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雪，黑夜沉沉。
近来古周各地涌现盗贼，于夜间犯案，杀人放火，夺人钱财，无恶不作。
若说这群人是一伙的，可他们作案的地域分散，根本就难以联络；
若说他们不是一伙的，又怎么说得通如此大规模的群体作案，目标却出奇地一致，不约而同地指向士族豪强田庄主？
秦云谋低着头，思考着案件之间的必然联系。
他侧过身，想向唐棠询问几句。
这孩子虽年纪小，见识不多，但胜在脑子活络，常常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点。
可还没等开口，他便瞥见，
十丈之外，有一道人影闪过。
那人飞快躲进掩体后，跟踪的意图很明显。
离得够远，但藏得不算隐蔽，衣裳都露出一角，属于有点儿谨慎，但不多的。
在不清楚敌手能力水平的情况下，秦云谋未作多想，独自提刀迎了上去。
他的动作迅猛，几息之间，就到了那人躲藏的地方附近。
那人有所察觉，将衣角收了回去，想是预备逃跑。
秦云谋闪身过去。
黑洞洞的巷道，不见人的踪影。
怎么会？
是他看错了？
还是对方的实力远在他之上，所以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桃之夭夭？
忽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
感受到肩上受的力，秦云谋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先行，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刀转身。
“康乐？”就在刀刃已经擦断面前之人的几根头发时，秦云谋才堪堪收住刀。
他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责备一般，语气实在是凶。
康乐睁着一双大眼睛，衣肩上一只毛绒蓬松的搬仓鼠，和她一起怔怔望着秦云谋。
方才她被突然出现刀吓得一惊，手上的枣花酥瞬间滑落，跌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
“啪”地一下，倒地不起。
那可是她最后一块点心！
好委屈，想要怪秦云谋，可是是她故意跟在秦云谋身后吓唬他在先的。
多多少少，有点活该。
康乐吸了吸鼻子，往秦云谋身上靠了靠，用手揪着他的衣襟，轻声道：“你，你吓坏我了，吓得我腿都软了。”
示弱，每每感觉到要被骂的时候，她总使出这招。
可惜成功率只有一半，仅对心软的人有用。
对心肠梆硬的人来说，这叫做作，不仅无用，还会招致“没出息”这类骂语。
点名批评娘亲和陈参！
秦云谋丢盔弃甲，轻轻抚着康乐的背。
他眉头紧蹙，懊恼自己的过失，差些伤了怀里的人。
然他的自省，在康乐看来是不满。
不满她总是夜间孤身出行，还专往人少的地方走，哪怕多次劝诫，仍没听进去半句。
哼，他气什么，她这不是没事儿嘛！
康乐又捧起自己的一双手，自惜道：“我好可怜啊，手都冻僵了，还要被人骂。”
她悄悄观察着秦云谋的脸色：“没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了。”
嘻嘻，秦云谋果然被说动了。
他眼中满是心疼，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然后，给她的手套上了手套……
可恶，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手套带在身上啊？！
康乐后悔了一阵，倏地又灵机一动，把肩上的搬仓鼠放在手心，道：“这是只老鼠。”
看着那黄绒绒一团，秦云谋不理解，但尊重，道：“嗯，看得出来。”
太明显了，看不出来的不是瞎就是傻。
康乐继续道：“还是别人送的呢。”
究竟是哪个缺德的人？秦云谋特别想问。
但他没有开口。
秦云谋十大美德之一：爱屋及乌。
康乐如此珍视这只小鼠，一定程度上说明，赠鼠的人于她而言相当重要。
所以，他说不得，只能附和两声。
康乐见秦云谋并不排斥，又道：“他说这个是我。”
小鼠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还不忘啃着手上抱的一瓣枣花酥。
忽略它是只老鼠这点，还挺可爱的。
秦云谋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是有些像。”
康乐没听清楚秦云谋这声低语，只顾着推行自己的计划：“它长得圆滚滚的，像一块月团，所以我叫它团子。”
说罢，她抬头去看秦云谋的反应。
秦云谋戳了戳小鼠的肚子，点点头：“这名字很衬它。”
看得出来，秦云谋很喜欢它。
康乐笑嘻嘻，道：“它很怕冷的。”
她褪下右手上的手套，把小鼠塞进手套里，而后牵起秦云谋的手：“这下我们就都不冷了。”
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战术后仰）
没有人比她更会用兵法的了。
康乐将秦云谋的手攥得紧紧的，乖巧道：“秦大哥，我不给你添麻烦的，你就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秦云谋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嘴角却是难压，许久才应了一声“好”。
倒也不是在犹豫，而是胸腔里那颗心，砰砰乱跳，他平复了很久，才止住那只小鹿。
康乐把身上的挎包扔给秦云谋，指着巷道的出口雀跃道：“那我们走吧！”
那挎包由丝缎制成，面上绣着流光溢彩的祥云，彩云中央，是一只引颈高歌的小黄鹂。
如此活泼的色彩和图样，格调和秦云谋实在不搭，他挎着，实在有些滑稽。
可是那是康乐要求的，拒绝不了_(:3 ⌒?)_。
巷道外，唐棠倚在一旁发呆。
小小的少年满腹心事，一脸忧愁。
直到康乐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才回过神来。
“秦，秦大哥，”唐棠没有理会康乐，径直对着秦云谋道：“我想到了！”
他拿出整理出的册子，说起近来古周各地盗贼案之间的关联之处。
比如，那些被盗贼光顾的人家，大多在地方上作恶多端，风评极差。
甚至于这些人家在遭难后，世人对盗贼所为之事褒大过贬，还有的对其进行保庇藏匿。
再比如，盗贼在实施盗窃劫掠行为之前，大多会有预告，责令富豪士族之家对过往错事忏悔，富豪士族自是对此不屑一顾。
结果可想而知，盗贼预告之事一一应验，富豪士族纵严防死守，仍难逃一劫。
还比如，盗贼劫掠的钱财，大多不是用来他们自己个人的贪图享乐，而是流向大受富豪士族压迫的佃客、奴隶、杂户。
……
这些事件串联在一起，似乎说明，盗贼所为，乃是劫富济贫的义举。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在这些盗贼之中，或许不乏劫富济贫的正义之士，他们也确实做出了有利于民的事。
可是，那些受“正义之士”鼓舞，表面上打着“义举”名号，加入劫富阵营，实则是为满足自身贪欲，烧杀抢掠的穷凶极恶之徒。
又该如何论呢？
康乐听着秦云谋和唐棠的对话，脑袋转得比水力驱动的浑天仪还快，都要冒烟了。
还是跟不上，完全跟不上。
她百无聊赖地插了句嘴：“你们说的这些，我好像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诶。”
说完，她即刻意识到，自己在这样严肃的话题下面提什么话本子，实在不合时宜，闭了嘴。
然她的这句话，恰恰提醒了秦云谋。
如果说，这群自诩正义的贼子，是利用话本散播速度极快的特质通信，进行规模犯案的犯罪团体；
或者，是有心之人利用通俗易懂的话本故事，潜移默化影响，煽动起来的愚众呢？
那么他们行为之间似有若无的联系，也就说得通了。
秦云谋让康乐再说些细节，康乐想了想，挑了个印象深刻的话本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等等，这个是……”唐棠翻着一本小册子，停在了当中一页，“锦水蔡京的案子！”
康乐又讲了几个故事，无一例外，皆有真实的案例相对应。
这样的发现令人震惊，也让人忍不住地思考。
究竟是话本故事在前，事件在后，还是事件在前，话本故事在后？
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整个案件的走向和性质。
康乐未明其中深意，还笑道：
“蔡京、梁师成、朱勔这些人，仗着身份欺压百姓，为祸一方，算不上什么好人。
“这种人被盗贼劫掠，如此想来，盗贼还真如话本子上写的那样，是群惩恶扬善的侠盗！”
她还在这里傻乐，全然忘了这把针对士族豪强的火，极可能烧到她自己身上。
好一个大笨蛋，冒泡了都要。
侠，抑强扶弱者也。
这个字自创设之初，就带有伟光正的象征意义。
它和“盗”字的碰撞，是一场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博弈，还是逃避道德谴责的自我标榜？
这很难评。
盗贼行为，往小了说，是在肆意侵占处分他人财产；
往大了说，他们可是在公然藐视国家法度。
有人对这类盗贼行径进行褒扬，是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了嘛？
并不完全是，而是因为整件事受益的是他们，所以他们不排斥，反而宣扬。
这和无良的上位统治者，一心纵乐享受，对于底层民众的苦难视而不见，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种现象的结果，是秩序的崩坏，再接下去，是国家的灭亡。
秦云谋揉了揉大笨蛋的脑袋，示意她噤声。
赞扬有反抗精神的人可以，但毕竟对象是严格意义上的恶人，不纯粹的好人，不能太大声。
康乐还以为秦云谋这是在夸她点评犀利，一个人独自开朗。
她还没说呢，蔡京，梁师成那几个，私垄矿产，吞占田地，躲避检籍，在法度鞭长莫及的地方肆意妄为。
碍于他们的势力，即使他们有实在过分的举动，朝廷也只是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不追究。
盗贼的一把火，还算是替朝廷打压了地方士族势力的嚣张气焰。
既助贫者短暂地脱离苦海，又助上位者巩固统治。
除了遭受劫掠，出点小血的豪强士族，其他人都获利了，怎么不算正义的侠士呢？
康乐想着想着，差点就要准备收拾东西，仰天大笑出门去，也做个侠盗了。
（陈参：写话本子的都是在腐化青年，建议适用陶片放逐法（咬牙切齿）
可她又转念想到：
人家江湖中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最不济的，也有个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
她能做个什么？
成为大佬的腿部挂件，会弹曲儿唱歌的那种？
康乐破防了。
但是有句老话说的好，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她抱上秦云谋的臂膀，打算策反他：
“秦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话本子里那些人，颇有先秦游侠之风，令人心向往之？”
游侠，既指替人排难解纷的乡曲豪俊，又指喜好招猫逗狗的无赖之徒。
综合起来，不算什么好词。
秦云谋摇头：“不觉得。”
一招不行，康乐愈挫愈勇，换了个手臂抱着：“那，那你觉不觉得，浪迹江湖之人，十分潇洒？”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如此想来，浪迹江湖之人，大多居无定所，是为大不孝。
秦云谋再度摇头：“不觉得。”
两条路都被堵了，康乐垂着脑袋叹气：“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去嘛？”
秦云谋疑惑：“去哪？”
康乐满脸正气道：“离家出走，做无根浮萍，成为侠客，行走江湖。”
？
不确定，再听一遍。
康乐重复道：“离家出走，做无根浮萍，成为侠客，行走江湖。”
哈哈，原来耳朵没问题。
秦云谋眼前一黑：感觉尸体有点不舒服，大抵是要死了。
他大谈离家浪迹的弊端，从个人行为上升到社会现象。
比如老无所依啦，再比如幼无所养啦，言辞十分恳切。
唐棠在一边抱胸，看着他们俩忘我地谈天论地，脸拉得老长，面上写满了不悦。
哼，别看这两人现在腻腻歪歪的，据他以往磕cp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附近有打斗声。”唐棠打断二人，“你们听，像是兵器相接的声音。”
康乐用手盖在秦云谋唇上，强使他闭嘴，侧耳仔细听了起来。
“东南方，四十丈左右，有七人，六对一。”
唐棠有些惊讶：“还真有？”
不过是听到老鼠啃东西时的咔嘣声，胡乱扯的一个谎，没想到真被康乐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信，质疑道：“四十丈，当真能听的到那样远的声音？”
康乐解释道：“聚精会神听，能听到一些。”
她的手微微攥紧，因为远处被六人压着打的人似乎受伤了，一直处于劣势。
秦云谋按下她的手，安抚道：“别怕。”
康乐拉着他：“你别过去，太危险了。”
她太了解秦云谋的招数了，只知进攻，不知防守，这和当初的李封蚕是一样的，对兵家来说是大忌。
秦云谋伸出手抚平她担忧的眉：“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希望康乐留在原地等消息，她如何能听。
唐棠拦住她：“你别过去，你去了也只是添乱，秦大哥很厉害的，他不会有事。”
他只敢虚虚地挡在康乐面前，不敢碰她。
这也导致他的阻拦，像是在虚张声势，康乐很快越过了去。
唐棠死死拉着她的袖子，气鼓鼓地来了一句：“你可知，我二姐等了秦大哥许久。”
康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道：“这话你不应当由你来说，而应当由你姐姐亲自对秦大哥说。”
唐棠不听，哼道：“他们两个眼见着就要成了，谁知半路杀出个你来，都怪你！”
看康乐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愧疚的样子，他又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二姐比你好千倍万倍！你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康乐点点头：“嗯嗯，我相信你说的。”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唐棠都整无措了。
趁着他失神的机会，康乐一把抽回了袖子，踩着乱琼碎玉，就往发出打斗声的地点跑去。
双方的对阵选在开阔场地，遥遥一眼，就能将场上形势尽收眼底。
秦云谋与一带着樟木面具的紫衣男子脊背相对，共同应对者六个来者不善的黑衣蒙面人。
两人配合默契，攻守相辅，使出了只有极了解信任对方才会用的招式。
就好像此前，他们之间应对过相似的场景。
康乐到的时候，几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
有两个黑衣人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出她没甚威胁，竟是顾都没顾她。
好歹抓着她威胁两人呢？
康乐从头发上取下一根木质的簪子，对准一名离紫衣男子最近的黑衣人，按下机关。
木簪的尾端射出一根银针，直直射向黑衣人的胸膛正中。
银针碰上那人的一瞬间，黑衣人应声倒地，只觉四肢麻痹，难使上力。
这突来的变故，不仅惊到了黑衣人，把自己人也给吓蒙了。
康乐表现极为冷静道：“银针上有毒药牵机，若不及时救治，一炷香内，他必死无疑。”
寻常这种情形，她早就被吓没魂了，没想到还会有这样霸气侧漏的时刻，实在令人惊喜。
至于那些黑衣人，按理说应是看淡生死的。
但不知为何，竟真被康乐唬住了，拖着四肢软掉的同伙就逃离了现场。
哈哈，大概是怕了她银针上所谓的牵机毒。
黑衣人悻悻而走，康乐收起木簪，兴冲冲朝着戴面具的紫衣男子唤道：“长兄！”
长兄？
秦云谋有些诧异。
如果康乐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他身边这位，就是新任李家家主，传闻中，令北兆人闻风丧胆的恶煞将军——李响臣。
李响臣取下脸上的恶鬼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眉目温润，轮廓柔和，不带丝毫戾气的脸。
他脸上带着笑，眼中满是温和的善意，与手中油彩绘作，狰狞着脸的恶鬼面具是两个极端。
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十三岁上战场，在鲜血沙场浸淫了十五年的将军。
康乐一把夺过李响臣手上的面具，戴在自己的脑袋上，厚脸皮地询问道：“长兄，你锦衣夜行，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李响臣笑着摇头：“你啊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脱兔似的，成何体统？”
他嘴上说得狠，语气中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还抬手帮康乐正了正面具。
可以说是一分嗔意，十分宠溺。
他刮了刮康的鼻子，道：“我带了个人来，想让你瞧瞧。”
康乐凑过脸去问：“是谁是谁？”
李响臣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一句“你猜”，便转过头去看秦云谋：“这位郎君，方才还要多谢你。”
他问道：“不知郎君师从何门，挥刀的动作，竟让我感觉，有故人之姿。”
近来古周各地涌现盗贼，于夜间犯案，杀人放火，夺人钱财，无恶不作。
若说这群人是一伙的，可他们作案的地域分散，根本就难以联络；
若说他们不是一伙的，又怎么说得通如此大规模的群体作案，目标却出奇地一致，不约而同地指向士族豪强田庄主？
秦云谋低着头，思考着案件之间的必然联系。
他侧过身，想向唐棠询问几句。
这孩子虽年纪小，见识不多，但胜在脑子活络，常常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点。
可还没等开口，他便瞥见，
十丈之外，有一道人影闪过。
那人飞快躲进掩体后，跟踪的意图很明显。
离得够远，但藏得不算隐蔽，衣裳都露出一角，属于有点儿谨慎，但不多的。
在不清楚敌手能力水平的情况下，秦云谋未作多想，独自提刀迎了上去。
他的动作迅猛，几息之间，就到了那人躲藏的地方附近。
那人有所察觉，将衣角收了回去，想是预备逃跑。
秦云谋闪身过去。
黑洞洞的巷道，不见人的踪影。
怎么会？
是他看错了？
还是对方的实力远在他之上，所以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桃之夭夭？
忽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
感受到肩上受的力，秦云谋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先行，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刀转身。
“康乐？”就在刀刃已经擦断面前之人的几根头发时，秦云谋才堪堪收住刀。
他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责备一般，语气实在是凶。
康乐睁着一双大眼睛，衣肩上一只毛绒蓬松的搬仓鼠，和她一起怔怔望着秦云谋。
方才她被突然出现刀吓得一惊，手上的枣花酥瞬间滑落，跌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
“啪”地一下，倒地不起。
那可是她最后一块点心！
好委屈，想要怪秦云谋，可是是她故意跟在秦云谋身后吓唬他在先的。
多多少少，有点活该。
康乐吸了吸鼻子，往秦云谋身上靠了靠，用手揪着他的衣襟，轻声道：“你，你吓坏我了，吓得我腿都软了。”
示弱，每每感觉到要被骂的时候，她总使出这招。
可惜成功率只有一半，仅对心软的人有用。
对心肠梆硬的人来说，这叫做作，不仅无用，还会招致“没出息”这类骂语。
点名批评娘亲和陈参！
秦云谋丢盔弃甲，轻轻抚着康乐的背。
他眉头紧蹙，懊恼自己的过失，差些伤了怀里的人。
然他的自省，在康乐看来是不满。
不满她总是夜间孤身出行，还专往人少的地方走，哪怕多次劝诫，仍没听进去半句。
哼，他气什么，她这不是没事儿嘛！
康乐又捧起自己的一双手，自惜道：“我好可怜啊，手都冻僵了，还要被人骂。”
她悄悄观察着秦云谋的脸色：“没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了。”
嘻嘻，秦云谋果然被说动了。
他眼中满是心疼，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然后，给她的手套上了手套……
可恶，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手套带在身上啊？！
康乐后悔了一阵，倏地又灵机一动，把肩上的搬仓鼠放在手心，道：“这是只老鼠。”
看着那黄绒绒一团，秦云谋不理解，但尊重，道：“嗯，看得出来。”
太明显了，看不出来的不是瞎就是傻。
康乐继续道：“还是别人送的呢。”
究竟是哪个缺德的人？秦云谋特别想问。
但他没有开口。
秦云谋十大美德之一：爱屋及乌。
康乐如此珍视这只小鼠，一定程度上说明，赠鼠的人于她而言相当重要。
所以，他说不得，只能附和两声。
康乐见秦云谋并不排斥，又道：“他说这个是我。”
小鼠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还不忘啃着手上抱的一瓣枣花酥。
忽略它是只老鼠这点，还挺可爱的。
秦云谋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是有些像。”
康乐没听清楚秦云谋这声低语，只顾着推行自己的计划：“它长得圆滚滚的，像一块月团，所以我叫它团子。”
说罢，她抬头去看秦云谋的反应。
秦云谋戳了戳小鼠的肚子，点点头：“这名字很衬它。”
看得出来，秦云谋很喜欢它。
康乐笑嘻嘻，道：“它很怕冷的。”
她褪下右手上的手套，把小鼠塞进手套里，而后牵起秦云谋的手：“这下我们就都不冷了。”
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战术后仰）
没有人比她更会用兵法的了。
康乐将秦云谋的手攥得紧紧的，乖巧道：“秦大哥，我不给你添麻烦的，你就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秦云谋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嘴角却是难压，许久才应了一声“好”。
倒也不是在犹豫，而是胸腔里那颗心，砰砰乱跳，他平复了很久，才止住那只小鹿。
康乐把身上的挎包扔给秦云谋，指着巷道的出口雀跃道：“那我们走吧！”
那挎包由丝缎制成，面上绣着流光溢彩的祥云，彩云中央，是一只引颈高歌的小黄鹂。
如此活泼的色彩和图样，格调和秦云谋实在不搭，他挎着，实在有些滑稽。
可是那是康乐要求的，拒绝不了_(:3 ⌒?)_。
巷道外，唐棠倚在一旁发呆。
小小的少年满腹心事，一脸忧愁。
直到康乐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才回过神来。
“秦，秦大哥，”唐棠没有理会康乐，径直对着秦云谋道：“我想到了！”
他拿出整理出的册子，说起近来古周各地盗贼案之间的关联之处。
比如，那些被盗贼光顾的人家，大多在地方上作恶多端，风评极差。
甚至于这些人家在遭难后，世人对盗贼所为之事褒大过贬，还有的对其进行保庇藏匿。
再比如，盗贼在实施盗窃劫掠行为之前，大多会有预告，责令富豪士族之家对过往错事忏悔，富豪士族自是对此不屑一顾。
结果可想而知，盗贼预告之事一一应验，富豪士族纵严防死守，仍难逃一劫。
还比如，盗贼劫掠的钱财，大多不是用来他们自己个人的贪图享乐，而是流向大受富豪士族压迫的佃客、奴隶、杂户。
……
这些事件串联在一起，似乎说明，盗贼所为，乃是劫富济贫的义举。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在这些盗贼之中，或许不乏劫富济贫的正义之士，他们也确实做出了有利于民的事。
可是，那些受“正义之士”鼓舞，表面上打着“义举”名号，加入劫富阵营，实则是为满足自身贪欲，烧杀抢掠的穷凶极恶之徒。
又该如何论呢？
康乐听着秦云谋和唐棠的对话，脑袋转得比水力驱动的浑天仪还快，都要冒烟了。
还是跟不上，完全跟不上。
她百无聊赖地插了句嘴：“你们说的这些，我好像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诶。”
说完，她即刻意识到，自己在这样严肃的话题下面提什么话本子，实在不合时宜，闭了嘴。
然她的这句话，恰恰提醒了秦云谋。
如果说，这群自诩正义的贼子，是利用话本散播速度极快的特质通信，进行规模犯案的犯罪团体；
或者，是有心之人利用通俗易懂的话本故事，潜移默化影响，煽动起来的愚众呢？
那么他们行为之间似有若无的联系，也就说得通了。
秦云谋让康乐再说些细节，康乐想了想，挑了个印象深刻的话本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等等，这个是……”唐棠翻着一本小册子，停在了当中一页，“锦水蔡京的案子！”
康乐又讲了几个故事，无一例外，皆有真实的案例相对应。
这样的发现令人震惊，也让人忍不住地思考。
究竟是话本故事在前，事件在后，还是事件在前，话本故事在后？
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整个案件的走向和性质。
康乐未明其中深意，还笑道：
“蔡京、梁师成、朱勔这些人，仗着身份欺压百姓，为祸一方，算不上什么好人。
“这种人被盗贼劫掠，如此想来，盗贼还真如话本子上写的那样，是群惩恶扬善的侠盗！”
她还在这里傻乐，全然忘了这把针对士族豪强的火，极可能烧到她自己身上。
好一个大笨蛋，冒泡了都要。
侠，抑强扶弱者也。
这个字自创设之初，就带有伟光正的象征意义。
它和“盗”字的碰撞，是一场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博弈，还是逃避道德谴责的自我标榜？
这很难评。
盗贼行为，往小了说，是在肆意侵占处分他人财产；
往大了说，他们可是在公然藐视国家法度。
有人对这类盗贼行径进行褒扬，是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了嘛？
并不完全是，而是因为整件事受益的是他们，所以他们不排斥，反而宣扬。
这和无良的上位统治者，一心纵乐享受，对于底层民众的苦难视而不见，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种现象的结果，是秩序的崩坏，再接下去，是国家的灭亡。
秦云谋揉了揉大笨蛋的脑袋，示意她噤声。
赞扬有反抗精神的人可以，但毕竟对象是严格意义上的恶人，不纯粹的好人，不能太大声。
康乐还以为秦云谋这是在夸她点评犀利，一个人独自开朗。
她还没说呢，蔡京，梁师成那几个，私垄矿产，吞占田地，躲避检籍，在法度鞭长莫及的地方肆意妄为。
碍于他们的势力，即使他们有实在过分的举动，朝廷也只是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不追究。
盗贼的一把火，还算是替朝廷打压了地方士族势力的嚣张气焰。
既助贫者短暂地脱离苦海，又助上位者巩固统治。
除了遭受劫掠，出点小血的豪强士族，其他人都获利了，怎么不算正义的侠士呢？
康乐想着想着，差点就要准备收拾东西，仰天大笑出门去，也做个侠盗了。
（陈参：写话本子的都是在腐化青年，建议适用陶片放逐法（咬牙切齿）
可她又转念想到：
人家江湖中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最不济的，也有个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
她能做个什么？
成为大佬的腿部挂件，会弹曲儿唱歌的那种？
康乐破防了。
但是有句老话说的好，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她抱上秦云谋的臂膀，打算策反他：
“秦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话本子里那些人，颇有先秦游侠之风，令人心向往之？”
游侠，既指替人排难解纷的乡曲豪俊，又指喜好招猫逗狗的无赖之徒。
综合起来，不算什么好词。
秦云谋摇头：“不觉得。”
一招不行，康乐愈挫愈勇，换了个手臂抱着：“那，那你觉不觉得，浪迹江湖之人，十分潇洒？”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如此想来，浪迹江湖之人，大多居无定所，是为大不孝。
秦云谋再度摇头：“不觉得。”
两条路都被堵了，康乐垂着脑袋叹气：“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去嘛？”
秦云谋疑惑：“去哪？”
康乐满脸正气道：“离家出走，做无根浮萍，成为侠客，行走江湖。”
？
不确定，再听一遍。
康乐重复道：“离家出走，做无根浮萍，成为侠客，行走江湖。”
哈哈，原来耳朵没问题。
秦云谋眼前一黑：感觉尸体有点不舒服，大抵是要死了。
他大谈离家浪迹的弊端，从个人行为上升到社会现象。
比如老无所依啦，再比如幼无所养啦，言辞十分恳切。
唐棠在一边抱胸，看着他们俩忘我地谈天论地，脸拉得老长，面上写满了不悦。
哼，别看这两人现在腻腻歪歪的，据他以往磕cp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附近有打斗声。”唐棠打断二人，“你们听，像是兵器相接的声音。”
康乐用手盖在秦云谋唇上，强使他闭嘴，侧耳仔细听了起来。
“东南方，四十丈左右，有七人，六对一。”
唐棠有些惊讶：“还真有？”
不过是听到老鼠啃东西时的咔嘣声，胡乱扯的一个谎，没想到真被康乐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信，质疑道：“四十丈，当真能听的到那样远的声音？”
康乐解释道：“聚精会神听，能听到一些。”
她的手微微攥紧，因为远处被六人压着打的人似乎受伤了，一直处于劣势。
秦云谋按下她的手，安抚道：“别怕。”
康乐拉着他：“你别过去，太危险了。”
她太了解秦云谋的招数了，只知进攻，不知防守，这和当初的李封蚕是一样的，对兵家来说是大忌。
秦云谋伸出手抚平她担忧的眉：“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希望康乐留在原地等消息，她如何能听。
唐棠拦住她：“你别过去，你去了也只是添乱，秦大哥很厉害的，他不会有事。”
他只敢虚虚地挡在康乐面前，不敢碰她。
这也导致他的阻拦，像是在虚张声势，康乐很快越过了去。
唐棠死死拉着她的袖子，气鼓鼓地来了一句：“你可知，我二姐等了秦大哥许久。”
康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道：“这话你不应当由你来说，而应当由你姐姐亲自对秦大哥说。”
唐棠不听，哼道：“他们两个眼见着就要成了，谁知半路杀出个你来，都怪你！”
看康乐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愧疚的样子，他又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二姐比你好千倍万倍！你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康乐点点头：“嗯嗯，我相信你说的。”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唐棠都整无措了。
趁着他失神的机会，康乐一把抽回了袖子，踩着乱琼碎玉，就往发出打斗声的地点跑去。
双方的对阵选在开阔场地，遥遥一眼，就能将场上形势尽收眼底。
秦云谋与一带着樟木面具的紫衣男子脊背相对，共同应对者六个来者不善的黑衣蒙面人。
两人配合默契，攻守相辅，使出了只有极了解信任对方才会用的招式。
就好像此前，他们之间应对过相似的场景。
康乐到的时候，几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
有两个黑衣人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出她没甚威胁，竟是顾都没顾她。
好歹抓着她威胁两人呢？
康乐从头发上取下一根木质的簪子，对准一名离紫衣男子最近的黑衣人，按下机关。
木簪的尾端射出一根银针，直直射向黑衣人的胸膛正中。
银针碰上那人的一瞬间，黑衣人应声倒地，只觉四肢麻痹，难使上力。
这突来的变故，不仅惊到了黑衣人，把自己人也给吓蒙了。
康乐表现极为冷静道：“银针上有毒药牵机，若不及时救治，一炷香内，他必死无疑。”
寻常这种情形，她早就被吓没魂了，没想到还会有这样霸气侧漏的时刻，实在令人惊喜。
至于那些黑衣人，按理说应是看淡生死的。
但不知为何，竟真被康乐唬住了，拖着四肢软掉的同伙就逃离了现场。
哈哈，大概是怕了她银针上所谓的牵机毒。
黑衣人悻悻而走，康乐收起木簪，兴冲冲朝着戴面具的紫衣男子唤道：“长兄！”
长兄？
秦云谋有些诧异。
如果康乐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他身边这位，就是新任李家家主，传闻中，令北兆人闻风丧胆的恶煞将军——李响臣。
李响臣取下脸上的恶鬼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眉目温润，轮廓柔和，不带丝毫戾气的脸。
他脸上带着笑，眼中满是温和的善意，与手中油彩绘作，狰狞着脸的恶鬼面具是两个极端。
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十三岁上战场，在鲜血沙场浸淫了十五年的将军。
康乐一把夺过李响臣手上的面具，戴在自己的脑袋上，厚脸皮地询问道：“长兄，你锦衣夜行，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李响臣笑着摇头：“你啊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脱兔似的，成何体统？”
他嘴上说得狠，语气中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还抬手帮康乐正了正面具。
可以说是一分嗔意，十分宠溺。
他刮了刮康的鼻子，道：“我带了个人来，想让你瞧瞧。”
康乐凑过脸去问：“是谁是谁？”
李响臣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一句“你猜”，便转过头去看秦云谋：“这位郎君，方才还要多谢你。”
他问道：“不知郎君师从何门，挥刀的动作，竟让我感觉，有故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