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答应师傅随队以后,他很快带我去天坛东路的体总办了张门禁卡。

    那天阳光很好,我从总局出来的时候,暖意包裹着每一根发丝,空气里都是被子晒过的蓬松味道。

    “这里出来的每个人都是天才,”师傅指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队员们感慨道,“但是冠军永远只有一个。”

    我懵懵懂懂望着师傅,没能明白他说这话的含义。

    他带我缓缓走过斑马线,回头望了眼那扇乌黑色的铁门。

    “不要把自己陷进去。”

    这是师傅对我这场漫长旅程的唯一告诫。

    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揣摩这句话的含义。

    带着不解和困惑与他们中的很多人交织藤蔓。

    直到我伴随新星升起,直到我见证群星陨落。

    我才明白,原来它是一句俄狄浦斯的诅咒。

    当我明白它的意义时,早已深陷其中。

    *

    17年12月剩下的日子,我一头扎进期末苦海里,还这几个月随队欠下的债。

    实在学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翻翻莎莎大头的微博换换脑子。

    莎莎也是马不停蹄赶着各种比赛,忙到在微博上吐槽自己是“超人”。

    我顺手翻到评论。

    意外发现大头好像又有了新外号。

    王头:“你告诉他们我叫小豆包”

    莎莎:“我告诉他们我叫王大头,小名猪头”

    那个emoji小猪是莎莎给她头哥最后的体面。

    我刚想微信找莎莎调侃下他俩,莎莎却给我发来了新信息。

    莎:[笙姐,今年跨年怎么过?]

    我:[寡着过,狗头.jpg]

    莎:[哈哈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涮肉?]

    我:[你们是指?]

    莎:[刘指跨年约了大头和我吃饭]

    莎:[大头顺便叫了龙哥]

    莎:[我想着干脆把你也叫上]

    国正指导和师傅很熟,所以托师傅的福有幸和他吃过几次饭。

    印象中的刘指说话不急不慢,性格儒雅温和、内核极稳。

    都是熟人,我也没再推脱。

    毕竟还是那句,我拒绝不了莎莎。

    31号晚上我们约在了天坛南门的南门涮肉。

    “怎么选在了人这么多的地儿?”龙哥好奇道。

    这店是天坛的老打卡点了,要不是刘指让大头提前订包间,还真不一定能吃上。

    “怪我怪我,本来想带你们去吃老五四季,谁知道8点他们还要整个总结会,我得找个近点的地儿吃完好赶回去。”

    刘指语气里的歉意在他被蒸汽熨红的脸下显得更加真诚。

    “这有啥刘指,老五老北京常去吃,倒是这儿因为人一直多,来的倒挺少。”

    大头边说边给莎莎夹了满满一筷子羊上脑。

    “喏,怕你夹不到肉,这锅对你的小短手不太友好。”

    终究是落不下一句损。

    莎莎白了他一眼,心满意足地把肉蘸满麻酱。

    刘指满脸欣慰,“当初提议给你俩配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俩处不好,现在看来我这担心是多余了。”

    “他俩天天打打闹闹,可粘乎了。”龙哥不忘补一句。

    “我俩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莎莎嘴里塞满了肉,鼓着腮帮子像只小仓鼠般着急解释。

    “你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

    大头又喜提莎莎一胳膊肘。

    刘指正了正色对大头说:“你可得好好护着咱莎莎,当初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给你争取到个这么优秀的正手搭档。”

    刘指虽然不是大头的主管教练,但确实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他可护着了,掉地上的球莎莎就没捡着过一个。”我也忍不住打趣他俩。

    “孙颖莎限定款球童。”龙哥的总结果然精辟。

    “不是龙哥……”大头自己也被逗乐了。

    “其实今儿还有个事。”看大家也调侃的差不多了,刘指就拉回了正题上。

    “今晚的会,我估计会讨论明年混双配对的事儿,所以我想先来问问你们的想法。”

    他瞥了眼大头,“大头我就不问了,能有这么好的搭档是他的荣幸,所以我就想问问莎莎,你明年还想和大头配吗?”

    刘指话音落地,大家都屏气凝神看向莎莎。

    所有人,除了大头。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搅动麻酱汁,但僵硬的背脊和不均匀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莎莎转头看了眼不知道在鼓捣些啥的大头,大大方方答:“当然可以,不过有机会也让我和龙队配配看呢。”

    “你想得倒挺美。”大头心里的石头落地,又开启怼豆包儿模式。

    “我觉得也不是不行。”龙哥火上浇油。

    “啧,龙哥……”大头无语经典复现。

    *

    吃完火锅送走刘指,莎莎说太撑,提议绕着天坛公园散散步。

    “让你少吃点吧你不听。”

    “还不都是你给我夹的,猪头!”

    我们一路沿着永定门东街往西走,风在光秃秃的树枝丫间呼啸穿梭,冬意正浓。

    “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雪。”龙哥瞥了眼手机提醒道。

    “下雪天和烟花最配了。”莎莎满眼憧憬。

    “这里是北京,去哪儿给你放烟花?”大头一边嫌弃一边顺手给莎莎盖上了羽绒服帽子。

    果然不出所料又吃莎姐一白眼。

    “大头,你看前面。”龙队平和的语调里带着些许激动的颤音。

    我随着他的声音抬起头。

    “北京市先农坛体育运动技术学校”。

    质朴的名字在一闪一闪的灯带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是?”我不明所以。

    “京队。”大头答。

    “京队?”我诧异地重新望向那个门牌,一瞬间它似乎变得高大耀眼起来。

    “是,我就是从先农坛来的。”大头动容地抬起头。

    “我也从先农坛来。”龙队接了句。

    他俩仰头回忆着过去,而我回头望向我们来时的路。

    原来,从先农坛到天坛东路,也不过只隔着一个天坛的距离。

    而这不到两公里的路,却有很多人用一辈子,也没能走完。

    “那时候他还有个外号,”龙哥指着大头对莎莎和我说,“叫‘大爷杀手’。”

    莎莎一听顿时乐了:“哈哈哈为啥叫这名?”

    “那时候还是张雷张指,他经常带着大头去公园里找大爷打比赛,说大爷路数多、招数奇。”

    “但凡碰到个不服的硬茬儿,他就会请出咱们的王头头小朋友。”

    “真的假的头哥?”莎莎笑到喘不过气。

    王头被迫揭开自己黑历史,“真的,他们还给我编了个口号:来人关门放大头,打遍大爷无敌手。”

    莎莎差点没笑撅过去。

    “你笑啥小豆包儿,你头哥我在这一带可是远近闻名。”

    话虽说得硬气,但拉着龙队离开的手倒也同样用力。

    *

    我们四人沿着天桥南大街绕过天坛。

    “看!祈年殿的灯亮了。”

    顺着莎莎手指的方向,夜幕下的祈年殿仿佛一颗万籁俱寂里独自生辉的明珠。

    “红瓦蓝墙,片片祈年。”莎莎念出一句。

    “你说啥小豆包?”大头假装不可置信地问,“啥时候变成诗人了,我们的莎——士比亚女士?”

    “是我在天坛文创店里看到的留言,”莎莎知道大头又要欠了,“就是突然想起来,感觉挺应景。”

    “你啥时候跑到天坛来的?”

    “我刚来一队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走走。”

    莎莎眼底波光盈盈,满是感慨地望向远处的祈年殿。

    “那时候我脸皮比现在还薄,正好换教练也不太适应,碰到被训或者练得不顺的时候容易钻牛角尖,所以我就会跑这里来散散心。”

    大头愣愣地盯着莎莎,微张的嘴半天也没能出声。

    “人不多的时候我最喜欢去回音壁喊话。”莎莎兀自说道,“我就站在回音壁的东边,朝北狠狠大声地喊。”

    “那得去西边才能听到对吧?”我问。

    “对,”莎莎点点头,转头突然问我:“笙姐,你信不信有平行时空?”

    “也许吧……”话题换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跟上。

    “我还挺相信的。所以每次我都觉得回音壁西边好像站着个未来的我,听我和她叨叨我走过来的每一步。”

    “她会听到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说这话的是龙队。

    “嗯?”莎莎似乎也感到意外。

    “她一定会听到。”

    龙队带着平和的笑直视着莎莎的眼睛,回答字字清晰。

    如果以奥运为计,乒乓球的四年可以称为一个轮回。

    而这是一个比她多经历三个轮回的前辈给她的承诺。

    它坚实、温暖又笃定,像是迷茫夜海上的灯。

    在青春黯淡时点亮的瞬间,暗夜如昼。

    少女的眼眶微红,似乎是因为呼啸的寒风,又似乎是因为眼中的水雾。

    “大头呢?”莎莎揉了揉眼睛,发现大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他刚说要去物美便利店买点东西,”大头走之前和我嘟囔了一嘴,“我们去红绿灯那里等他吧。”

    体总门口的交通指示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直到我们聊得口干舌燥、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少年才姗姗来迟。

    他的手里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长条。

    远远看像是一捧冬天盛放的花束。

    “我的天!仙女棒!”莎莎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迎着大头冲了上去。

    “老板可是从仓库给我翻出来的最后存货。”

    少年朝着女孩晃了晃手中的战利品,得意的神色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为啥……”我正好奇大头为什么费这么大劲也要买仙女棒,一粒细碎的冰晶落到了我的肩头。

    “下雪天和烟花最配了。”

    莎莎的话闪过脑海的瞬间,我把问题咽了回去。

    毕竟,答案我已经找到。

    因为下雪了,因为恰巧,她最喜欢雪天的烟花。

    雪花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变得细碎,光影斑驳下男孩呼着白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脸。

    “点上吧,点上我给你俩拍张合照。”

    情绪比理智先一步告诉我,我应该记录下这一刻。

    火花照亮女孩瞳孔的瞬间,女孩注视着翻飞坠落的火星,而男孩凝视着女孩的脸。

    我看着镜头里男孩出神的画面,静止、美好又震撼。

    书上说,一根仙女棒可以燃烧9秒,释放出180亿个火焰。

    而这比银河星海还要繁多的火焰,终究抵不过她的一个垂眸笑眼。

    “来,再并排来一张。”

    大头慢慢挪到莎莎的左侧,又把右手的仙女棒全部放到了自己的左手。

    在莎莎看不见的角落里,那只腾出的右手局促地攥拳、展开,微微抬起,试图环上女孩的肩。

    “你快看镜头!”莎莎没心没肺笑着提醒他。

    许是害羞作祟,许是出于尊重,少年最终还是没能抬起那只右手。

    “靠近一点吧。”

    这是我能托住他爱意的最后一种方式。

    年少的爱总是在无数次的犹豫和试探里小心翼翼地前进。

    像是包裹在奶糖上的糖衣,脆弱又透明。

    他俩肩挨着肩背对体总大门站着,手里的的仙女棒看起来倒也像极了奖杯。

    以后的很多年里,他俩站在领奖台上,手举奖杯,拍过很多合照。

    烟花四起,彩带纷飞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2017年的最后一天,在北京漫天飘飞的大雪里,举起仙女棒等待我按下快门键的两人。

    他们身后是被雪衬得乌黑的体总大门,还有闪烁着“等待”二字的红绿灯。

    要等待的并不只有红绿灯。

    还有18岁的降临。

    少年铭记在心的烟花。

    以及天坛回音壁那头,传来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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