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了,浓墨似的不见五指,进临安城没多久就遇上了来接应的章序——总算苏临这人不是单枪匹马来的。

    章序甫一见这两人吓得不轻,一个厥过去了,一个满身是血,好不狼狈。待他安置好苏临,天边早翻出鱼肚白,冷不妨房门口蹲了个人,蜷作一团的一言不发,章序弯下身,瞧见孟乔腮边两行泪痕。年轻女孩的眼泪像是清明时节的梦雨,潇潇疏雨湿海棠,章序大喊了一声罪过,赶孟乔回房躺下。

    孟乔好一会才转过神来:“不、不走,大夫给我包扎过了,我要亲眼看到苏临醒来才放心。”

    章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二哥只是中了软筋散,这药物本无毒,叫人虚弱无力而已。他一定是强行突破药物限制,短时间内提升功力至极限才受了反噬,缓一阵就无大碍了。”

    孟乔愈发丧气了:“从丰乐楼带回来的黄滕酒,原是我要喝的,苏临顾忌我酒量,一口气全喝了。”

    当时苏临本不愿受礼,也就不必受一趟罪。可那酒要是给孟乔喝了,她决计撑不了一招半式,去杏子林无异于送死。

    章序冷哼道:“丘摩耶倒是煞费苦心设了个局,软筋散无色无味,吞服后三个时辰方才生效,他千算万算漏了一步,”按上孟乔肩膀,“阿乔,幸好……去的是你,否则既远凶多吉少。”

    “要不是我,他压根不会去,”孟乔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中,忽而紧紧攥住章序的手,眼神凶厉起来,“是宣成县主,她自生辰宴之后就有古怪,曾五娘爱猫如子,可那日却连打带骂!”

    正说着,客栈小二叩门来报,道是宣成县主贴身侍女造访。涟涟来请,邀苏临午时到丰乐楼用膳,县主虚席以待云云。孟乔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了:“涟涟,昨日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还记得吗?”

    涟涟无辜道:“昨日涟涟陪伴县主身侧,不曾见过姑娘,孟姑娘何出此言?”

    孟乔与章序相视,两人都觉背后冒上一股冷汗,不寒而栗。章序打发了涟涟,自去派人调查宣成,孟乔坚持守在苏临身侧。章序退到门口,凝视守在榻旁的孟乔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孟乔端了盏茶,看琥珀色的茶汤飘着粼粼微光,看几案上翻至一半的闲书,看遍了厢房的布置,神不知鬼不觉的,最终落在苏临脸上。劳累一宿,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他眼下浓浓乌青,就连下巴都生出淡淡胡茬,但到底生了一张妖孽的脸庞,并不显得颓废,反像岁月的刻刀雕塑留下的痕迹。孟乔失神地想,可惜一双剪水秋瞳没睁开来,也幸好没看着她,望进她的眼中。

    早在这人如有神助从天而降时,心中的欢喜油然而生,但远不止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喜悦——孟乔不得不承认,她的情绪因着这人的出现被牵动,那一瞬间的悸动,仿佛就在眼前。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苏临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一个位置。

    眼前这人就连手腕亦是骨节嶙峋的,幸而皮肤白皙,望之如羊脂白玉一般。思索间,苏临指尖微微一动,孟乔赶忙探脉,尚在昏迷中的苏临忽的身躯一颤,支起半边身子,缓缓睁开墨染的眸子来。

    “你可有哪里不适?”孟乔奉上一盏茶,不料苏临一声不吭,挥手打翻茶盏,茶水溅了孟乔一身。孟乔拾起杯盏,清理碎瓷片,苏临双目始终追随着她,后者忍不住偏过头:“为何一直看着我?”

    苏临只作不闻,扇子一样的睫羽扑扇,在眼下投出阴影。孟乔便凑近了脑袋,细细观摩他的神情。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如鬼魅一般出手,迅如闪电朝她面门抓了过来!孟乔愣了片刻,身体本能躲闪,终究失了先手,苏临五指在她脖颈留下抓痕,紧接着招招出手狠戾,皆是取人性命的杀招。孟乔高喝了一声“苏临”,后者反而愈发狂躁,幸而他功力受损,尚不足以取人性命。孟乔接了数招,不敢出手伤他,只得换着称呼唤醒他,苏临眼眸朦胧,茫茫然眨动。

    孟乔觑准机会,点中他定身穴!

    苏临随即倒下,孟乔将人扶住,一探脉相,竟如临冰火两重天,内里真气激荡,仿佛下一刻便要直冲云霄。她微微一动,手腕也被虚虚握住。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人心跳漏了半拍,孟乔想他有话要说,复解开穴道。

    孰料穴道一解,苏临双目现红,当胸一掌将孟乔拍出!

    房门轰然洞开,章序终于闻讯而来,当机立断制住苏临行动,接住不省人事的苏临。不远处,孟乔咳出一口淤血,这下胸膛全无知觉了。

    章序探上苏临脉象,登时脸色大变:“坏了,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他又数落道:“你肋下有伤,我早就劝你不要折腾,现在好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是伤,半个月内不必下床了,三个月内都不必动手了!”言罢,章序有些自悔,“好了阿乔,你权且歇一歇,若无要事,调息疗伤为要。”

    孟乔道:“怎会如此?序哥儿,分明你同我说的是软筋散无毒,你说缓一阵就好了,可是一宿已过,苏临他的状况更糟了!”章序说:“这……照理来说本该如此。唉,上一回沦落到这个境地还是七年前初见既远那会儿,他定是旧伤未愈,强运同归诀致气急攻心,此际怕是五内俱焚,丹田震荡,若不彻底压制乱窜的真气……”

    孟乔:“会怎样?”

    章序忙拉住她扑上去的身形:“万万不可妄动,你往他体内输真气,那才叫他爆体而亡。为今之计,只能相信既远,由他自行收服体内真气,疏导经脉。外力能起的作用不大,至多以药物助他养心凝神。”

    孟乔问:“我还能再信你一次吗?”

    章序苦笑:“听天由命。”孟乔敛了神色,一言不发,章序又叫住她:“阿乔,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恩,对吧?”

    孟乔一愣。章序道:“似我与既远这样的人,行于黑暗之间,每日刀口舔血,想要我们的命的仇家数不胜数,注定不能也不敢有牵挂,更不敢轻易与人交心。”孟乔笑道:“序哥儿,这是什么意思?苏临舍身救我,我不愿欠他的情只盼早早还清才好,至于其他的,你多虑了。”

    章序忙朝孟乔作揖:“如此,怪我嘴碎。”孟乔回头,目光落在床上人昏迷不醒的睡颜上:“医药圣手许闯常驻临安城,他与吾师有些故旧,我去央他要些丹药来。”

    良久,章序凝视着苏临脸庞许久,终究也长长舒了口气:“诶,造孽啊。”

    ———————————————

    医药圣手许闯悬壶济世,在京中开设有一药堂,其大弟子因着昔日旧交,二话不说便给孟乔配了最好的丹药,又开了安神定气的药方,唯独少了一味金线莲。孟乔十分感激,攥着药方要赶回去,那大弟子拉住她手,盛情道:“乔娘子何必去他处?我这院子后有刚摘的金线莲,新鲜入药同样疗效极佳,不如跟我后院走一遭吧?”

    孟乔心有挂念,无暇过多关注大弟子眼中的惊艳和过分的殷勤,客气地揖礼:“有劳先生。”

    甫一转入堂后,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适才似是瞧见了阿乔。”

    那声音低沉稳重,听着并不年轻,给岁月润泽过一般掷地有声。当即孟乔就像老鼠见了猫,平白一哆嗦,整个人僵在原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又传来一温柔女声轻轻的哀叹:“想来师兄也是太过想念他们的缘故,二郎心性大变已叫我心痛不已,阿乔若是有个万一,实在是不敢想……”

    男声道:“二郎曾经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门主之位我也属意过他,谁知道在外受了些挫折,竟学会忤逆狡辩了!这些尚且不提,他对你动手,就是犯了大忌,看我不把这小子臭打一顿……”

    听到“对你动手”时,孟乔呼吸猛然一滞,然而就是一息的疏漏暴露了行踪,隔着门堂那男声厉喝道:“谁在偷听?”

    孟乔急忙后退,正要藏匿却见白影闪动,一白袍男子翻身落在她三尺之外。那白袍客衣着简朴,气势却令人不可小觑,他面有髭须,不怒自威,负手叫道:“阿乔,果真是你,别来无恙。”

    孟乔不自觉退了一步:“师父……”

    她自小离家,没爹没娘照顾,幸拜入长虹门门主闻人魄座下,便将师父师娘视作生身父母,而师父闻人魄刚正威武,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每每触及正事大事,孟乔总有三分怵他。

    少时她与两位师兄误入山洞,害得师娘谈饮露不眠不休找了他们一夜,身心俱疲,那会儿孟乔刚被养熟不久,趴在师娘怀里啼哭,闻人魄却治了师兄妹个不守四时、不尊师长之罪,让他们仨齐齐扎了六个时辰的马步。为着这事,闻人魄说一不二的威严形象从此树立起来,倒叫徒弟们与师娘更亲近了。

    孟乔当初下山心情有多畅快,现下就有多懊恼。果然,闻人魄觑见她神色,问道:“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师父师娘好找……是不是在外受了委屈,过来师父这。”

    孟乔摇头:“现在不行。”

    闻人魄皱眉,上前拉她,孟乔抢先一步闪避,闻人魄没想到徒弟接二连三的不听话,心下顿有些烦躁,身形稍动便挡在三徒弟面前。孟乔不得不抬掌挥开,闻人魄堂堂一代宗师,压根不把这一下放在眼里,翻掌反制而后动,两人有大打出手之势。闻人魄斥道:“下山走一遭,你尽学坏了!”掣住她双臂,不妨袖中药囊抖落出来。

    “这是什么药?”

    孟乔脸色微变,当即咬牙振开师父的掣肘,疾步退到三丈开外。闻人魄瞥了一旁呆滞的大弟子一眼,孟乔暗道不妙,等师父盘问出来,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当即飞身跃上檐角,忽听女声响起:“阿乔!”

    她师娘谈饮露不知何时倚着门,脸色比她下山时苍白了数倍,可见近日并不得好眠。

    孟乔一阵一阵的心疼:“外面日头毒,师娘且回屋里歇息去吧。”

    谈饮露捂着心口:“阿乔,让师娘看看你。”

    孟乔咬牙,终是下了决断,几个起落愈行愈远。

    “不肖徒弟!”闻人魄低叹一声,神色转为凛厉,紧随其后。

    ——————————————————————

    孟乔绕进巷子里七弯八拐,身后追兵却跟狗皮膏药一般挥之不去,心中顿生一股恼火。她倒是无所谓,但若是让闻人魄得知苏临的所在,一旦师父知晓他的身份,那么绝对是个大麻烦。

    她叹了口气,闻人魄没说错,自己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之徒。决意卖个破绽,翻身躲进外墙。估摸着师父正对着死胡同干瞪眼,使一招鱼跃龙门,飞快鱼跃而出,对方没有防备,只闻见一股异香,不由四肢发软,再要闭气已被孟乔趁势封了穴道。

    然而这回大眼瞪小眼的换成了孟乔:“二师兄?!”

    原来一直螳螂捕蝉的不是闻人魄,而是她失联已久的二师兄纪琢玉!

    纪琢玉一身翩翩白衣染上风霜,看上去并不是十分好过,苦笑道:“阿乔,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孟乔忙把纪琢玉的穴道解开,搀扶时听到后者低低抽凉气的声音:“师兄,你受伤了?”

    纪琢玉摆摆手:“在你之前,我同师父打了一架。”又问,“三娘,自池州一别,你让我和大师兄好找,你究竟是去了哪里?”

    孟乔只是干笑,纪琢玉道:“罢了,那么现在溜我转了这么久,咱们到哪歇脚呢?”

    孟乔不语,纪琢玉灵机一动:“你这药……莫非你结交的朋友惹上了仇家?”

    孟乔反问道:“二师兄,这段时间你我皆在外游荡,想来你必定有一番不凡的经历吧,只是缘何会与师父动上手?”

    换作平时,给她雄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忤逆犯上的,遑论一向明理柔嘉、表度有章的二师兄纪琢玉。

    这一回,纪琢玉眸中常含的笑意淡了,良久,久到孟乔懊悔失言,纪琢玉才道:“阿乔,你信我吗?你相信会有一个人蒙受欺骗、屡屡遭受背叛,依然能够掏出一颗真心待人,不因风霜刀剑、世态炎凉而转移吗?你相信会有一个人永永远远地信任这个世间吗?”

    孟乔心脏猛地抽痛:“我相信,信的,师兄便是这般的君子,毋庸置疑。”

    她这话不是奉承,换作闻人允、陆离,或者长虹门任何一个弟子亦无不认同。在孟乔看来,纪琢玉有男人该有的优点,而没沾染一分臭男人的习气,待她如兄如父如师如友,当父亲当哥哥当老师当丈……咳咳,简直是世间君子之典范。师父严厉,大师兄身负未来掌门人的重担,时常不得不端起师兄的架子,可二师兄就不一样了,纪琢玉的脾性同他的名字一样好,笑如惠风和畅,从不冷言相对,唯一一次冷脸是发现孟乔为了练剑不去吃饭,便拽着她到灶房下了一碗丝鸡面——并不好吃,但孟乔吃完了。此后纪琢玉盯着孟乔练功,她的武功入门即是二师兄带娃的成果。二师兄下山一趟,回来时往往拎满了农户塞的花花果果,就连山脚下最凶的船夫,对着纪琢玉那张云淡风轻光风霁月的脸,也说不出半句粗话来。总而言之,长虹门有三千弟子,那么就有三千人喜欢纪琢玉。

    纪琢玉却道:“师父不信我。”

    孟乔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我误打误撞行至大理国,与一女子相见如故,感念他投奔远亲,我便与其同行,护其周全。只是兴之所至,酒诉衷肠……那天晚上的事,太过混乱,我实在记不大清了。但我对天发誓,我纪琢玉对那女子从未有过不轨之心!可师父他老人家,偏偏认定是我推卸责任,他岂止要我认过,还强求我对那人分清责任……我实在难以从命,只得与师父大打一场。”

    孟乔沉吟道:“师兄如何能肯定你与她,是清白的?”眼见纪琢玉眼中一阵刺痛,孟乔忙解释:“师兄是正人君子,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师兄也提到记忆混乱,想来应当发现了破绽?”

    纪琢玉左右张望着,确定自家师父真的不会跟来了,才道:“他,他是个男人。”

    孟乔猛然呛咳起来,借着咳嗽的姿势拼命压住扭曲的表情。

    纪琢玉幽幽地说:“他又装可怜,骗了我数次,我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大抵便是如此了。”

    事情的走向不比平地一声雷逊色,孟乔觑着师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哪个不要命的敢惹我们二师兄,最好别让我碰到,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纪琢玉别过头:“他那样一个人,不必再提了。”

章节目录

破阵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奥斯卓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奥斯卓娅并收藏破阵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