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拔剑,又怕我拧手腕,”苏临半认真半调侃道,“这架是打不成了。”

    孟乔“啊”了一声,忽的忆起苏临背上那道裂口,蔫了一般:“不打了。”

    苏临奇道:“小武痴不沉迷打架了?”

    孟乔:“反正我有几斤几两,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言毕,往柳堤岸一屁股坐下,意思是休战。

    苏临看她支颐望着湖心出神,好不容易支棱了一回,又颓态复萌,便在她旁边坐下。

    后者给了他一个郁闷的背影:“说了不打了,让我一个人看风景罢。”

    她一会儿神采奕奕,一会儿蔫头耷脑的,变化之丰富、精力之充沛,可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能折腾了。

    苏临自恃年长,不与小姑娘多作计较,他本是步孟乔后尘而来,对小女孩的心事也猜了二三分,便换了一副腔调,啧啧道:“不过二十岁的人,也学人家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孟乔恼了他一眼:“强词夺理,我只是遗憾临安佳景,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睛,看遍烟柳画桥而已。”

    她忆起昔日谢留芳同游临安的提请,一时恍如隔世,心中惘然。“好了,快别藏着掖着了,苏公子可是亲口答应过,这下得指点我两招吧。”

    苏临:“我知阿乔想问什么,你自个琢磨的那套剑法,我着实有些见解。可你现在发愁的,是三五年后需要考虑的问题,时间到了自会迎刃而解。随着你经验渐长,毋须刻意钻研亦能随心所欲运用自如,所以我的拙见,不说也罢。”他看孟乔眼睛发亮转至熄灭,这才慢慢说后话,“更何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招式都是虚妄,倘若空有一手剑法而无内家功夫,那也只是花拳绣腿。”

    孟乔眸光一闪:“这么说,是有秘技要诀咯?”

    苏临道:“你观我年方几何?”

    孟乔托腮将苏临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者大大方方给人看了。

    “二十有五?三十有二……不惑之年!”猜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苏临失笑,捏起柳絮一捧在手心把玩,倏然朝湖湖心掷去。

    孟乔瞪大了眼睛,那轻飘飘若无根的柳絮团竟似凭空生出手足,擦着空气利箭般射出,眨眼间到了湖心,仍不显下落之势,直直向钱塘湖的另一畔去了。

    那钱塘湖湖水汤汤,简直望不到边了!

    在高手手中飞花落叶皆为利器,但能将比羽毛还轻的柳絮化作飞剑,甚至经久不竭,这样的内力又得修炼多少年才能达成呢?

    孟乔简直要怀疑这人年逾半百了。

    她脑中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这实在不能怪她,只怪如意府臭名远扬。孟乔闻知柳卿卿修炼内功的那些邪门歪道,更兼从章序那听了不少柳卿卿与如意府大公子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风流逸事,对其余人的修道门径,自然是遐想万千的。

    苏临略眯起眼,委婉显出半分嫌弃:“我今日所成,全仰仗这门心法,名曰同归诀。此法的确非常人能修炼,可还算不得魔功吧,你的意思是看不上吗?”

    孟乔晃了两下脑袋,也不争辩。

    “寻常内功心法劝人修炼,须得昼夜不辍,依靠修习者的毅力和努力积滴水成溪流,与经年累月修成大器。江湖人口中的魔功,大抵投机取巧,强行窃取他人修为,筋脉逆行,终致走火入魔。同归诀与正道上的心法无异,修为进境全凭个人努力,没有捷径可走,但此法的高超之处,正在于为经脉闭塞者打通任督二脉,为初窥门径者拓宽经脉,好比汇百川入海,万象归宗,修习一日,有十日之功,此谓之事半功倍。”

    孟乔心中大惊:世间竟有这样的神功,修习一载赛过其余人十载,就是换个垂髫小童来修炼三五年,少说也有数十年功力了,那不成老妖怪了?

    她望着苏临的目光越发讳莫如深。

    苏临:“想学吗?”

    孟乔纠结良久,坦诚地点点头。

    苏临又道:“同归诀只传我门中弟子,你先叫声师父再说。”

    孟乔大惊:“我早已拜入长虹门,打十岁那年起就是长虹门的弟子,怎么能转投他人门下?!”

    苏临:“这有何妨,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拜师从不嫌多。你若不愿做小辈,唤我一声‘师兄’也是可以的。”

    孟乔凑上前问:“师父是何方高人呢?”

    苏临伸出一个手指:“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成交。”那简直是没有犹豫一秒。

    “据我所知,”苏临斟酌着用词,“万象堂的谢公子欺骗了你?”

    孟乔:“倒不全然是欺骗。”

    苏临嗤了一声:“就这态度,你也别想得知吾师名讳了。”

    孟乔叹气:“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昔日他邀我春三月上巳节赴临安赏花,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谢留芳待人接物上最是用心,他既这么说了,应当不会有假。”她忽而想起郡主生辰宴上谢留芳望向她那喜出望外的一眼,满溢着欢欣和希冀,彼时她未放心上,匆匆别开了眼。

    好似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云一样浅淡地勾起她青葱懵懂的回忆。

    那是长虹山下小镇平常的一天。师父师娘不热衷于持禄养交,每逢宾客来访便打发孟乔与陆离二人到山下小镇,两个辈分最低的师妹往往藉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们逗留至月上梢头,约好携手上山腰看烟花。不意赶上每月一遭的灯会,攒动的人流把小姐妹俩冲散了。

    孟乔拂开火树银花去寻小师妹陆离,反倒遇上了迷路的谢留芳。

    他抬手摘下火狐狸面具,朝孟乔露出惊喜一笑。原来他跟随父亲拜访长虹门,难得厌倦应酬,向父亲请辞,独自下山散心来了。

    谢留芳提出陪同她找寻小师妹,孟乔心道不能怠慢来客,便尽地主之谊,沿途为谢留芳解说小镇风情。

    然而谢留芳能言善道,比孟乔还像东道主,一路上谈笑风生,讲了不少津津乐道的民间传说。

    倏而远方空中“嘭——”的长长低响,无星无月的夜空乍然拖出璀璨金花,朵朵簇拥着绽放,映亮人们抬头仰望的脸庞。

    孟乔“哎呀”一声:“坏了,烟花开始了!”

    他们挤在人群中,有人托起四岁女儿举到肩上,咿咿呀呀的惊叹其美。

    孟乔踮起脚尖也凑那热闹,忽的脚底一空,视线登时开阔。

    却是谢留芳单臂揽过她腰身,另一手扶住她肩膀将人提高了半个头。

    谢留芳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去个别人到不了的地方。”毫不费力纵身一跃,他二人已并肩齐坐在垂叶榕粗壮的枝杈上。

    孟乔侧身去听谢留芳讲话,不巧半边天幕炸开好大一团斑斓花束,光华四溢,爆响萦绕耳畔,只能看到谢留芳嘴唇张合,笑意盈盈。

    孟乔追了一句:“谢公子,什么?”

    谢留芳摇摇头,示意她专心观赏烟火。

    烟花的余烬自半空簌簌洒落,好似神仙往人间倾倒了流光瀑布,每个人闪烁的眼神一览无遗。

    谢留芳偏头去端详孟乔的神情,纤长的睫羽、乌黑发亮的眼眸、清瘦的颧骨和烟花都尽收眼底。

    孟乔知道有人在看她,但这时眼前唯余天际刹那绽放的烟花,耳畔只闻“嘭”“嘭”的余音,一颗心也和烟花一块飞上天了。

    待到光芒散尽,陆离这才啃着串冰糖葫芦,不紧不慢地现身。

    孟乔领着两人回长虹山,陆离瞅着小摊贩手里张牙舞爪的布老虎又移不开脚步了。

    孟乔乜了陆离一眼,正要准备把小师妹典当了换这玩意,却有人先她一步接过布老虎,笑吟吟塞到陆离手中。

    孟乔委婉道:“远来是客,怎么好令谢公子破费,这下可把小师妹宠坏了。”

    谢留芳又把火狐狸面具戴上了,重重涂抹的彩漆遮住俊朗脸庞,他换了一副搞怪的腔调:“咦,哪里有甚么谢公子?在下可是许愿最最最灵验的狐仙哦!亲爱的姑娘,你有什么愿望快快向狐仙大人道来,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咯。”

    陆离捧腹哈哈大笑,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孟乔也忍俊不禁:“请狐仙大人到了师父面前,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

    谢留芳忍笑道:“那是自然的,只要本狐仙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动怒。”

    孟乔眼梢笑意未淡,谢留芳已挑了个镶满春花的花圈,庄重而认真地给孟乔戴上了。

    当朝男子簪花已经是蔚然成风,宴饮者簪花、高中举人者簪花,婚宴嫁娶者更要簪花。男子向女子示爱,并不直言情意,而是赠下定情信物,赠玉镯、玉佩、发钗者皆有之,反之女子亦赠以香囊、丝帕。其中最简单也最直白的便是在心爱的女子鬓边簪一朵海棠花,若女子垂首受之,那就成就一桩好姻缘了。

    孟乔再如何不经世事,也朦朦胧胧地意会了。

    她自小离家,此后专心练武,从未被男子如此温柔对待过,像给一团云簇拥着捧上了天。

    至于谢留芳教她驯养飞鸽传书,又传她江南舆图,那都是后话了。

    都是浮云。孟乔暗暗又念了数遍。

    意料之外的,苏临的逻辑竟然是:“你就这么给人拐到手了?”

    孟乔:“……男女合意,总好过父母媒妁之言吧!”想了想续道,“再说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苏临心中思忖:很好骗。面上却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吃一堑,长一智,从今往后好好的,认清了人再考虑托付终生。”拍拍她肩膀以示抚慰。

    孟乔觉得儿女情长的事冷暖自知,与人谈论起来太过肉麻,不由抖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转移战火道:“苏公子的情史应该只会比在下丰富一百倍,不如说来听听,让在下也长长见识?”

    苏临怔了一瞬:“可以,不过说了这个,吾师的事就无可奉告了,你确定要做这个交易吗?”

    孟乔斟酌着:苏临可是经多见广的人,对方随便讲个小故事,就能将师父的事抵了去。届时她只能再用一个问题做交换,那多吃亏呀,指不定老底都被扒光了。

    当下默念了三遍大局为重。

    “还是师父,啊不是,令师的大名更加重要。”

    苏临戏谑道:“看来阿乔等不及拜师了,不过你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曾听过卡瓦博格?”

    “那不是在大理国吗?”孟乔睁大了双眼。

    苏临挑眉,对她的反应颇感意外。

    孟乔解释道:“换了其它地方,我约莫是听都没听过的。不过师娘同我们讲起过,她说卡瓦博格是大理人的神山,那里凶险万分,常年冰雪皑皑,恶劣难行,每往山上走一步都离死神更近,只有居住在山麓的村民,在日照金山之际向山上的神仙祈祷,祈求神明护佑。师娘还说,山脚下的朝圣者曾亲口告诉她,只要足够虔诚,就能在灾难降临时得到山神的庇护。”

    “谈饮露去过卡瓦博格?”

    苏临瞳孔骤缩,孟乔还当苏临看低了自家师门,先入为主地认为卡瓦博格无人问津,对前者的反应不以为意,“师娘与师父结合前,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女侠啦!那会儿她也没比我大多少呢。对了,为何提起这个?”

    苏临回神了。

    “当地人传说,当人们登顶卡瓦格博,山神便会离他们而去。依靠着山神生活的他们,便会有灾难降临。为此,从未有人登上过卡瓦博格的顶峰。”

    人们敬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鲜少有人想过,当一个人强大到足以比肩自然的力量,那个人就成了人们眼中的神。

    那人就是苏临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师父了。

    “师父隐世于卡瓦格博雪山修行,他是开宗立派的宗师人物,醉心武道,一生没真正踏出过雪山,倾尽半生创下同归诀,膝下却只有我一个传人。我……师父早就想开门收徒,不令同归诀失传。”

    孟乔想到的却是:世上果真有人耐得住寂寞,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不出去吗?

    骨节分明的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孟乔这才回神:“却不知想收徒的是尊师,还是苏公子你呢?”

    苏临也没想到这人如此敏锐:“师父素来最爱才惜才,逢着习武奇才,他老人家定要留下来的,我身为徒儿,怎好不如师父的夙愿?”

    意思是,他的意思,就代表师父的意思。

    到底孟乔是年轻人,听到他人——尤其是值得敬重的对手盛赞其资质,一霎那心花怒放,纵有诸班不解也抛之脑后了,当下就凑上前,亲亲热热又故作客气道:“我们从哪里开始修炼呢?就从第一重开始吗?”

    苏临抬手去抚她额顶:“这事急不来,唯有虚气平心——”

    话未说完,孟乔猛地缩了脑袋,拉下脸来:“容在下先行告退了,苏公子想教的时候我再恭候大驾罢!”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却被身后人拎小鸡一般拎住衣襟。

    “行吧,”苏临扶额,“看在未来师妹的份上,随我来。”

    孟乔跟在他身后:“喂,谁答应当师妹了!”

    要说临安最美的地方,无论是西湖风光、钱塘江景,还是三潭印月、苏堤春晓,都足够人们从天亮争到天黑了。要说临安最繁华的地方,却是人人首推清河坊的。

    清河坊的街道,可比寻常街道还宽了一倍有余;清河坊的半空回荡着商贩的吆喝声,弥漫了酒楼醉人的醇香和舞坊女子的芬香,每隔半里,便有人争唱着: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孟乔前脚问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后脚就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牢牢黏在套圈的摊子前,眼睛也盯着漂来漂去的圈子移不开了。

    原本辟出的一块空地摆满了各式的桃果、陶瓷名器、金石书画,人潮围得水泄不通的,正是一只孩童高的金丝猴。

    谁要往那猴身上掷圈,掷中了,想要何物?拿走便是!偏偏那猴通灵顽皮,上蹿下跳,还会使奸计,卖个乖摇手招呼客人将圈子丢来,又往别处蹦了,又或者顶着圈子转上几周,吊足人们的胃口。

    人人丧气以为无计可施时,偏它不闪不躲,给好运者捡了个大便宜。这下大家更精神了,丢几个钱,碰碰运气又何妨呢?指不定天上的馅饼掉下来砸中自己咧!

    孟乔瞅了一圈,早就摩拳擦掌手痒难耐,却被苏临拽过袖子,摇头否决。

    “让小爷也来小试牛刀!”她一高兴,什么话都出来了。

    苏临觉得好笑,故作皱眉道:“你瞧,光是买竹圈的队伍,就足够绕广场三匝了。”

    孟乔颦眉纠结着,似乎对排队的长龙望而却步了。

    她犹不死心:“那猴忒势利了,逮着富家小公子可劲的逗弄,对上普通人家的娃娃眼皮都不抬。”

    苏临道:“猴子必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与主人心灵相通,再说那偶然掷中的看客,你瞧他们打扮大抵相同,八成是摊主雇来的。”

    孟乔愈加跃跃欲试,要了一握竹圈,决心跟猴子大战九九八十一回。

    不出一刻,摊主捶胸顿足,看客瞠目结舌,孟乔满载而归。

    孟乔这才想起还有个被她晾着的角色,环顾四周,一抹靛青身影静坐在茶亭。苏临竟一直候着,孟乔说不上是惊喜抑或是惭愧,递了个鲜桃过去。

    苏临抬眼瞅着个头堪比小儿脑袋的桃儿,再扫一眼腾不开手的孟乔,嘴角竭力忍耐着,但话语里的颤音完全暴露了戏谑笑意:“这是什么宝贝,值得你大动干戈弄到手?”

    孟乔:“王母娘娘的蟠桃!”

    这下饶是苏临也破功了,捧腹大笑:“多谢少侠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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