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沈凛默许机筹处对她特殊对待。

    难怪燃灯会那天,她临时改了《月魄纸铃》,沈凛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好奇,连召她和扮神女一角儿的许明姌问问都不曾。

    还在她被夏景行刁难时,应允了扶光的提议,许她免去骑射比试。

    却原来,过去种种,都是扶光在以命相护。

    可,如今箭在弦上,又焉有退路?

    就算她不答应偷银潢印,猼訑也会采取别的手段。扶光才十六岁,再给他十年时间,说不定还能与猼訑一战。但现在么……

    若是正面交锋,唯有惨败。

    雾杳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月臼宫。

    还没跨进正殿,老远就听见沈渊一边窸窸窣窣扒拉被褥,一边兴奋地用软绵无力的声音喊着,“雾姑娘回来了,快,快,替我看看头发乱不乱。”

    一见雾杳进入寝宫,更是眼中盛着漫天星斗,脸蛋泛上病弱的晕红,大惊小怪道:“咦,你头上怎么多了朵玉簪花,怪衬你的。”

    雾杳打叠起精神,微笑道:“是圣上赐的。”

    “真好啊。”沈渊目光遥远而向往,“以后我也要给你簪。春兰夏芍,山花庭树,从年头簪到年尾。你这么好看,一定戴什么都出彩。”

    古语有云,采兰赠芍,乃男女间的示爱行为。

    雾杳故作没听懂,失笑道:“殿下是要把我的脑袋当花田么。”

    沈渊笑得两颗小虎牙都快把人眼睛晃瞎了,“那就给你画眉、执镜、点胭脂,磨墨涤砚,赌书泼茶,覆棋钓虾。”

    这话却是明晃晃的狎昵了。不过,雾杳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干脆顺水推舟地在沈渊榻边坐下,从他衾被中摸出一只手腕,细细替他搭脉,“让我看看殿下有没有按时喝药。”

    根据雾杳与温无绪闲时聊天得来的线索,沈渊似乎并不知晓饮鸩的事。

    只以为每月会吐血是中毒后的正常症状。

    沈渊对雾杳仿佛天然地就有一种信任,闻言,语气崇拜而惊奇道:“光把脉就能知道喝药情况么?我却还不知雾姑娘精通岐黄之术。”

    呃,精通算不上,顶多能治个头疼脑热而已……雾杳敛目屏息,假模假式地听着脉。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屋内恭默侍立着的宫人踌躇地互望了一眼。

    但没有主动退下。

    雾杳继续添薪加火。

    她唤来白檀,捧出食盒中的麻腐,自己则净了手,用银匙舀了一勺,眼波盈盈看向沈渊,“殿下昨儿个说想吃樱桃乳酪,我记得异尘境做的是最好的,可惜樱桃已过了时节。我擅作主张换了一道麻腐,殿下可要尝尝?”

    沈渊受宠若惊,瞬间面红颈赤。

    他先是羞怯地垂下眼去,可很快,又抬眸注视着雾杳,声音柔弱而不失明亮地应道:“嗯,吃!”

    一旁的医女提醒道:“殿下脾胃尚虚,请浅尝辄止。”

    “嗯嗯,知道啦。”

    沈渊亮晶晶地盯着雾杳的手,微微倾身,双手攥皱了绸被,像个等着喂饭的小孩般朝着银匙张嘴。

    雾杳用余光瞥了一眼周围,宫人们还是没有动。

    雾杳横了横心。

    这一勺麻腐故意挖得极满。

    因渐入仲秋,又要开窗透风,屋内已点上了炭盆,芝麻的焦香蒸蒸烘染,教人心甜意洽。

    雾杳指尖微挪,沈渊一口下去,登时嘴角便沾了许多奶灰色的膏酪。

    沈渊餮足得笑眯眼,“唔,好——”

    话未落,雾杳却是无视一旁宫人递来的绢帕,抬脸凑到沈渊嘴角——

    伸出舌尖,舔走了那一丁点儿麻腐。

    “殿下,您嘴角沾东西了。”

    她呢喃般解释道。

    沈渊怔住,眼睛瞪得比杏儿还大。

    宫人们猛然将本就低垂的头压得更低,终于不声不响地退出了寝宫。

    白檀也在雾杳示意下出去了。

    雾杳偷偷松气。

    然而,她正要准备拿出从椿龄龛里撕下来的诗笺碎片,下一刻,却被捉住手掌。

    沈渊像怕雾杳不给他开口机会似的,一叠声道:“我、我会对你好的!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你未来想考女官也好入主后宅也好,我都支持。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你去什么地方。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所以,所以……”他紧张地觑着雾杳神情,“你原谅我擅自向圣上请求赐婚好吗?啊,不,我也不是说非得求你原谅!你,你生我气,你打我都行!只要你别不理我。”

    雾杳不由晃神。

    原来,看似单纯无害的傻大个,也有心机的一面。

    慈悲宴上,沈渊只怕是故意提起一生锦,从而好向沈凛提起旧日婚约的。

    “嘶。”雾杳的手被扯得歪了一下,缠着纱布的腕骨从袖中滑了出来,她秀润的眉峰轻蹙,眼中蓄起一层春日的杏雨梨云般的烟光,“殿下,先放开好吗。”

    “抱歉抱歉!”沈渊被雾杳的昳态摄了一瞬,慌乱松开手,“你、你的手怎么了?”

    他唇一动就想要扬声喊太医。

    “嘘!”雾杳赶忙扪住沈渊的嘴,“我没事,练舞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已经上过药了,不必喊人。”

    “唔唔!”沈渊拼命眨眼示意明白了。

    雾杳的指尖离开沈渊的唇瓣,随口安抚道:“我与殿下的婚事本就是先皇所赐,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我又何怒之有?”

    前世她还曾费尽心思想替许明姌换嫁给沈渊呢。

    在这事上,沈渊却远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腮帮子一鼓,嘟囔道:“你骗人。”

    骗子。

    你永远在骗本宫!

    蓦地,雾杳耳边回荡起本不该存在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雾杳怃然失神片刻,讪笑道:“殿下误会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可你刚刚亲……亲、亲我的时候,心跳都没有变。”沈渊耳朵耷拉下来。

    他能听见她的心跳?雾杳眼神飐闪,看来他果然是荣枯症。

    沈渊语气肯定地道:“你不喜欢我。”

    他脑袋越垂越深,“被迫和不喜欢的人成亲,又怎会不生气呢?”

    雾杳自认不是个正直之人,她刚才虽然利用了与沈渊的亲密关系屏退宫人,但是对这些个情情爱爱的压根不关心。

    脑袋都拴裤腰带上了。

    前有猼訑用两个嗷嗷待救的小姑娘吊着她奔波劳碌,屁股后是沈凛磨刀霍霍地威胁她不准叛国。

    谁有空分神?

    雾杳撒谎不眨眼,“可我不还是会嫁给殿下么?届时,不原谅又能怎么办,怨殿下一辈子?”

    沈渊霍地抬头,一错不错地与雾杳对视着,语气如履薄冰般,“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嗯。”雾杳莞尔。

    她此去禁地,能不能剩得了几两骨灰都够呛。

    到时候,就算她想嫁,沈渊敢不敢娶一个牌位还是两说呢。

    “嗯”,短短一字,沈渊像被从天而降的甜饼砸到一般神情晕晕乎乎,一双瞳色殊异的眼睛中仿佛有艳冶璀璨的云霞日采喷薄而出。

    他兴冲冲地张了张臂膀,但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转而珍重地牵起雾杳的手,承诺道:“我会对你好的。只要这次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喜欢我也可以。”

    雾杳蹙了蹙眉,觉得他的说法有些奇怪。

    而且,像是瞒着她什么似的。

    不过,雾杳毕竟也不是真的要与沈渊做夫妻,便没过多理会。

    她看着沈渊的耳朵,从荷包中摸出一盒药膏,“殿下脸上的伤痕都褪红愈合了,可我怎么看着,这耳朵上的伤像是没怎么处理?”

    赈灾会上,沈渊一看见雾杳,撒丫子就想朝她奔去,不幸被须弥撕烂了耳朵,至今伤疤犹在。

    “耳朵上你替我抹过伤药。”沈渊绞着被角忸怩道,“我不想让太医碰。”

    雾杳:“……”

    顿了片刻,雾杳收拾心情道:“那我多替殿下涂两次,很快就能好了。”

    药盒一开,清香四溢。

    沈渊期待地望向雾杳掌心,“自己制的?”

    奇怪。

    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雾杳心中那股违和感更重,面上却平静道:“是,我有几个效验极佳的方子。”

    沈渊美滋滋地侧了脸,随着雾杳靠近,呼啦一下,奶酥般的女儿香扑住了周身,不知怎么,他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道:“那就劳烦雾……劳烦杳、杳杳了?”

    他仔细觑着雾杳神情,见她神色平和,才改了称呼。

    雾杳专注而轻柔地涂着药膏,“嗯。”

    见雾杳接受了他的称呼,沈渊的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他又唧哝了好几遍雾杳的闺名,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诸如问雾杳打算在峣峣阙读几年书、要不要在正式成亲前举办定亲宴,最后道:“可惜,今年还是没吃成樱桃乳酪。”

    “我们明年一定要赶早,初夏就去!”

    如同慈悲宴那天约定般,沈渊再次朝雾杳伸出小拇指,“说好了,你答应过我的。”

    没想到这货还是个馋鬼?就这么惦记樱桃乳酪么。

    雾杳不甚在意地将自己小指缠了上去,荡啊荡的,末了还与他大拇指相抵,按了个印,“好,一言为定。”

    沈渊笑容甜都能淌出蜜来,“嗯!”

    见沈渊正是迷糊之际,雾杳收拾药盒时,袖子一晃,将诗笺碎片抖了出来。

    “啊。”她故意慢了一息,教沈渊率先捡走了碎片。

    “窗月莹如冰……”沈渊好奇地举起看了一眼,奇道,“咦,你这诗笺不仅字写得极好,画儿也精湛。不过,这莲花瓣倒是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

    画的是十方度厄灯。

    雾杳眸色一深,彻底确定了沈渊就是荣枯症。

    随即,雾杳联想到了前世自己之死,心中冒出几个假设。

    一,取秘宝必须有荣枯症。荣枯症可谓是除了银潢印外,开启禁地的第二把钥匙。

    二,所以前世沈凛没杀沈渊这个威胁她帝位的前太子,相反地,还把他高高捧起。

    三,猼訑用饮鸩控制住了沈渊,为绝后患,杀了雾杳。而沈凛明明能对沈渊弃而不用,直接利用雾杳就行,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这么做……

    女帝宁可与猼訑争夺随时可能毒发的沈渊、也没有对雾杳出手的原因,不用说,肯定又是扶光的手笔。

    ……他究竟在暗中做了多少事。

    雾杳心中沉重得无以复加,她拿走沈渊手中的诗笺,“前几天写的,不满意,就撕了,没想到残余在了衣服中。”

    她替沈渊掖了掖被角,起身告辞,“时辰不早,殿下好好休息,我该走了。”

    “啊,这就要走了吗?”沈渊失望得整个人都像融化的冰碗般成了一滩糖水,他揪住雾杳衣角,可怜兮兮道,“不如留下来用晚饭吧。”

    雾杳故作为难道:“这几日落了许多功课,还没补上呢。”

    虽说雾杳的手现在捏不住笔也抚不了琴,可若是沈渊追问起来,她总是有由头可以用来来搪塞的。比如她还有许多书要读啦,还要闻香辨香等等。

    不过,沈渊生怕她恼火,只轻轻松开了衣角,“那你一路小心。”也没敢问她下次何时再来。

    雾杳屈膝一礼,温声道:“殿下保重身体。”

    走到殿门时,雾杳鬼使神差地向后望了一眼。

    沈渊双手抱膝团在被窝中央,巴巴地目送她远去,仿佛一只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被遗弃的小狗。

    雾杳:“……”

    见雾杳回头,沈渊简直飘飘然得忘乎所以,惊喜叫了一声“杳杳”,一掀衾被,便想下地朝她奔来。

    可他身子实在摇晃,差点一个趔趄摔下榻。

    幸亏雾杳用臂弯接住了他。

    秋风跃入槛窗,送来几片暮色。

    雾杳将沈渊扶回榻上,头疼道:“殿下,小心再感染风寒。”

    雾杳鬓间的玉簪花随着动作跌落在被褥上。

    沈渊拾起烂漫香馥的花朵,重新换了个位置给雾杳簪好,嗫嚅了一声,“亲亲。”

    “什么?”雾杳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渊不肯撒开雾杳圈住自己的手臂,祈求地望向雾杳,一字一字黏糊糊道:

    “再亲一下,就放你走。”

    一瞬间,雾杳脑内掠过了很多东西。

    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猼訑离京时,估计还得带上他呢。

    雾杳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地,风中送来几缕熟悉的霜雪气味。

    她僵硬地抬眼。

    沈渊背后的槛窗中。

    远远地,扶光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不知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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