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遮月,黑透的天半点星子也不见。气温骤降,呼吸和风一起冻结。

    苍山四周加强布防,方圆五里至山脚皆立满了着灰白衫的守卫,五步一岗。戌时半,大批人马自山上涌向四周,已经站岗四个时辰的人瞬间松懈下来,勉强维持队形进山,一回营便摊在床上。

    守卫营外,腰间绑了白布的巡逻队在固定区域来回行走。负责频婆林的卫队一共八人,后腰配刀,手提白灯笼。巡逻至第三趟时有人觉察不对,停下来,抬头看摇曳的枝叶。前头的人齐齐回过头来,不耐道:“瞅啥呢你!”

    那人往唇间竖起食指,眼珠向后瞥,示意“林中有外人”。守卫们“唰”地抽刀,各自分散开去寻贼人。

    上头刮过一阵风,一袭白衣打最先停下那人头顶飘过,在他叫出声前扭断了脖子,一转头,剩下的人已纷纷倒在地上。

    速度不错嘛。

    越笙赞许地挑眉。

    长星故作风流掸掸袖间的灰,朝她露出八颗牙,俏皮地眨眼。

    越笙当没看见,弯腰顺了把刀,抬脚往北去。

    苍山有一东一西两个山门,西边是后山,悬崖万丈,毒草不知几何;东边是正门,南北各有一个守卫营。越笙本想混守卫中上山,就近摸进武其重书房。不料山下的守卫尽数进了南边的营帐,山上巡逻的人的衣裳竟还不一样。想要不用灵力悄无声息地摸过去,二人只能淌过玲荆墙。

    北行约莫一盏茶,眼前飘来厚重的雾。

    越笙停下脚步,提醒:“到了。”

    长星转身打量四周,惊叹:“这便是‘玲荆迷障’!”

    玲荆是一种藤草,本依树生长,因其蔓上有毒刺,且夜间生雾,多被人移在院外御敌。苍山在西、南、北三个方向建了高墙,墙上玲荆细密攀附,倒刺横生,在重重夜雾中杀人于无形。

    越笙率先摸到墙边,劈刀砍向藤蔓。长星紧跟着过来,但他没拿刀,抱着双臂懒洋洋看越笙干活。

    那藤蔓又细又软,力仿佛使在棉花上,一刀下去只断几根须。越笙看向一旁的闲人,磨磨后槽牙,忽地提刀捅在墙上,后退半步,跳起,足尖点刀借力飞过墙头。

    长星如法炮制,那刀却在他踩上去的瞬间断裂,借力不成反要摔,他急急稳住身形,脸还是狠狠撞在墙上。

    “哧!”越笙听见动静笑出声来。

    活该。

    长星踩着断刀落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刀把,一手捂着半边脸,眼神幽怨地看着她。越笙憋着笑朝前抬下巴。

    武其重心眼多,设了两道玲荆墙。

    长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断刀“咻”地插在墙上。越笙看准时机,抢先抬脚踩刀,飞起来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他,眉梢唇角都是挑衅。

    这丫头。

    长星暗暗摇头,咧嘴跟上去。

    穿过迷雾,一道低矮院墙映入眼帘。破败的木门半掩,隐约可见一片竹子搭成的晾衣杆,上面晾着大小不一的布。

    长星站在门边调侃:“你们世家大族的夫人衣裳都晾院里?”

    按照先前看过的图上的标记,此处应当是越莹莹的“芷院”。

    越笙上前,拿匕首挑了块布细细查看,摇头:“我夺城之后苍山大动,曾几次着人进山修缮,武其重多疑,这山中格局估计换了大半。”方形旧粗布,这分明是尿布。

    长星有些惊讶:“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没查到什么吗?”

    越笙嫌恶地扔掉那块布,拿素帕细细擦拭匕首:“没有,苍山动工之时青卫还未组建。”

    那场战役已结束八年,但从程铭查到的消息来看,笙笙手里的暗桩是近三年才开始活动的,若是在各家势力范围内悄无声息地开门做生意,以她和肖初融的聪慧,最多需要两年。而她守孝也是五年……那中间三年……

    眼珠滚动,长星翘起唇角,似不经意般开口:“将军…”他刚出声便听到动静,立刻屏息,后退。

    越笙也立即隐在衣裳后面,侧耳听屋里的动静。

    长满杂草的门槛残缺不全,透出里面忽明忽暗的光线。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看样子是在来回走动。越笙轻步踱至门外,屏息,透过门缝看清门内的景象。

    一张堆满稻草的床,破烂的床幔,断腿的桌子,从废蜡中燃起的烛火,还有一个疯女人。那女人倒是收拾得整齐,怀里抱着被子来回走动,嘴里一直念叨:“宝宝乖…宝宝不怕…娘亲在…噢噢…睡觉喽…”

    外头忽地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说“没有外伤,看不出凶手是谁。”还有人说“玲荆藤被砍方向就在这,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定要把贼人找出来!”

    搜查的脚步越来越近,眼见着脱身不及,越笙猛地推门进去,抬手便要打晕那女人,那女人却忽地扔掉被子,坐在地上嚎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她一面哭一面在地上爬行,抱着木桶一路爬出了门,一骨碌滚下台阶。

    守卫们听到动静冲进来,又急急停下。为首那人“啐”道:“恭桶也当儿子,呸!晦气!”远处恰好有一声巨响,他立马带人去追:“贼人在那!快追!”

    “是!”

    越笙躲在门后看到守卫全部离去,转头:“走了…”却忽地发现身后无人。

    长星没跟进来!

    越笙皱眉,提裙下阶,觉有人靠近,迅速后退,匕首同时刺过去。

    “是我!”长星急急出声,越笙及时住手,刀尖堪堪停在他胸膛半寸处。

    “不知道躲?”越笙紧紧握着匕首,死死瞪着长星高抬的双臂,不击也不避,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也任由别人杀你?”

    她吼得突然,长星毫无防备、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摸着鼻子,不确定道:“你是在…生气?”

    越笙将匕首收回去,深深呼出一口气,低低道:“没有。”

    长星默认她在生气,但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问:“你是在为差点杀掉我生气?不会的,我对将军有信心,听见我的声音你肯定能收住刀…”

    “倘若我收不住呢?”越笙直直看着他,怒火再一次爆发:“倘若我就是杀了你呢?人人都知道我杀人不眨眼,我嗜杀并不是戏言,我都不相信自己能收住手你又凭什么相信你才认识我多久!”

    十七年,从那年雪中相见到分离,再到如今重逢,一共十七年。

    长星张了张嘴,硬生生道:“那也…没关系啊,反正…一开始你不是也想杀了我吗。”若是能死在你手上,好像,死亡也没有多可怕。

    越笙冷哼一声,匕首再次出鞘射向角落。尖叫响起,一个女人捂着手臂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又小心翼翼地乞求:“别杀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来提醒二位,虽…虽然巡查的已经走了,但,但是,还是请二位进来吵,若是被他们发现妾身必定…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长星道:“她是武其重的姨娘,我方才去引开守卫,是她帮我瞒了过去。”

    方才…是他。

    那女子身后有一道暗门,连接着另一方院落。

    越笙收了匕首推门进去,确保安全才冷声问:“你为何帮我们?”

    那女子揭了面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那脸上疤痕纵横,剪水眸中盛满凄惶和恨:“回将军,妾身苏婉,和姐妹柳觑本同是池溪的歌姬,六年前入山献舞,被家主强行留下,他威胁我们,若是不听话便杀了我们的家人,但留下,他会替我们赎身,还许我们衣食无忧。那时我和觑儿还不足十二,想着他总不会混蛋到立即对我们下手,在山上混几年日子再偷跑下山也算有了生计。可谁知,可谁知,”她声音不断颤抖,泣不成声道:“他就是看上我们尚未及笄,就是看上我们稚嫩,那天晚上他就强行闯入房间将我们…将我们…,从那以后他日日要我们服侍,还召来画师画像,还,还将那些画像赠与世家子弟赏玩。那群人,那群人简直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我和觑儿不堪受辱,本要自尽,可是,可是觑儿怀了身孕。医士来确诊的时候,我们以为苦难的日子结束了,可那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开始!”苏婉跪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在土里,五官扭曲而狰狞:“他竟让人将我们丢入山洞,那洞里装饰得华丽无比,里面全是如我们一般年纪怀了身孕的人!还有王公子、刘公子、何公子,全是那日宴会上的世家子弟!他们以令人滑胎为乐,对我们肆意鞭打、尽情折辱,若是反抗便给我们下药打伤了便丢到马厩!我不知道死了的人都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觑儿经历了什么,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她已经…”苏婉忽然变得悲戚,浑身颤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屋里忽然有微弱的声响,长星一脚踹开门,地上赫然蠕动着一条浑身缠满布条的“虫”,那虫发着浑浊不清的声音,他蹲下去仔细辨认,看向越笙:“她说‘杀了我’。”

    越笙上前,挑开那人脸上的布,却被蓦然转过去。长星迅速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看,她眼睛被挖了。”

    越笙拉开长星的手,倒是没往后看,而是问苏婉:“她是柳觑?”

    “是。”苏婉泪如泉涌:“那时听闻北巍动乱,有位很厉害的人物平了乱,要找苍山算账,我们便被丢出来活埋。好在我长得还算漂亮,勾引了守卫,才被偷偷藏在这里,苟且偷生。”

    “你想我们救你出去?”

    苏婉摇头:“不,我想你替我们报仇。”

    “如何报仇?”长星问。

    “血洗苍山!血债血偿!”苏婉凄厉道:“我要那些伤我辱我的人通通都下地狱!”

    长星瞳孔倏地放大,想阻止已来不及。

    苏婉从袖中掏出一团布帛,展开,显出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我们五十八位姐妹的名字,加上我们两个,整整齐齐六十位,皆葬身在这苍山。我已身染恶疾,命不久矣,请将军为我们报仇。”

    “不行!”

    “不要。”

    越笙看长星一眼,继续道:“你只帮了我们一次,满打满算两条命,却想换这满山几千人的命,恐怕太过贪心。”

    苏婉双眼猩红地看着她:“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那也不够。”

    “是吗?”苏婉露出一抹笑:“若是关于凌家的秘密呢?”

    长星神色一凛,伸手便要取她性命。越笙拦住他:“让她说。”

    苏婉道:“听闻越家小姐在查八年前临沂城破一事,为此不惜杀了山中刚刚迎娶的侧少夫人。我要告诉小姐的是,凌小将军,您的夫婿,根本没有到达临沂,而是被人伏击,死在了驰援的路上。”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算秘密。”

    “那小姐可知援军为何不走阳关道,偏要过最易设伏的黑垭口?”

    越笙攥紧拳头,低头不语。

    苏婉继续道:“阳关道直抵渠阳关,在前朝便是险要之地,天下闻名,而黑垭口,只是志怪话本里的一个传说罢了。凌小将军自小在军营中历练,熟知北巍地势,为何放着官道不走却要走一个传闻中的地方,他又是如何得知那在何处的,将军不想知道吗?”她循循善诱,声音莫名带着蛊惑。

    一根银针忽地射出,越笙抽剑挡下,剑指长星,威胁地看着他,道:“继续说。”

    苏婉便继续:“因为他收到了凌将军的亲笔信,和一张绕过渠阳关在两日内直达临沂城的地图。”

    那封信是越莹莹伪造的,地图自然也是。

    原来如此。

    越笙危险地眯眼:“如此隐秘之事你又如何得知?”

    苏婉苦笑:“那些人在兴头上时是什么话都说的。”

    “都有谁?”

    苏婉摇头:“不知,我不知他们姓名,亦记不清他们的脸。”

    “没了?”

    “没了。”

    “那也不够。”越笙无情地拒绝:“一命换一命,我最多帮你们好好安葬。”

    “好,那便请将军杀了罪魁祸首。”

    “还有一个人。”

    苏婉缓缓摇头,恨道:“不,还有大夫人,她分明知道一切却选择纵容,还替他瞒下来,袖手旁观,亦是凶手。”她缓缓抚上侧脸:“我这张脸也是她毁的,杀她,不冤。”

    越笙点头:“好。”

    苏婉额头重重叩地,磕下三个响头,感激道:“多谢将军大恩!”而后起身,绕过小屋,打开另一道暗门:“此处可绕过守卫通往后山。”

    越笙收了剑,朝她伸出手:“名单给我,给你们立牌位。”

    苏婉眼中迸出惊喜,哆嗦着将布团给她,再次谢恩。

    越笙将布团收入怀中,隐于黑暗,留下一句:“你且在此藏好,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下山,替你治病。”

    “多谢将军!”苏婉再次跪下磕下三个响头,忽然喊了一句:“菁结驱雾栖梧逼毒!”

    越笙已走出老远,遥遥听见这句,回头,看见长星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纵身飞过去接住他,长星已双目涣散,双唇发紫,嘴角还隐有白沫。

    他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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