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冷得有些不寻常，气象台发了好几个寒潮预警，青烟中心学校接到教育局提前放寒假的通知，把期末考试的时间提前了，这对早就盼着放假的学生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北栀很喜欢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比期中考试好，期中考试的成绩是白纸黑字印在表格上的，期末考试却是市里抽考，成绩很晚才会出来。
也许是为了让大家能够顺利过个好年，老师们不写具体的分数，而是根据期中考试的成绩和平时在校的表现，在学生手册上的科目一栏对应写上优良差的评级。
大部分同学的评级都是优或者良，只有极少数成绩和表现特别不好，被老师深恶痛绝到希望他下学期干脆别来报道的人除外。
除了评级之外，老师的评语也很重要。
如果说优良差等级决定了大家回家后家长的态度，那么老师写在上边的评语就像是每个学期末的一份礼物，大家总会不自觉地期待老师对自己的评价。
北栀一直很喜欢期末考试结束后领学生手册的这天，这天大家可以不用背着重重的书包去学校了，坐在教室里却不用上课，学习暂时打上了逗号，被生活告了一段落。
这一天，每个人都能从评语中找到自己的优点，有的人还会得到金光闪闪的奖状和奖品。
虽然她来了中心学校后像中了魔咒，与所有奖状无缘，评语和过去比起来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些乖巧安静，老实本分，但就是太内向了，希望她以后活泼开朗点的话，但她还是很开心。
她觉得写下这些评语的老师们和平常的样子不一样，更平易近人，也更温柔。
她需要的就是这一点温柔。
今年的领学生手册日，北栀和邝燕他们约好了，早上七点在村口会合。
坦诚说，她觉得一次自己考的不差，也许可以拿到奖状，所以她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就算最后没有得到奖状也没关系，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学期过去了，在她的心里结束比开始要重要。
她很喜欢结束。
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北栀睁着迷糊的双眼，翻身坐起拧开了台灯。她打着哈欠拉开床边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色像是框在玻璃框里的画布，台灯用暖橙色的笔触将她困意十足的脸画在上边。
北栀穿好衣服趿拉着棉拖哆哆嗦嗦地下了楼，发现客厅和厨房的灯是开着的，奶奶却不见身影。
她以为奶奶在院子里，打开了大门，赫然发现院子里一片洁白。
寒风凛冽，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强忍着冷意走到檐廊下，抬头看向头顶阴郁的天空。
下雪了。不是松软的鹅毛大雪，是那种像沙子盐粒一样的雪，院子里地栽的草木都冻僵了，茎干和叶片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风一吹，坚硬的叶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天气这么冷，水管肯定又被冻住了，厕所抽不上水，奶奶应该是去附近的旱厕上厕所了。
北栀回屋抽了几张纸，踏上结了冰的鹅卵石小道，小心翼翼地出了院子往厕所走去。
他们家的旱厕建在离家一百米的一个小坡上，平时这坡也不陡，可今天上坡的路结了冰有点滑，她穿着厚底拖鞋折腾了几回也没上去。正苦恼着要不要回家换个鞋，奶奶从厕所里出来了，看她穿个拖鞋在那费半天劲也上不去，走过来拉了她一把。
“拖鞋打滑，也不穿个运动鞋来，今天路上肯定结了很厚的冰，你等下别去学校了。”
“不要，我和邝燕他们说好了，今天去拿手册。”
北栀不想留在家里，家乡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雪了，路上肯定很好玩，也许可以坐着从坡上滑下去，就像滑滑梯一样。
“手册下个学期开学再拿也可以，这雪看样子会越下越大，水泥路上肯定结冰了，别去了，要是摔着就不好了。”奶奶慢慢地从坡上走了下去，她穿着厚底防滑的鞋子，每一步都很稳。
北栀看着奶奶顺利下了坡，心里松了口气。
北栀还是有点不死心，“奶奶我想去学校，我们班同学应该都会去的，我怕我们班主任说我。”
其实手册可领可不领，苏老师也没说大家都要到，有些同学可能也会叫去的人把自己的那本带回来，可是北栀现在就想出去玩。
“那手册下个学期再领也是一样的，今天下雪路滑怕摔跤，等下让你爷爷给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让她把手册给惜君带回去，等你大姑婆正月初三来拜年的时候，让惜君给你带来不就好了。”
看奶奶的态度，这件事是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北栀只好放弃，耷拉着脑袋去上厕所。
回到家里吃完早餐后，北栀蹲在火炉边，背靠着沙发，把半个身体用烤火罩遮住。烤久了浑身暖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
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邝燕在院外喊她去学校，北栀起身推开门，隔着院子愧疚又失落看着邝燕。
“邝燕，我不去学校拿通知书了，我奶奶说天冷路滑，让我同学给我带回来。”
邝燕有些失望，“好吧，那我走了啊。”
“对不起啊。”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你不去的话，我就先走了啊，邝月姐他们还在等我呢。”邝燕挥手和她再见，转身急急忙忙走了。
北栀看着邝燕离开的身影，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她一起飞去学校了，外面寒风阵阵，刚刚还在火炉边不想动的她此刻却想飞奔出远门。
但也就是想一想，外面确实挺冷的。
北栀关上了门，回到客厅看了下时间，还很早，她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流了出来，索性爬上楼睡了一个回笼觉。
雪越下越大了，原本还是沙子雪，现在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了。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想起上一次下雪时乔燃哥哥给她堆的那个雪人，圆圆胖胖的，龙眼核做的眼睛、胡萝卜鼻子、还有那块他摘下来的围巾……
想着想着整个人开始变得迷糊，梦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看到乔燃哥哥站在雪人旁，耳朵被冻得通红，笑容干净又爽朗。白色的热气从他嘴里跑出来，朦朦胧胧的，融化在他清亮又和煦的眼神里。
梦里的天空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像是被风化开的棉花糖。
窗外也在下，北风呼啸，原野和山林渐渐白了。
世界像被冰封进了透明的雪花水晶球里，一只无形的大手摁亮了开关，于是雪一直都没有停，就这样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灾。
刚开始只是结冰下雪，人们都觉得过几天太阳出来了就会融化，可谁也没想到后来气温会越来越低，天一直不放晴，风雪依旧，寒潮在这里安了家。
某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继水管被冰封了后，电也停了。
好在家里还剩下两包蜡烛，奶奶打着手电筒找出两根点上了，刚开始他们也以为这次停电和从前一样，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来电，今晚要是不来电，最迟明天天亮也一定会来。
可一个又一个明天过去了，电始终都没来。
时间在大家日复一日的期待和落空中变得越来越长，冰灾愈演愈烈。电一直没来，蜡烛市价飞涨了起来。
原本两毛钱一根的蜡烛很快涨到了两块、五块、十块，可不管它的价格涨得多么高，在这个阴冷黑暗的冬天都是有市无价，人们哄抢一通，供不应求。
极端的寒潮天气也影响了铁路运输，不少的铁路路段都结了厚厚的冰。年节将近，又正值春运，正是外省务工的人们回乡的时候。小姑姑好不容易抢到一张票回来了，可朋杉却没有那么幸运，火车站人满为患，一票难求，坐大巴的话道路结冰，很多高速路段又被封了，因此没办法回来。
得知姐姐今年没办法回家过年时，北栀心里难过又失落。
下雪在北栀的认知里一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这一场大雪却让很多人没办法回家，只能在外地过年。
失望的不只她一个人，还有很多很多盼了一年等了一年的孩子。
屋檐下倒挂着的冰凌子一天比一天长，庭院的地栽植物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透明铠甲。
北栀很害怕它们被冻死，一大早就跟着爷爷给这些植物除冰。奶奶怕她受冻，喊她赶紧进去，北栀不肯，挥舞着棍子敲冰的时候，她找到了以前当女侠的感觉。
今天是接种狂犬疫苗的日子，除完冰后北栀要去乡里的卫生院打疫苗。
之前接种疫苗都是爷爷陪她一起去，一般是坐车，偶尔走路。但现在这样的天气，外面冰天雪地，路上又结了厚厚的冰，基本看不到车的影子，小姑姑只好带她走路去。
两个人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围巾和耳罩，将全身武装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鼻子和眼睛露在外边。爷爷奶奶担心她们摔倒，拿了些干稻草拧成草绳要她们绑在鞋子上防滑，又拿了两根长棍给她们当拐杖，方便爬坡。
做好万全准备后，小姑姑带着北栀出了门。
他们家的房子建在地势高的地方，离村口还有一小段路，小姑姑不敢带着北栀从家门口那个小坡上下去，那里很陡峭，虽然修了阶梯，但是阶梯上结了冰，如果摔倒了一路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姑姑拉着北栀走了家门口左侧这条泥巴路，这条路虽然也结了冰覆了雪，但好在是泥巴路，只要踩着两侧的枯草和薄雪，不至于摔倒。
到了村口后，她们提着一口气踏上了水泥路，水泥路不比泥巴路，它平整光滑，结了厚厚的冰，又覆上了一层雪，像是裹上了糖霜的梨膏糖，冻得十分严实。
她们是这块长长的梨膏糖上的两粒芝麻。
北风呼啸而过，外面的世界空空荡荡，连个脚印都没有，好在马路比四周的田野高出一截，不然路连田野，田野连山，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起伏的白纸，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踩空。
两个人杵着木棍缓缓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爬坡。
在家里待了这么久，北栀是很想出来透透气的，上次去学校领学生手册她就没去，听邝燕说那天他们在路上玩的很开心，下坡的时候他们都是直接坐着滑下去。
北栀也想在冰面上玩一下“滑滑梯”，但小姑姑在这，她不敢这样。
“路面很滑，你小心点。’小姑姑提醒她说。
北栀表面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她觉得这坡也不是很难爬，吭哧吭哧就爬在小姑姑的前面去了。
“栀栀你怎么爬这么快，怎么我觉得这么滑。”小姑姑杵着木棍艰难地跋涉在坡腰处，而北栀却快到坡顶了。
“不知道啊。”北栀摇了摇头，心里却隐隐有些骄傲。
为什么爬的快，为什么不觉得滑，她觉得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也许是因为她喜欢冰雪，冰雪感受到了她这样赤诚的喜欢，所以对待她才格外宽容。
然而这种莫名奇妙的想法终究是她对于冰雪的一厢情愿。
在她洋洋得意的下一秒，脚刚踏出去就一个打滑，身体摔在了冰面上，手里的木棍先她身体一步顺着坡一路滑了下去，她自己也随之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如果不是走在后边的小姑姑眼疾手快用木棍捞住了她的棍子，伸手拉住了她，她肯定得跟着木棍一路滑下坡去，到时候又得重新爬一遍。
小姑姑把她从冰上搀起来，把捡到的木棍还给她。
北栀脸上一阵燥热，为自己刚才膨胀的胜负欲感到羞耻，果然教室挂着的那句名人名言诚不欺她，“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她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戒骄戒躁，然而刚刚她所赤诚热爱着的冰雪并没有感受到她的诚心。
在接下来去卫生院的路上，她断断续续摔了十多跤，摔到后面她已经不再感到羞耻，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爬起来拍拍衣服。
路过卫生院附近的民居时，北栀又在别人家门口摔了一跤。
小姑姑也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惊慌了，伸手一提熟稔地搀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恰好正巧碰上了一个大妈开门倒水，差点就泼到她们身上。
大妈见状后赶紧道歉，又误以为她们是乞丐，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出门乞讨，心下不忍，准备回屋给她们拿点吃的。
小姑姑尴尬地解释她们不是乞丐，是要去卫生院打针。
大妈转身回屋，暗暗嘀咕。
北栀红着脸赶紧跟紧小姑姑，一路摔了这么多跤，直到最后到卫生院打上了最后一针疫苗后，她的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过去的一段时间她都很担心自己得狂犬病，之前听同学说有一些人来不及打完疫苗就发病死掉了，现在疫苗打完了，她没有发病，应该没事了吧。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气温回升了一些，不像早上来时那么冷了，冰雪也融化了些，她们又顶风踏冰慢慢走回了村，好在回程中北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的很稳，倒也没摔跤了。
漫长的路走完了，冰雪天却没有完。
灾情越来越重，政府开始救灾，派发物资，撒盐破冰，抢修电缆。
村干部拿到些物资后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送蜡烛，只是拿到手的蜡烛并不是常见的白色长烛，而是莲花形状的五颜六色的小蜡烛，有时候发两三个，有时候发三四个，断断续续发，日期不定。
北栀没见过这样的蜡烛，觉得很新奇，有时候拿出来玩一玩摆一摆，但从来不敢浪费。
没有电，蜡烛越来越贵，家里晚上只能点两根蜡烛，而且冬日无聊，没电视看也没事做，八点半左右他们就得吹熄蜡烛回房间睡觉了。
不过白天稍微好点，除了宅在家里看书以外，还可以去别人家串门子。
北栀这个寒假跟着爷爷奶奶串了不少门，过年的时候也走了不少亲戚。
亲朋好友们聚到一堆，无非是围坐在火炉桌边嗑瓜子剥花生喝茶吃茶点。
大人们聊着远远近近的事，自己家的、认识人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村人家的家长里短和陈年老事，间或他们也说些外面的事情，比如说这一场冰灾灾情严重冻死了人、抢修电缆的工人不幸触电截了肢、政府拨的救灾款被市里某个领导贪污，别人家断电断水乌漆墨黑，他家水电照常、光彩辉煌，最后被检举下了马，也有说政府救灾用的工业盐因为运输中翻了车，被乡民们争抢一通……
北栀不知道这些大人说的是真是假，她当时想的是下次村长来家里发蜡烛能不能发点其他颜色的，比如橙色和紫色，她想集出一条彩虹色。
同样是不知道哪天，突然来电了。
天气渐渐回暖，冰雪消融，冰灾终于结束了。
可另一个灾难又来了——开学了。
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北栀很喜欢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比期中考试好，期中考试的成绩是白纸黑字印在表格上的，期末考试却是市里抽考，成绩很晚才会出来。
也许是为了让大家能够顺利过个好年，老师们不写具体的分数，而是根据期中考试的成绩和平时在校的表现，在学生手册上的科目一栏对应写上优良差的评级。
大部分同学的评级都是优或者良，只有极少数成绩和表现特别不好，被老师深恶痛绝到希望他下学期干脆别来报道的人除外。
除了评级之外，老师的评语也很重要。
如果说优良差等级决定了大家回家后家长的态度，那么老师写在上边的评语就像是每个学期末的一份礼物，大家总会不自觉地期待老师对自己的评价。
北栀一直很喜欢期末考试结束后领学生手册的这天，这天大家可以不用背着重重的书包去学校了，坐在教室里却不用上课，学习暂时打上了逗号，被生活告了一段落。
这一天，每个人都能从评语中找到自己的优点，有的人还会得到金光闪闪的奖状和奖品。
虽然她来了中心学校后像中了魔咒，与所有奖状无缘，评语和过去比起来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些乖巧安静，老实本分，但就是太内向了，希望她以后活泼开朗点的话，但她还是很开心。
她觉得写下这些评语的老师们和平常的样子不一样，更平易近人，也更温柔。
她需要的就是这一点温柔。
今年的领学生手册日，北栀和邝燕他们约好了，早上七点在村口会合。
坦诚说，她觉得一次自己考的不差，也许可以拿到奖状，所以她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就算最后没有得到奖状也没关系，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学期过去了，在她的心里结束比开始要重要。
她很喜欢结束。
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北栀睁着迷糊的双眼，翻身坐起拧开了台灯。她打着哈欠拉开床边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色像是框在玻璃框里的画布，台灯用暖橙色的笔触将她困意十足的脸画在上边。
北栀穿好衣服趿拉着棉拖哆哆嗦嗦地下了楼，发现客厅和厨房的灯是开着的，奶奶却不见身影。
她以为奶奶在院子里，打开了大门，赫然发现院子里一片洁白。
寒风凛冽，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强忍着冷意走到檐廊下，抬头看向头顶阴郁的天空。
下雪了。不是松软的鹅毛大雪，是那种像沙子盐粒一样的雪，院子里地栽的草木都冻僵了，茎干和叶片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风一吹，坚硬的叶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天气这么冷，水管肯定又被冻住了，厕所抽不上水，奶奶应该是去附近的旱厕上厕所了。
北栀回屋抽了几张纸，踏上结了冰的鹅卵石小道，小心翼翼地出了院子往厕所走去。
他们家的旱厕建在离家一百米的一个小坡上，平时这坡也不陡，可今天上坡的路结了冰有点滑，她穿着厚底拖鞋折腾了几回也没上去。正苦恼着要不要回家换个鞋，奶奶从厕所里出来了，看她穿个拖鞋在那费半天劲也上不去，走过来拉了她一把。
“拖鞋打滑，也不穿个运动鞋来，今天路上肯定结了很厚的冰，你等下别去学校了。”
“不要，我和邝燕他们说好了，今天去拿手册。”
北栀不想留在家里，家乡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雪了，路上肯定很好玩，也许可以坐着从坡上滑下去，就像滑滑梯一样。
“手册下个学期开学再拿也可以，这雪看样子会越下越大，水泥路上肯定结冰了，别去了，要是摔着就不好了。”奶奶慢慢地从坡上走了下去，她穿着厚底防滑的鞋子，每一步都很稳。
北栀看着奶奶顺利下了坡，心里松了口气。
北栀还是有点不死心，“奶奶我想去学校，我们班同学应该都会去的，我怕我们班主任说我。”
其实手册可领可不领，苏老师也没说大家都要到，有些同学可能也会叫去的人把自己的那本带回来，可是北栀现在就想出去玩。
“那手册下个学期再领也是一样的，今天下雪路滑怕摔跤，等下让你爷爷给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让她把手册给惜君带回去，等你大姑婆正月初三来拜年的时候，让惜君给你带来不就好了。”
看奶奶的态度，这件事是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北栀只好放弃，耷拉着脑袋去上厕所。
回到家里吃完早餐后，北栀蹲在火炉边，背靠着沙发，把半个身体用烤火罩遮住。烤久了浑身暖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
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邝燕在院外喊她去学校，北栀起身推开门，隔着院子愧疚又失落看着邝燕。
“邝燕，我不去学校拿通知书了，我奶奶说天冷路滑，让我同学给我带回来。”
邝燕有些失望，“好吧，那我走了啊。”
“对不起啊。”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你不去的话，我就先走了啊，邝月姐他们还在等我呢。”邝燕挥手和她再见，转身急急忙忙走了。
北栀看着邝燕离开的身影，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她一起飞去学校了，外面寒风阵阵，刚刚还在火炉边不想动的她此刻却想飞奔出远门。
但也就是想一想，外面确实挺冷的。
北栀关上了门，回到客厅看了下时间，还很早，她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流了出来，索性爬上楼睡了一个回笼觉。
雪越下越大了，原本还是沙子雪，现在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了。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想起上一次下雪时乔燃哥哥给她堆的那个雪人，圆圆胖胖的，龙眼核做的眼睛、胡萝卜鼻子、还有那块他摘下来的围巾……
想着想着整个人开始变得迷糊，梦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看到乔燃哥哥站在雪人旁，耳朵被冻得通红，笑容干净又爽朗。白色的热气从他嘴里跑出来，朦朦胧胧的，融化在他清亮又和煦的眼神里。
梦里的天空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像是被风化开的棉花糖。
窗外也在下，北风呼啸，原野和山林渐渐白了。
世界像被冰封进了透明的雪花水晶球里，一只无形的大手摁亮了开关，于是雪一直都没有停，就这样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灾。
刚开始只是结冰下雪，人们都觉得过几天太阳出来了就会融化，可谁也没想到后来气温会越来越低，天一直不放晴，风雪依旧，寒潮在这里安了家。
某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继水管被冰封了后，电也停了。
好在家里还剩下两包蜡烛，奶奶打着手电筒找出两根点上了，刚开始他们也以为这次停电和从前一样，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来电，今晚要是不来电，最迟明天天亮也一定会来。
可一个又一个明天过去了，电始终都没来。
时间在大家日复一日的期待和落空中变得越来越长，冰灾愈演愈烈。电一直没来，蜡烛市价飞涨了起来。
原本两毛钱一根的蜡烛很快涨到了两块、五块、十块，可不管它的价格涨得多么高，在这个阴冷黑暗的冬天都是有市无价，人们哄抢一通，供不应求。
极端的寒潮天气也影响了铁路运输，不少的铁路路段都结了厚厚的冰。年节将近，又正值春运，正是外省务工的人们回乡的时候。小姑姑好不容易抢到一张票回来了，可朋杉却没有那么幸运，火车站人满为患，一票难求，坐大巴的话道路结冰，很多高速路段又被封了，因此没办法回来。
得知姐姐今年没办法回家过年时，北栀心里难过又失落。
下雪在北栀的认知里一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这一场大雪却让很多人没办法回家，只能在外地过年。
失望的不只她一个人，还有很多很多盼了一年等了一年的孩子。
屋檐下倒挂着的冰凌子一天比一天长，庭院的地栽植物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透明铠甲。
北栀很害怕它们被冻死，一大早就跟着爷爷给这些植物除冰。奶奶怕她受冻，喊她赶紧进去，北栀不肯，挥舞着棍子敲冰的时候，她找到了以前当女侠的感觉。
今天是接种狂犬疫苗的日子，除完冰后北栀要去乡里的卫生院打疫苗。
之前接种疫苗都是爷爷陪她一起去，一般是坐车，偶尔走路。但现在这样的天气，外面冰天雪地，路上又结了厚厚的冰，基本看不到车的影子，小姑姑只好带她走路去。
两个人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围巾和耳罩，将全身武装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鼻子和眼睛露在外边。爷爷奶奶担心她们摔倒，拿了些干稻草拧成草绳要她们绑在鞋子上防滑，又拿了两根长棍给她们当拐杖，方便爬坡。
做好万全准备后，小姑姑带着北栀出了门。
他们家的房子建在地势高的地方，离村口还有一小段路，小姑姑不敢带着北栀从家门口那个小坡上下去，那里很陡峭，虽然修了阶梯，但是阶梯上结了冰，如果摔倒了一路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姑姑拉着北栀走了家门口左侧这条泥巴路，这条路虽然也结了冰覆了雪，但好在是泥巴路，只要踩着两侧的枯草和薄雪，不至于摔倒。
到了村口后，她们提着一口气踏上了水泥路，水泥路不比泥巴路，它平整光滑，结了厚厚的冰，又覆上了一层雪，像是裹上了糖霜的梨膏糖，冻得十分严实。
她们是这块长长的梨膏糖上的两粒芝麻。
北风呼啸而过，外面的世界空空荡荡，连个脚印都没有，好在马路比四周的田野高出一截，不然路连田野，田野连山，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起伏的白纸，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踩空。
两个人杵着木棍缓缓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爬坡。
在家里待了这么久，北栀是很想出来透透气的，上次去学校领学生手册她就没去，听邝燕说那天他们在路上玩的很开心，下坡的时候他们都是直接坐着滑下去。
北栀也想在冰面上玩一下“滑滑梯”，但小姑姑在这，她不敢这样。
“路面很滑，你小心点。’小姑姑提醒她说。
北栀表面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她觉得这坡也不是很难爬，吭哧吭哧就爬在小姑姑的前面去了。
“栀栀你怎么爬这么快，怎么我觉得这么滑。”小姑姑杵着木棍艰难地跋涉在坡腰处，而北栀却快到坡顶了。
“不知道啊。”北栀摇了摇头，心里却隐隐有些骄傲。
为什么爬的快，为什么不觉得滑，她觉得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也许是因为她喜欢冰雪，冰雪感受到了她这样赤诚的喜欢，所以对待她才格外宽容。
然而这种莫名奇妙的想法终究是她对于冰雪的一厢情愿。
在她洋洋得意的下一秒，脚刚踏出去就一个打滑，身体摔在了冰面上，手里的木棍先她身体一步顺着坡一路滑了下去，她自己也随之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如果不是走在后边的小姑姑眼疾手快用木棍捞住了她的棍子，伸手拉住了她，她肯定得跟着木棍一路滑下坡去，到时候又得重新爬一遍。
小姑姑把她从冰上搀起来，把捡到的木棍还给她。
北栀脸上一阵燥热，为自己刚才膨胀的胜负欲感到羞耻，果然教室挂着的那句名人名言诚不欺她，“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她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戒骄戒躁，然而刚刚她所赤诚热爱着的冰雪并没有感受到她的诚心。
在接下来去卫生院的路上，她断断续续摔了十多跤，摔到后面她已经不再感到羞耻，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爬起来拍拍衣服。
路过卫生院附近的民居时，北栀又在别人家门口摔了一跤。
小姑姑也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惊慌了，伸手一提熟稔地搀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恰好正巧碰上了一个大妈开门倒水，差点就泼到她们身上。
大妈见状后赶紧道歉，又误以为她们是乞丐，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出门乞讨，心下不忍，准备回屋给她们拿点吃的。
小姑姑尴尬地解释她们不是乞丐，是要去卫生院打针。
大妈转身回屋，暗暗嘀咕。
北栀红着脸赶紧跟紧小姑姑，一路摔了这么多跤，直到最后到卫生院打上了最后一针疫苗后，她的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过去的一段时间她都很担心自己得狂犬病，之前听同学说有一些人来不及打完疫苗就发病死掉了，现在疫苗打完了，她没有发病，应该没事了吧。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气温回升了一些，不像早上来时那么冷了，冰雪也融化了些，她们又顶风踏冰慢慢走回了村，好在回程中北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的很稳，倒也没摔跤了。
漫长的路走完了，冰雪天却没有完。
灾情越来越重，政府开始救灾，派发物资，撒盐破冰，抢修电缆。
村干部拿到些物资后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送蜡烛，只是拿到手的蜡烛并不是常见的白色长烛，而是莲花形状的五颜六色的小蜡烛，有时候发两三个，有时候发三四个，断断续续发，日期不定。
北栀没见过这样的蜡烛，觉得很新奇，有时候拿出来玩一玩摆一摆，但从来不敢浪费。
没有电，蜡烛越来越贵，家里晚上只能点两根蜡烛，而且冬日无聊，没电视看也没事做，八点半左右他们就得吹熄蜡烛回房间睡觉了。
不过白天稍微好点，除了宅在家里看书以外，还可以去别人家串门子。
北栀这个寒假跟着爷爷奶奶串了不少门，过年的时候也走了不少亲戚。
亲朋好友们聚到一堆，无非是围坐在火炉桌边嗑瓜子剥花生喝茶吃茶点。
大人们聊着远远近近的事，自己家的、认识人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村人家的家长里短和陈年老事，间或他们也说些外面的事情，比如说这一场冰灾灾情严重冻死了人、抢修电缆的工人不幸触电截了肢、政府拨的救灾款被市里某个领导贪污，别人家断电断水乌漆墨黑，他家水电照常、光彩辉煌，最后被检举下了马，也有说政府救灾用的工业盐因为运输中翻了车，被乡民们争抢一通……
北栀不知道这些大人说的是真是假，她当时想的是下次村长来家里发蜡烛能不能发点其他颜色的，比如橙色和紫色，她想集出一条彩虹色。
同样是不知道哪天，突然来电了。
天气渐渐回暖，冰雪消融，冰灾终于结束了。
可另一个灾难又来了——开学了。
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