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开始常态化陪年轻队员们跑国际比赛。

    上半年他们的主要比赛是国际乒联世界巡回赛。

    那段时间我陪莎莎大头跑了很多地方,从匈牙利到卡塔尔到德国,换了一站又一站,打了一轮又一轮。

    由于备战东奥,教练组对混双的心血大多倾注在绝对主力昕雯组合身上,对两小只的要求还是多在单打里磨技术、刷成绩。

    所以跨年后的近半年里,两人几乎没怎么配过混双,更多是在各自的赛场上孤军奋战。

    为数不多的交集还是网上冲浪的时候,莎莎会在大头评论区问候一句:“估计你现在200斤?”

    然后被大头欠兮兮地回怼:“又欠揍了吧小豆包”。

    不过,这半年里,莎莎的成绩其实并不那么尽如人意。

    自从去年6月日本公开赛夺得双冠以后,她也难免走上技战术被各国教练研究的命运。

    通往冠军的路上早已是你死我活,一战成名的天才又怎能不被虎视眈眈。

    从1月亚军到3月止步8强,再到5月的16强、32强,我能感觉到她的自信心在一场场比赛里被慢慢消磨。

    “笙姐,我好像快被研究透了。”

    7月飞韩公的飞机上,莎莎带上眼罩后,突然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我扭头看她,眼罩下她的神色晦暗不明,但抿紧的双唇已足够表达这半年来的委屈和不甘心。

    低头沉默半晌,我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颗莎莎喜欢的榛子巧克力。

    剥开糖纸,递进女孩的嘴里。

    “慢慢来,别着急,你肯定有他们研究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含着糖的女孩鼓着腮帮子问。

    “因为他们永远只能研究过去的你。”

    身后突然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接这话的人是大头。

    很显然,他听到了莎莎刚才的丧气话。

    “你怎么坐这儿来了?”莎莎惊讶地扯下眼罩。

    大头的位置的确没和我们买在一块。

    “我和德华换了个位置,”大头朝被迫换位的老袁努了努嘴。

    工具人袁队医回以一个礼貌的苦笑。

    “怎么小豆包,你是一点都不怀念我这个老搭档啊?”

    大头背过手轻轻捏了捏莎莎的小肉脸。

    “哪不怀念?我可太怀念和你一块儿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了。”

    戏谑的自嘲里带着几分受挫的真心。

    “我这不来了?”王头拍了拍自己,信誓旦旦道:“奖杯多的是,你哥带你拿!”

    “这可是你说的!”

    看着赌咒发誓的两人,我突然有些佩服眼前的王楚钦。

    少年用骄傲的盔甲包裹着这半年来的苦涩,为了能给眼前的女孩一个坚实的承诺。

    可是我亲眼见过那些苦涩。

    我见过他训练间隙,拿起手机却看红的眼眶。

    也见过他放下手机,发狠练球到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的样子。

    “团体赛就上过一场,躺赢罢了”

    “全靠哥姐带,国乒太子爷呗”

    “这世界冠军我也能拿”

    ……

    4月的瑞典团体世乒赛后,少年成为了第114个世界冠军。

    但和捧起斯韦思林杯同时到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质疑。

    这是一场隐形且充满恶意的言语风暴,这风暴的余波让我这个事件之外的边缘人都深感恶寒。

    又何况,他身处风暴的正中心。

    17岁的少年被流言当作箭靶一次次射中心脏。

    可他却像一把破碎的伞,修修补补还要试图挡住淋湿莎莎的这场大雨。

    那细腻的针脚是他在这场腥风血雨里仅剩的柔软,安稳、妥当地放置了她的所有迷茫。

    “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认真地看着他们说道。

    你俩都是。

    *

    因为澳公退赛,这次韩公是亚运前他们混双在国际赛场练兵的唯一机会。

    所以俩人每一次赛前准备都格外用心。

    而由于首轮早田希娜脚踝受伤退赛,他们直接晋级八强,也有了更多补课时间。

    不管是训练还是吃饭甚至是回酒店的大巴车上,总是能看到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看比赛录像琢磨战术。

    大头那个ipad快被两人盘包了浆,而莎莎对那锁屏密码的熟悉程度也让我有时候怀疑这块ipad究竟属于谁。

    “他俩真够拼的,每次和他俩对练都能给小鱼和我累够呛!”

    高远不止一次和我边开玩笑边吐槽。

    “你主要是心疼你家小鱼吧?”我打趣他。

    男孩总是摸摸头笑着不说话。

    不过事实证明,体育竞技不得不拼。

    韩公1/4决赛,莎头二人就遇上了实力颇为强劲的朝鲜组合朴申赫和金娜荷。

    “这对组合是今天的黑马。”身边的黄海诚教练隐隐有些担心道。

    “黄指这话怎么说?”忙着办手续,我错过了上午场的比赛。

    “他俩上午赢了日本的头号混双种子森园政崇和伊藤美诚。”

    我默默倒吸一口冷气,知道眼前又将是一场恶战。

    果然,双方第一局比赛就焦灼异常,比分一直拖到21:19,莎莎大头才勉强拿下一局。

    “这两对直接给人干成羽毛球了。”高远见战况激烈,也跑来观赛。

    “他俩真是大心脏。”我缓了口气,这比赛还真锻炼观众的心理素质。

    只不过,这种劫后余生的心情随着朝鲜组合连下两城,立刻又消失不见。

    身旁的黄指双手托着鼻尖,神色略显凝重。

    “他俩是不是好久没配了?”高远问。

    我点点头,“可能得有半年多了。”

    “我记得6月公开的混双名单里,大头的搭档是同姐来着。”高远不解道。

    “你是说,大头这次原本的搭档是陈幸同?”

    “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换成了孙颖莎。”高远挠了挠头,“就今年上半年来说,同姐的成绩明显更好一些。”

    我和高远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大概率知道内幕的黄指。

    “是他自己提的。”

    一旁沉默许久的黄指终于开了口。

    “大头自己提出来要换搭档?”高远惊讶到半天没能合拢嘴,“为什么?”

    我能理解高远的困惑,毕竟同姐是头的初代搭档,今年成绩又更优,大头没有理由不选她。

    第四局的比分来到5:8,莎莎和大头暂时落后。

    “这小子,给教练组交了一份《论孙颖莎和王楚钦混双适配度的比对报告》。”

    “报告?”高远估计开始怀疑他头弟的精神状态了。

    黄指提到这事儿甚至都忘了比赛的焦虑,嘴角一勾指着大头道:“你们别说,写得还真不错,考虑到了很多我们之前都没考虑过的点。”

    随着莎莎大头的状态及时调整,双方比分差距逐渐缩小,最终以15:13把比赛拖进了决胜局。

    “这俩人关键球是真敢拼。”高远也忍不住连连称赞。

    “是吧,看来报告没白写。”我笑着点头道。

    “笙姐,你说大头该不会,真对他家莎莎有什么私心吧?”高远颇有兴致地盯着给莎莎递球的大头,浑身的八卦细胞都活跃了起来。

    “私心也好,真心也罢,先把比赛赢了才是硬道理。”黄指又回归严肃。

    高远听出黄指的不悦,悻悻地挺直站定。

    “教练组好像都挺介意混双谈感情。”我轻声安慰,让他别往心里去。

    却只看他眼神扫过看台上的鳗鱼时,长久地叹了口气。

    旁观者清,也不知道是谁有私心。

    我笑着心想。

    最后一局,莎莎和大头越战越勇,最终以11:7进入半决赛。

    *

    由于赛程密集,莎莎和大头的肌肉多少都起了些反应。

    “笙姐,要不先让莎莎去做个冰敷,我看她的右肩实在有点儿撑不住。”

    在和林仲勋、梁夏银的半决赛3:1取胜后,大头指着猫在角落里的莎莎告诉我。

    不远处的莎莎小小一只,揉着肩痛得皱皱巴巴。

    “德华已经把冰袋拿过来了。”比赛的时候我俩也意识到了莎莎的不对劲。

    厚厚封上冰袋后,就有记者匆忙来请莎莎大头去接受采访。

    “笙姐,给我条毛巾盖在这里吧。”莎莎指了指冰袋。

    我知道她不想媒体拿这个做文章,便搭了块毛巾在她的右肩。

    “快,快点。”一到采访处站定,大头就提醒记者们尽量加快速度。

    “莎莎把毛巾拿下来。”其中一个记者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命令,毫不客气。

    大头原本担忧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他深深倒吸一口气,似乎在抑制心里的无明业火。

    莎莎犹豫片刻,还是摘下了毛巾。

    大头上下把那位记者打量了个够,压迫感如同山雨欲来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整场采访三个问题连问带答都没撑满1分钟。

    最后那记者姐姐草草收了个尾结束。

    “大头好像今天心情不太好?”离开时她拉住我问了一句。

    我尴尬一笑,心里替她长叹一声。

    姐,下次记得别惹他旁边那位。

    采访完后,我立刻带莎莎去德华那里做了个紧急松解和右肩推拿治疗。

    德华让莎莎翻身,脸朝下躺在治疗床上。

    莎莎鼓着小脸耷拉着葡萄眼,像一只被揪住后脖颈的小猫。

    “疼就喊出来,别硬撑。”大头看莎莎啃着床单一声不吭,知道她又在逞强。

    “嗯…”莎莎吃痛闷哼一声。

    那五味杂陈的表情又可爱又心酸。

    莎莎咬牙忍痛时,低头瞥到了大头的脚,抬眼问道:“比赛的时候,你的脚是不是也……”

    “我还好。”

    大头说着把脚往后挪了挪。

    “你那走路姿势我一看情况就不太好。”德华知道他是不想影响比赛,无情拆穿道。

    “我这脚等比完决赛再说吧,一会儿帮我喷点紧急镇痛的药。”

    “真是一个比一个犟。”德华太清楚他这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

    “要不,你俩先出去坐着等我吧?”莎莎怕大头长时间站着不舒服。

    大头跟着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治疗室。

    “听说,你为了和莎莎配,还特地给教练组写了份报告?”

    大头先是微微一愣,又挠头咧着嘴给自己找补:“嗨,里边全是我编的,也就最后一句话是认真写的。”

    “那最后一句话是?”

    “就……”大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就——综上所述,我选孙颖莎。”

    少年说这话时盯着眼前的白墙,耳朵却红了半边。

    很难描述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那坚决到不可撼动的语气带给我的震颤。

    我只记得当时我的思绪整整停滞了三秒,才重新回到正轨。

    “有这句结论就够了。”

    “嗯?”

    “教练组可能,也只是想要一个你有信心的人选罢了。”

    其实大头,这原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

    你早就有自己的答案了。

    你只是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论据来掩饰那个真正的原因。

    所以你把它伪装成了一场有理有据、有来有回的激烈辩论。

    但我们都很清楚,辩手在收集论据前,大多早就确定了自己的辩题。

    就像你在决定写那份报告前,已经在题目里敲上了“孙颖莎”三个字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原来飞机上的那句“你哥带你拿奖杯”,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男孩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一次又一次,不断证明可得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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