,百般温柔了。”

    苏临这才知道自己被冠了“菜碟先生”的名号,脑中神奇的闪过章序那句“你就该让着她些”,顿时啼笑皆非。

    “左右以后不抓你手就是了。”

    他扫一眼孟乔掩映在袖中的半截手腕,孟乔风也似的缩了回去。

    的确是纤细易断、不堪一折的样子。

    却有一副风雨不惧的不屈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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