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期中考试来了,这一次考试北栀考得不怎么好。

    虽然分数也不差,但和苏老师器重的那些学生比,多少有些距离。

    她很想拿到奖状,那张薄薄的金灿灿的纸就像是女王赐予征战骑士的勋章,它是褒奖是荣誉,是过去足以让她心安的存在。

    之前她从没有失手过,可现在,她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别人得到褒奖赢得荣誉,怀揣着一种羡慕又失落的情绪。

    台下热烈的掌声在某一瞬间感觉像极了暴雨落下的声音,她机械地拍着手掌,和讲台下很多同学一样,混在被雨水注满的教室里,面目模糊。

    生活还在继续。期中过后,北栀也差不多习惯了新学校的生活。

    在这个时常有打架斗殴敲诈霸凌事情发生的校园里,前怕狼后怕虎的她小心翼翼收敛着自己的性格,提高自己对危险的敏感觉知,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逃之夭夭。

    在课堂上,她再没有勇气主动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也从来没有叫过她。

    她依旧努力地做好作业,也认真听课,虽然苏老师还是不怎么看重她,但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失望了。

    习惯成自然,不好的情绪在一遍遍消化中也会习以为常。

    就像去耿爷爷家里吃饭,虽然她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可当小心翼翼成了习惯,心里也就没那么怕了。

    习惯能够让人在反复温习的过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不至于像第一次愣头愣脑撞得头破血流,但它不承担人的安全感。

    就像在粗嗓门刀子嘴性格泼辣的耿奶奶面前,她难免还是有些发怵,在耿爷爷还有他的外孙面前,她也还是不善言辞。

    北栀记得在耿爷爷家待了一个月后,耿爷爷的小外甥有一次甜甜地叫她姐姐,她当时也不是不能够感受到这个弟弟对自己的亲近,心里有些开心,可面上又觉得不好意思,拧巴的性格让她抿嘴尬笑着点了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但当时从厨房端菜出来的耿奶奶耳背没听见,看到她这样,就有点生气,大声问她弟弟叫她,她怎么不答应。

    如果这只是和耿奶奶的相处过程中一点误会,那么最让她尴尬的是,当耿爷爷不在的时候,耿奶奶老是会向她打听爷爷的工资,问些“你爷爷是不是又加了工资?你们家有多少积蓄?你想不想爸爸妈妈……”诸如此类的问题。

    爷爷有多少工资,加没加工资,她确实不知道。

    在耿奶奶八卦兮兮的目光下,她经常摇头说不知道。

    想不想爸爸妈妈,她确实会想,在耿奶奶的面前,她只能也必须点头,而每次看到她点头的耿奶奶都会长吁短叹一阵,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摸着她的头感慨她真可怜。

    耿奶奶明明是在叹气,是在同情她为她感到难过,可北栀从没有一次在耿奶奶脸上看到过真实悲伤的情绪。

    就像几年前在爸妈的葬礼上碰到的一些亲戚,他们总在大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低头问询,语气温和地关心她,问她和妹妹想不想爸爸妈妈,难不难过。

    她以前会觉得这些大人很善良,现在只觉得他们恶心无聊透了。

    要是真正地为对方感到难过,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去揭开对方的伤疤。

    他们只是生活不幸,人生太乏味了,乏味到需要通过对比强调别人的不幸,来借此获得人生的一点安慰,表达他们假惺惺的关心和同情。

    她家可真惨啊,还好我家没有她惨。

    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说出口的话。

    有时候北栀很不明白,像耿爷爷这么慈祥温和好脾气的人怎么会和耿奶奶在一起,他们一个喜欢安静,爱读书看报纸喝茶,一个喜欢热闹,爱嗑瓜子搓麻将长舌聊八卦。

    两个人的差别大的好像青蛙和□□。

    而且就光她的身世,耿奶奶已不知道和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的邻居大妈们说过多少回了。

    本来北栀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来耿爷爷家吃饭,在楼道里恰巧碰到的那些大人都用同情怜悯的眼光看她。

    直到前天中午,她在楼梯间不小心听到了耿奶奶和对门大妈的聊天,才恍然大悟。

    之前那么多不明白的事情,通通都得到了解释。原来是耿奶奶把她家的事情一个劲儿地往外说,难怪那么多人都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她。

    记得那天是晴天,天气却有点冷,她手脚冰凉愣愣地站在昏暗的楼梯里,听着耿奶奶和对门邻居夸张的说话声和叹气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那孩子也可怜,爸妈都死了,现在就爷爷奶奶带着,她爷爷奶奶身体也不是很好,听说奶奶有糖尿病,爷爷之前还住过院动过心脏手术,也不知道还能带她多久,万一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就真成孤儿了,虽然还有两个姑姑吧,但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大的自己三个孩子还带不过来呢哪会有空带她,那个小的就更不用说了,在外面打工,以后嫁人了肯定不会管她们,毕竟带上这俩拖油瓶,以后还怎么嫁人啊,哪个男人会要她……”

    邻居大妈听后也长吁短叹了一阵,感慨她们姐妹可怜,说最好是她们爷爷奶奶能够顺利抚养她们长大,不然以后她们的路啊难走着呢。

    “……这俩孩子可怜是可怜,但这也是他们的命,再怎么说,也不会放到你家里养喽,这孩子在你家吃饭,他爷爷一个学期怕是给了你五六百块钱。”

    “还五六百?吃了两个多月的饭了,钱是一分没看到,这孩子可怜谁不知道,但是再可怜也不要丢到我家来养吧,我每次要耿正去问她爷爷要饭钱,耿正就是不去,还埋怨起我来,和我发脾气,说一个小娃娃能吃多少饭菜,能花几个钱,他和那个北庭是好兄弟,就主动应承那孩子来家里吃饭,我是他老婆,整天煮饭做菜的,他倒是一点没考虑我的累,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我说我就一个女儿,女婿父母过世得早,这两个外孙看着可怜,养就养了,那个女孩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要他去多管闲事。”

    “算了算了,也别气了,你家老耿就是那个脾气,那孩子,就当你舍福了,看她可怜施舍一下,以后会有福报的,再说她也总不可能一直都在你家吃饭……”

    北栀通红着脸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心里气愤又委屈,她不知道爷爷没有拿伙食费给他们家,她以为爷爷早就付过了,退一步说,就算现在还没付,她相信爷爷也不会赖账的。

    她没有想到耿奶奶会这样议论他们家,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讨厌耿奶奶!

    可是,耿奶奶的话说的又都是错的吗?

    她有些不确定,恐惧的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

    如果说爸妈在车祸中去世只是把她推到人生的分水岭,让她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这一点的话,那么现在,当亲耳听到这些话后,她才意识当年那场车祸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

    她不再害怕鬼怪,只害怕漂泊无依的未来。

    她很恐惧,担心以后有一天,就像爸爸妈妈突然离去一样,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到那个时候,就像耿奶奶说的,她和妹妹又能依靠谁?

    姑姑吗?姑姑她们真的会管她们吗?

    她越想越深,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坠在了衣服上,在浅蓝色的凯蒂猫棉袄马甲上晕染出深蓝。

    那天中午,她没有去耿爷爷家吃饭,转身下楼,心情复杂地跑回了教室。

    才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了一会儿,又想到她不去吃饭,耿爷爷可能会来教室找她,就又躲了出去,在校园里找了个隐匿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得有些累了,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她拖着疲倦的步子回了教室,教室里的人很少,出去吃饭的同学们都还没回来,惜君不在,华湘也不在。

    整个班级除了她,就只有三个女孩子,那三个女孩子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聊天吃东西,手里都拿着零食,不是果脯蜜饯就是干脆面和面包,看到她回来了,有个女生礼貌性地问她吃饭了吗,北栀失落地摇了摇头,巴巴地看着她们桌上的零食,咽了咽口水,突然有点馋。

    问话的女生讶异了一下,“你为什么还不去吃饭啊,你不饿吗?”

    北栀一下子羞红了脸,怎么会不饿呢,肚子正饿的咕噜咕噜叫呢,但是她今天真的不想去耿爷爷家了,宁愿挨饿也不想去。要是爷爷给她的那五毛零花钱还没用掉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去校门口的包子店买个包子。

    “我不怎么饿。”北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局促,问话的女生笑了笑,转过头继续吃东西。

    北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低头趴在桌子上,脑袋埋进了臂弯。肚子还是咕噜咕噜的叫,她用手按住腹部,忍着饥饿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趴着趴着,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听到姐姐和邝清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趴在这里,去耿老师家里吃过饭吗?”朋杉问她。

    北栀猛地抬起头,发现真的是姐姐。

    像是漂泊在外的游子突然在异乡找到了亲人,北栀看着姐姐,鼻子有点发酸,她说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情,但刚张嘴就有点哽咽,“我还没有吃……”

    “怎么还没去吃饭啊,外公不是让你去耿爷爷家里的吗?”朋杉啃着包子,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有点诧异。

    “我今天中午……没去。”北栀低头眨了眨眼睛,努力憋住泪水,看着自己的脚尖,话说得艰难又吞吐。

    “为什么不去?”

    “耿爷爷他们不在家,去吃席了。”北栀撒了个谎。

    “哦哦,那你就去买包子啊,外公给你的钱呢?”

    “只有五毛钱……”北栀吸了吸鼻涕,声音闷闷的,“我用掉了,没有钱了。”

    “没有钱也不来找我,就打算这样饿着,人都要饿坏!”朋杉生气又心疼,一把拉过她的手,把一块钱放到她的手心里,

    “自己去包子店买两个包子。”

    北栀没有想到姐姐会拿了一块钱给她,心里感动又愧疚。

    耿奶奶说的话一定不会成真,她相信她的亲人不是耿奶奶口中说的那样。

    情感的闸口突然决了堤,悲伤难过感动委屈各种心情混杂在一起,融进滚滚掉落的泪水之中,北栀嚎啕大哭,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朋杉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哭出来,讶异又无措。

    北栀不想让姐姐她们看到,可她根本止不住眼泪,情绪像是突然爆炸的蘑菇云,酸涩的感觉弥漫在胸腔里。

    她转身趴回到座位上,闭着眼睛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一起一伏地抽动。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朋杉搂着她的肩膀凑近问。

    邝清猜测道:“是上次搞卫生的那几个人吗,他们又逼你去搞厕所了?”

    姐姐们越安慰她,越想为她出头,北栀心里就越想难过。

    她摇了摇头,哽咽着说:“不是他们。”

    “那是谁欺负你了,有事你跟我们说?”朋杉安慰道。

    好像没有谁,又好像,有很多人。

    北栀摇了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地说:“没有谁骂我,我就是……就是想哭了,姐姐……你们回去吧……我等会儿就去买包子”

    她实在不想自己哭得这么狼狈的样子被姐姐她们看到,姐姐们要是继续在这里安慰她,她就会越觉得委屈想哭。

    朋杉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北栀隐隐约约闻到姐姐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果香,甜中带酸。

    为了照顾到她的情绪,邝清只好拉着朋杉准备离开。

    “没事的,杉杉,给她一个人静静,我们先走吧。”

    朋杉还是有点不放心,再次叮嘱北栀记得等下拿钱去校门口买包子吃。

    北栀抽噎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记住了姐姐的话,也准备等会儿去,可她没想到自己哭着哭着就哭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睡前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块钱,可是等到上课铃打响了,她睁着哭肿的双眼爬起来才发现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零钱不见了,不知道被谁偷走了。

    她慌里慌张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班上那么多同学,她也不知道是谁偷的,虽然自责后悔,却也没办法,好在肚子饿过了头好像也不饿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回到家后,北栀没有把中午在楼梯间听到的话转述给爷爷奶奶听,她不想爷爷奶奶也生气难过。

    想了又想,饥肠辘辘的北栀终于还是忍下了倾诉欲。在下午回到家埋头吃饭的时候,只是开口问了餐桌对面戴着老花镜看

    报纸的爷爷什么时候给耿爷爷家伙食费。

    爷爷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扶了下眼镜,笑着问:“你耿爷爷问起来了?”

    北栀的饭还没咽下去,两边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像只河豚,听爷爷这么说后她忙摇了摇头,把饭咽下去后说:“耿爷爷没说,就耿奶奶吃饭的时候提了一下。”

    “我本来是打算在学期末再结算,既然耿方老婆问了,等过几天去赶圩我就把伙食费结了。”

    北栀心安了,低头继续扒饭,有个想法突然在心里冒了头,她犹豫了再三,还是吞吞吐吐跟爷爷说了。

    “爷爷,我下个学期可不可以不去耿爷爷家里吃饭啊……”

    “为什么不去?”爷爷抬头问她。

    “我不想去,耿爷爷挺好的,就是耿奶奶,我感觉她不是很喜欢我。”北栀的心情低落下来,挑了一些事情跟爷爷说了。

    爷爷听说后沉默了一会,慈爱又有些愧疚地看着她,用温和的语气说:“过几天赶圩我把钱结了,耿方老婆的态度应该会好一点。等过完这个学期,下个学期我给你重新找个地方吃饭,去大姑婆家好不好?”

    北栀叼着筷子想了想还是摇了头,“爷爷,我不想去别人家了,你就给我两块钱,我在外面店子里吃个粉就好了。”

    “也行,不过中午还是得吃饭,你要到外边吃可以,正好你林伯伯在校门口开了家饭店,中午有粉有饭,就是生意太好,人多了点,有点挤,你不去耿方家的话,下个学期你就去那里吃,先记账,到月底我就去结清。”

    北栀乖乖点头,她认识林伯伯,林伯伯是大姑婆的儿子,也是惜君的大舅,在中学当数学老师。

    他的老婆是个很敞亮热情的中年妇女,在学校对面开了个饭店。

    那家店北栀路过很多回,中午生意很好,人头攒动,听说饭菜也很好吃。

    虽然去表伯家的饭店吃饭人很多,但北栀实在不想再去耿爷爷家里吃饭了,寄人篱下的窘迫与小心翼翼,她不想再感受了。

    她恨不得跳过今年剩下的这几个月,一眨眼就到下学期。

    这样的话就再也不用见耿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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