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棵梓树的枝叶长着长着就融到了一起，像头挨着头，肩搭着肩，是这片无垠空旷的花坡世界里两个相偎相傍的孤独小人。
梓树很高，日光照不透，满地都是森冷的、锈绿色的荫影。
雾杳埋头拽着扶光在荫影中一直走。
“留步，留步，再远我们都看不见啦。”
“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一刻都等不得。”
“母亲，他们是去做什么了？”
“嘘，乖孩子不能看。”
宾客们的笑语声像是冰碴一般融化在日头里，渐渐地不真切了。
“胭胭，再远就摘不到许愿笺了。”扶光笑盈盈地任由雾杳横冲直撞地带着他乱走，看二人快出梓树范围了，才提醒了一句。
雾杳蓦地刹住脚步，慢慢松开了扶光的手，再抬起头时，已是一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歘。歘。
就连梓树上也挂了几个小风铎，裹着油亮亮的日光，秋千似的被风推来推去，却一丁点儿响动都没发出。
雾杳感受着猼訑若有似无的视线，随手指了一张许愿笺，对扶光道：“摘吧。”
扶光却笑道：“不急。”
又是不急。
对眼前的少年人来说，未来还长，今天是他一生仅一次的大日子。每一刻都值得珍惜。
雾杳有些装不下去了，深吸了口气，才道：“大家都等着呢，你莫不是还要在这儿看风景？”
闻言，扶光还真仰脖望了一眼。
漫天锦葵红的丝帛低低地垂下来，像是泛舟采菱时孩童舀水玩耍的调皮小手，随时都要拂在雾杳二人脸上。
斑斓的许愿笺呼啦呼啦地翻转着，是风车儿，是五彩的繁星。
繁星的光飞落在扶光眼里，这一刻，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纯真，前所未有的无忧无虑。
好似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远远地，人们闹聒聒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怎么还不亲呀——”
“相濡以沫！相濡以沫！”
扶光无奈地、略带责怪朝宾客席睇了一眼，以掌罩住雾杳的耳朵，“不理他们。”
咚咚。咚咚。咚咚。
雾杳浑身一僵，世界静了下来，少年的心跳仿佛沿着他的掌心，直抵她心口。
扶光眉眼缠绵。
“我……我有话对你说。”
“你对云山长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
雾杳猛地抬眼，霎时间，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脑中隆隆地响。
记忆如冰冷黑暗的海水涌来。
“喜欢，愿意。”
“我当然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了。世上的男人里，我也只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
就像过去无数次为她遮风挡雨那样，扶光俯下来，清瘦高大的身子半笼着她。
“我没想到，你……你竟是愿意的。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他以额抵额，嘴唇近得像能吻上来，声音的震动沿着两人相触的肌肤、骨骼，嗡嗡地传了过来。
他似是有庞大的、浩若烟海的话语想对雾杳诉说，但被堵在了细细的喉管里，最终，皆化为一句：
“我其实，一直一直都——”
雾杳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抓紧袖中的喜剪，又快又稳地扎进了扶光的肩头。
扶光神情空白了一瞬。
“一直都喜……欢。”
刃口上的药粉即刻生效，夺走了知觉，他愣愣垂眸，像是不认识喜剪这个东西、没能理解雾杳的动作一般。
雾杳面无表情地伸手探入扶光怀中。
不出意外地，她找到了银潢印。
当然了，她也不是没想过扶光可能会换地方保管，但猼訑既然没有通知她，那就是无碍。这点她还是信任猼訑的。
雾杳牢牢抓住银潢印，推开扶光，随手将喜剪一扔，后退几步。
被药效侵袭的扶光经她一推，倒在地上，肩头洇出斑斑朱色。
“喈喈！”“喈喈！”“喈喈！”
“喈喈！”“喈喈！”“喈喈！”
“喈喈！”“喈喈！”“喈喈！”
突然，珠玑仙涧的哑巴风铎一齐响起来，动地翻天，摆簸山岳，云海沸涌。
猼訑大笑着落在一根树尖上，竟是用内力注入声音，强行震碎满山风铎的铎舌使其响动，“哎呀呀，你也太心急了，我还没看够呢。”
来客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地龙翻身，见猼訑现身，才强忍仓惶留在座位上，双手堵着发疼的耳孔。
“好吵！怎么回事？”
“那人是谁？为什么穿丧服？”
“扶世子和雾姑娘那边好像不对劲啊？”
半个机筹处都来了今天的定亲宴，玄使们瞬间启明刀出鞘，有几人已提起轻功，纵身往梓树这边而来。
云熠脚程最快，护在扶光身前，目眦欲裂地冲雾杳怒喝道：“大胆雾氏女！亏得世子掏心掏肺地对你，你竟勾结外敌害他！”
云熠手中一扬，就要使出暗器，但下一刻，就被一只光莹若雪的手死死按住。
扶光吃力地抬着手，随后，一点一点踉跄站起身子。
他脸上的血色、醉酒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
猼訑面具后的目光在扶光身上转了一圈，停在他一双玉髓绿的眼睛上，夸张地捧脸慨叹道：“啧啧，药效还没过时间，就能站着了，真羡慕你的武学天赋呐~”
在看到云熠赶来时，雾杳就退到了十丈开外，准备后仰躲避他的暗器。
不过，她这一仰直接仰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猼訑喉间的碦碦声丝毫没有被风铎声掩盖，“看，还是我对你好吧？你的小竹马连手下人都管教不好呢。”
他足下轻轻一跃，便将雾杳带到了最高处的一方悬崖。
雾杳反手握住猼訑的手腕，“姐姐她——”
“别担心。”
一根青白色的手指点在雾杳嘴唇，冻得她一哆嗦，猼訑朝席间努努下巴，“喏。”
出事后，机筹处第一时间就要将许明姌扣下，但是一名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子出手拦住了玄使。
男子武功不算上乘，身法却极灵活，交手不过十招，几个纵跃便带着许明姌消失在了山林间。
雾杳稍稍放下心来。
“明姌可是我制住你的唯一底牌，我怎会舍得她有事？”猼訑食指指腹顺便揉了揉雾杳的唇瓣，“唉~就是可惜，没能观摩到你和小竹马卿卿我我。”
雾杳想一把拍开猼訑的手，又拍了个空，只得强忍怒火将银潢印往他脸上摁去，“你要的东西！”
猼訑两根手指捏住雾杳的腕骨，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她疼得佝偻起身子，顺便接住雾杳手中松落的银潢印，“嗯，谢谢小兔精，小兔精真棒。”
宾客们不知银潢印为何物，但不妨碍他们觉察出形势不对，纷纷缩在一起，在震天的风铎声中，面对面大声呼喊地议论起来。
抱素斋的斋生们对着雾杳指指点点，许晓泊捶胸顿足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温无绪是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吓得抱着脑袋满地乱爬，“我的乖乖，要变天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
云枢急赤白脸地对着不动如山的玄使们一通推搡，“你们愣着干什么！有人抢新娘！快去救长生啊！”三四名好心的夫人想拦都拦不住。
白檀是雾杳最贴身的人，看出她根本没有挣扎的意思，痛心疾首地仰头喊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干什么？如你所见，当叛国贼啊。”雾杳好半晌才从腕骨的疼痛中缓过来，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不过就你这样子，估计也不知道银潢印是什么吧。”
玄使包围了雾杳二人所在的悬崖。
虽然双方暂时还没动作，但是各自都明白，这场仗一触即发。
只是在等一个人出手而已。
风铎声弱了下去，碎成了空气中一片片倏明倏晦的粉尘。蓄势待发的氛围中，雾杳忽听一个声音轻柔地唤她：
“胭胭，过来。”
“世子！”云熠抓狂道，“她怎么可能听您的！她刚刚还伤了您！”
“她不是故意的。我不疼。”
扶光执拗地道。
有病。雾杳心想。
她扯了扯猼訑的袖子，“还不走？等着吃晚饭呢？”
“为什么要走？”猼訑以指点了点下巴，思考道，“你要是想吃完晚饭，可以把这些人杀光，留下来慢慢吃。”
雾杳心下一紧，以猼訑的武功，他还真能做到。
但从他迂回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还以为他肯定是顾忌着什么，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杀光机筹处，或者杀了沈凛这两个选项。
猼訑目光落在被雾杳攥得发皱的袖管上，开怀大笑起来，“骗你的。”
他怪狞的、长满眼睛的面具贴在雾杳耳廓上，幽幽地吹着凉气，“你求求我，我就不杀他们。”
“狗男女！不知廉耻！”
见雾杳二人旁若无人地大放厥词，一名玄使忍不住唾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宾客们间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舌、舌头！”
“啪嗒。”
那骂人的玄使犹自不觉，张口想问什么舌头，却见自己嘴里掉出一截赤淋淋热腾腾的软肉来。
谁也没见着猼訑是怎么出手的，那玄使的脸上就多了一道长至耳根的沟壑，连牙肉都暴露在空气中。
玄使们怃然变色，连云熠神情都凛冽了几分。
唯有三人毫无波澜。
猼訑没个正形地将手揣进丧服广袖中，哼着小曲晃着脑袋，“求~我~。”
这会儿可不是什么死要面子的时候了，雾杳张口：“求——”
“胭胭，我们还没摘许愿笺呢。”
扶光轻声道。
雾杳终于忍不住大吼道：“你有病吧！谁要跟你定亲！谁要跟你摘许愿笺啊！你识相就滚远点！”
“那你看我一眼。”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诶~真的诶。”猼訑歪头挡住雾杳视线，仔细端详着她神情，做作地将语调拉出了抑扬顿挫，“你好像都没敢看他诶。”
雾杳的拳头都揝出了青筋，她蓦地回头，见扶光手里多了一柄冰莹通透的长剑，应该是方才去宾客席旁边的贺礼堆里找出来的。
雾杳猜是温无绪替他弄来的冰缣石打造的。
扶光与雾杳间，也不过短短十几步远。
扶光见雾杳看过来，立刻受宠若惊地扬起一个笑脸，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她伸出手，“快过来，那边危险。”
悬崖上寒风料峭，再盛的日光也照不暖。
雾杳蹙眉，“扶子忱，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扶光神情刺痛了一下，像个被骂的孩子般，局促而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雾杳也不想再多废话，“哦，你的意思是，你能知错就改？”
扶光眼中重燃希望，拼命点头，“会，我会，我什么都能改！”
“好啊，那你能杀了沈凛吗？”
话落，慑伏于猼訑先前举动的玄使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放肆！”“尔等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扶光失望于雾杳给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喃喃道：“胭胭，王朝更替，天下会乱的。”
“在边关时，你不也不愿意见到百姓受难吗？”
雾杳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那不一样。在边关时，我是民。可若沈凛死了，我反了，那我就是王了。我为什么要在乎百姓的感受？”
扶光：“不，不对，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雾杳笑了，“对，我说谎了。”
“可如果沈凛不死，姐姐就得死，不是吗？”
扶光没来得及欣喜于雾杳的坦诚，脸色就灰败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他们二人都清楚，许明姌这才是这件事的关键。
扶光垂死挣扎道：“可胭胭，你身边戴面具的人，十年前毒害过储君，不久前试图破坏琲朝与水月国的邦交……还做过别的很多你不知道的事。许明姌是他的同党，逃不掉的。”
“而且，你忍心看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吗？你身边的那个人视人命为草芥，银潢印交到他手里，若真被他拿到了仙朝遗物……人间会成为炼狱的。”
雾杳很认同扶光的说法。
所以，她更要在今天与猼訑一同离开。
离开，找到许明姌的妹妹明婵。
然后杀了猼訑。
“多说无益。”雾杳摸出脖颈处的驭笛，“要么，你命令机筹处退下；要么，我们就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
见到驭笛，扶光神情一震，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雾杳不知道，但这会儿骑虎难下，也只能梗着脖子道：“知道。”
扶光眼神一颤，艰涩道：“你知道，却还拿它来……威胁我？”
猼訑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阵，至此，实在是禁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拍手叫好道：“吹，快吹，吹响驭笛！”
雾杳没理猼訑，对扶光冷硬道：“让机筹处退下。”
扶光眼神木木地盯着驭笛看了会儿，忽地惨然一笑，“好啊，你吹啊。”
雾杳血气上涌，强撑道：“你当我不敢？”
扶光只是重复道：“你吹啊。”
梓树很高，日光照不透，满地都是森冷的、锈绿色的荫影。
雾杳埋头拽着扶光在荫影中一直走。
“留步，留步，再远我们都看不见啦。”
“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一刻都等不得。”
“母亲，他们是去做什么了？”
“嘘，乖孩子不能看。”
宾客们的笑语声像是冰碴一般融化在日头里，渐渐地不真切了。
“胭胭，再远就摘不到许愿笺了。”扶光笑盈盈地任由雾杳横冲直撞地带着他乱走，看二人快出梓树范围了，才提醒了一句。
雾杳蓦地刹住脚步，慢慢松开了扶光的手，再抬起头时，已是一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歘。歘。
就连梓树上也挂了几个小风铎，裹着油亮亮的日光，秋千似的被风推来推去，却一丁点儿响动都没发出。
雾杳感受着猼訑若有似无的视线，随手指了一张许愿笺，对扶光道：“摘吧。”
扶光却笑道：“不急。”
又是不急。
对眼前的少年人来说，未来还长，今天是他一生仅一次的大日子。每一刻都值得珍惜。
雾杳有些装不下去了，深吸了口气，才道：“大家都等着呢，你莫不是还要在这儿看风景？”
闻言，扶光还真仰脖望了一眼。
漫天锦葵红的丝帛低低地垂下来，像是泛舟采菱时孩童舀水玩耍的调皮小手，随时都要拂在雾杳二人脸上。
斑斓的许愿笺呼啦呼啦地翻转着，是风车儿，是五彩的繁星。
繁星的光飞落在扶光眼里，这一刻，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纯真，前所未有的无忧无虑。
好似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远远地，人们闹聒聒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怎么还不亲呀——”
“相濡以沫！相濡以沫！”
扶光无奈地、略带责怪朝宾客席睇了一眼，以掌罩住雾杳的耳朵，“不理他们。”
咚咚。咚咚。咚咚。
雾杳浑身一僵，世界静了下来，少年的心跳仿佛沿着他的掌心，直抵她心口。
扶光眉眼缠绵。
“我……我有话对你说。”
“你对云山长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
雾杳猛地抬眼，霎时间，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脑中隆隆地响。
记忆如冰冷黑暗的海水涌来。
“喜欢，愿意。”
“我当然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了。世上的男人里，我也只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
就像过去无数次为她遮风挡雨那样，扶光俯下来，清瘦高大的身子半笼着她。
“我没想到，你……你竟是愿意的。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他以额抵额，嘴唇近得像能吻上来，声音的震动沿着两人相触的肌肤、骨骼，嗡嗡地传了过来。
他似是有庞大的、浩若烟海的话语想对雾杳诉说，但被堵在了细细的喉管里，最终，皆化为一句：
“我其实，一直一直都——”
雾杳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抓紧袖中的喜剪，又快又稳地扎进了扶光的肩头。
扶光神情空白了一瞬。
“一直都喜……欢。”
刃口上的药粉即刻生效，夺走了知觉，他愣愣垂眸，像是不认识喜剪这个东西、没能理解雾杳的动作一般。
雾杳面无表情地伸手探入扶光怀中。
不出意外地，她找到了银潢印。
当然了，她也不是没想过扶光可能会换地方保管，但猼訑既然没有通知她，那就是无碍。这点她还是信任猼訑的。
雾杳牢牢抓住银潢印，推开扶光，随手将喜剪一扔，后退几步。
被药效侵袭的扶光经她一推，倒在地上，肩头洇出斑斑朱色。
“喈喈！”“喈喈！”“喈喈！”
“喈喈！”“喈喈！”“喈喈！”
“喈喈！”“喈喈！”“喈喈！”
突然，珠玑仙涧的哑巴风铎一齐响起来，动地翻天，摆簸山岳，云海沸涌。
猼訑大笑着落在一根树尖上，竟是用内力注入声音，强行震碎满山风铎的铎舌使其响动，“哎呀呀，你也太心急了，我还没看够呢。”
来客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地龙翻身，见猼訑现身，才强忍仓惶留在座位上，双手堵着发疼的耳孔。
“好吵！怎么回事？”
“那人是谁？为什么穿丧服？”
“扶世子和雾姑娘那边好像不对劲啊？”
半个机筹处都来了今天的定亲宴，玄使们瞬间启明刀出鞘，有几人已提起轻功，纵身往梓树这边而来。
云熠脚程最快，护在扶光身前，目眦欲裂地冲雾杳怒喝道：“大胆雾氏女！亏得世子掏心掏肺地对你，你竟勾结外敌害他！”
云熠手中一扬，就要使出暗器，但下一刻，就被一只光莹若雪的手死死按住。
扶光吃力地抬着手，随后，一点一点踉跄站起身子。
他脸上的血色、醉酒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
猼訑面具后的目光在扶光身上转了一圈，停在他一双玉髓绿的眼睛上，夸张地捧脸慨叹道：“啧啧，药效还没过时间，就能站着了，真羡慕你的武学天赋呐~”
在看到云熠赶来时，雾杳就退到了十丈开外，准备后仰躲避他的暗器。
不过，她这一仰直接仰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猼訑喉间的碦碦声丝毫没有被风铎声掩盖，“看，还是我对你好吧？你的小竹马连手下人都管教不好呢。”
他足下轻轻一跃，便将雾杳带到了最高处的一方悬崖。
雾杳反手握住猼訑的手腕，“姐姐她——”
“别担心。”
一根青白色的手指点在雾杳嘴唇，冻得她一哆嗦，猼訑朝席间努努下巴，“喏。”
出事后，机筹处第一时间就要将许明姌扣下，但是一名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子出手拦住了玄使。
男子武功不算上乘，身法却极灵活，交手不过十招，几个纵跃便带着许明姌消失在了山林间。
雾杳稍稍放下心来。
“明姌可是我制住你的唯一底牌，我怎会舍得她有事？”猼訑食指指腹顺便揉了揉雾杳的唇瓣，“唉~就是可惜，没能观摩到你和小竹马卿卿我我。”
雾杳想一把拍开猼訑的手，又拍了个空，只得强忍怒火将银潢印往他脸上摁去，“你要的东西！”
猼訑两根手指捏住雾杳的腕骨，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她疼得佝偻起身子，顺便接住雾杳手中松落的银潢印，“嗯，谢谢小兔精，小兔精真棒。”
宾客们不知银潢印为何物，但不妨碍他们觉察出形势不对，纷纷缩在一起，在震天的风铎声中，面对面大声呼喊地议论起来。
抱素斋的斋生们对着雾杳指指点点，许晓泊捶胸顿足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温无绪是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吓得抱着脑袋满地乱爬，“我的乖乖，要变天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
云枢急赤白脸地对着不动如山的玄使们一通推搡，“你们愣着干什么！有人抢新娘！快去救长生啊！”三四名好心的夫人想拦都拦不住。
白檀是雾杳最贴身的人，看出她根本没有挣扎的意思，痛心疾首地仰头喊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干什么？如你所见，当叛国贼啊。”雾杳好半晌才从腕骨的疼痛中缓过来，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不过就你这样子，估计也不知道银潢印是什么吧。”
玄使包围了雾杳二人所在的悬崖。
虽然双方暂时还没动作，但是各自都明白，这场仗一触即发。
只是在等一个人出手而已。
风铎声弱了下去，碎成了空气中一片片倏明倏晦的粉尘。蓄势待发的氛围中，雾杳忽听一个声音轻柔地唤她：
“胭胭，过来。”
“世子！”云熠抓狂道，“她怎么可能听您的！她刚刚还伤了您！”
“她不是故意的。我不疼。”
扶光执拗地道。
有病。雾杳心想。
她扯了扯猼訑的袖子，“还不走？等着吃晚饭呢？”
“为什么要走？”猼訑以指点了点下巴，思考道，“你要是想吃完晚饭，可以把这些人杀光，留下来慢慢吃。”
雾杳心下一紧，以猼訑的武功，他还真能做到。
但从他迂回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还以为他肯定是顾忌着什么，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杀光机筹处，或者杀了沈凛这两个选项。
猼訑目光落在被雾杳攥得发皱的袖管上，开怀大笑起来，“骗你的。”
他怪狞的、长满眼睛的面具贴在雾杳耳廓上，幽幽地吹着凉气，“你求求我，我就不杀他们。”
“狗男女！不知廉耻！”
见雾杳二人旁若无人地大放厥词，一名玄使忍不住唾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宾客们间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舌、舌头！”
“啪嗒。”
那骂人的玄使犹自不觉，张口想问什么舌头，却见自己嘴里掉出一截赤淋淋热腾腾的软肉来。
谁也没见着猼訑是怎么出手的，那玄使的脸上就多了一道长至耳根的沟壑，连牙肉都暴露在空气中。
玄使们怃然变色，连云熠神情都凛冽了几分。
唯有三人毫无波澜。
猼訑没个正形地将手揣进丧服广袖中，哼着小曲晃着脑袋，“求~我~。”
这会儿可不是什么死要面子的时候了，雾杳张口：“求——”
“胭胭，我们还没摘许愿笺呢。”
扶光轻声道。
雾杳终于忍不住大吼道：“你有病吧！谁要跟你定亲！谁要跟你摘许愿笺啊！你识相就滚远点！”
“那你看我一眼。”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诶~真的诶。”猼訑歪头挡住雾杳视线，仔细端详着她神情，做作地将语调拉出了抑扬顿挫，“你好像都没敢看他诶。”
雾杳的拳头都揝出了青筋，她蓦地回头，见扶光手里多了一柄冰莹通透的长剑，应该是方才去宾客席旁边的贺礼堆里找出来的。
雾杳猜是温无绪替他弄来的冰缣石打造的。
扶光与雾杳间，也不过短短十几步远。
扶光见雾杳看过来，立刻受宠若惊地扬起一个笑脸，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她伸出手，“快过来，那边危险。”
悬崖上寒风料峭，再盛的日光也照不暖。
雾杳蹙眉，“扶子忱，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扶光神情刺痛了一下，像个被骂的孩子般，局促而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雾杳也不想再多废话，“哦，你的意思是，你能知错就改？”
扶光眼中重燃希望，拼命点头，“会，我会，我什么都能改！”
“好啊，那你能杀了沈凛吗？”
话落，慑伏于猼訑先前举动的玄使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放肆！”“尔等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扶光失望于雾杳给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喃喃道：“胭胭，王朝更替，天下会乱的。”
“在边关时，你不也不愿意见到百姓受难吗？”
雾杳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那不一样。在边关时，我是民。可若沈凛死了，我反了，那我就是王了。我为什么要在乎百姓的感受？”
扶光：“不，不对，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雾杳笑了，“对，我说谎了。”
“可如果沈凛不死，姐姐就得死，不是吗？”
扶光没来得及欣喜于雾杳的坦诚，脸色就灰败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他们二人都清楚，许明姌这才是这件事的关键。
扶光垂死挣扎道：“可胭胭，你身边戴面具的人，十年前毒害过储君，不久前试图破坏琲朝与水月国的邦交……还做过别的很多你不知道的事。许明姌是他的同党，逃不掉的。”
“而且，你忍心看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吗？你身边的那个人视人命为草芥，银潢印交到他手里，若真被他拿到了仙朝遗物……人间会成为炼狱的。”
雾杳很认同扶光的说法。
所以，她更要在今天与猼訑一同离开。
离开，找到许明姌的妹妹明婵。
然后杀了猼訑。
“多说无益。”雾杳摸出脖颈处的驭笛，“要么，你命令机筹处退下；要么，我们就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
见到驭笛，扶光神情一震，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雾杳不知道，但这会儿骑虎难下，也只能梗着脖子道：“知道。”
扶光眼神一颤，艰涩道：“你知道，却还拿它来……威胁我？”
猼訑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阵，至此，实在是禁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拍手叫好道：“吹，快吹，吹响驭笛！”
雾杳没理猼訑，对扶光冷硬道：“让机筹处退下。”
扶光眼神木木地盯着驭笛看了会儿，忽地惨然一笑，“好啊，你吹啊。”
雾杳血气上涌，强撑道：“你当我不敢？”
扶光只是重复道：“你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