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杳杳。”

    哗啦,哗啦,雾杳躺在如摇篮般温柔软和的水声中,睁开酸胀胀的眼睛。

    入目是一双充满担忧的、宝石般的蜜橘色眼瞳。

    沈渊伸指拂去她眼角泪珠,轻声问道:“做噩梦了吗?还是伤口又疼了?”

    雾杳惝恍地转了转视线。

    小舟。瘴雾。灰蒙蒙的天。四周同样灰蒙蒙的、漫无边际的水波。

    他们已经在胧明关的湖泊上漂了三天了。

    雾杳掀开身上属于沈渊的外衣,侧身坐起来,淡声道:“没什么。”

    不是噩梦。

    她只是,梦见了与扶光一同在胧明关度过的日子。

    “你要吃点东西吗?我听七殿下说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填填肚子,一会儿才有力气赶路呢。”沈渊那双温暖宽大的掌心裹住雾杳被湿冷的风吹出血丝的手。

    七殿下……。

    雾杳目光冷冷投向船头。

    这船很小。

    船上拢共才五人,雾杳、猼訑、沈渊、许明姌和一名船夫。

    沈渊口中的“七殿下”,此时正枕着手、翘着腿,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眼前这片三丈开外都望不透的、被浓雾笼罩的景色,一袭丧服随风飐动。

    猼訑就是七殿下。

    在雾杳一行人离开珠玑仙涧、与沈渊会合之时,对荣枯症、银潢印、仙朝秘宝等一无所知的沈渊,突然震惊地叫出了猼訑的身份。

    ——水月国国王的嫡弟,七亲王万劫。

    水月国的王室中因有云湄族的血脉,个个拳勇善斗,凶名在外,为琲朝人所熟知。

    唯独这位万劫殿下,既没上过战场,也没什么相关的传闻,夹在兄弟之中,几乎隐形。

    据沈渊说,当初就是在万劫的提议下,须弥破例将身中奇毒、不会武功的他收为侍卫官的……

    不过,比起这件事,雾杳更在意的是。

    万劫为什么戴面具?

    一个人哪怕再怎么伪装,气味、骨架、言谈中透漏出的小习惯小动作是藏不住的。尤其是面对沈渊这种荣枯症。

    但万劫连声音都不曾加以改变,一副根本不怕被认出来的态度。

    那他戴面具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为了遮掩面容,又是为了什么?

    雾杳拒绝了沈渊的善意,“我不饿。”

    沈渊是被万劫从宫里掳来的。

    尽管沈渊对禁地之行懵懵懂懂,连自己是荣枯症的事,都是几天前从万劫嘴里知道的。

    但他很快接受了万劫的安排,甚至甘之如饴。

    因为沈渊一眼就觉察出了万劫是以许明姌要挟雾杳的。

    这些天离京的路上,雾杳曾数次明确表达了对沈渊的态度,拒绝他的嘘寒问暖。

    可沈渊依旧不屈不挠地贴了上来。

    左右雾杳也是个将死之人,没心情管得太多,拒绝了几次之后,也就随他去了。

    同样百折不挠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脸病色的许明姌捧着纱布与药盒轻轻在雾杳旁边坐下,敛着眼帘问道:“杳杳,该换药了,我帮你吧?”

    雾杳瞥了一眼许明姌,又朝不知何时将药膏给了许明姌的万劫的背影瞪了一眼,背对许明姌转了过去。

    她从沈渊掌间抽回手,一边脱衣,一边语气硬邦邦道:“不必,我自己能行。”

    沈渊一下子捂住眼睛,摸索着坐远了。

    雾杳的伤不止在肩头,还蔓延了一点儿到了背上,她拧着脖子,艰难地给自己涂着药膏,不时因视线受阻与下手轻重问题,咬着牙关倒抽凉气。

    许明姌苦笑道:“杳杳,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何必拿自己的身体逞强?”

    恨?

    雾杳动作顿了一下,将纱布紧紧缠在伤口上,没说话。

    许明姌的声音随风飘入雾杳耳中,低低的,似叹似泣,“其实,只要你能稍稍解解气,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留我一口气在就行……”

    雾杳霍地转过身去,眼神把许明姌吓了一跳。

    什么留一口气?!许明姌当她和万劫一样,动不动就要割人耳朵伤人身体泄愤么!

    许明姌这是在试探她?!还是笃定了她不会对她怎么样,故意拿话来刺她?!

    雾杳拿目光恨恨地剜了许明姌片刻,忽地,朝着船头的万劫粗声大气地喊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把明婵放出来?”

    她与万劫约定过。

    交出银潢印后,会把明婵带来。

    一双大长腿晃了晃,万劫头也没回地笑吟吟道:“你刚刚不是听浮屠说了吗,马上到地方了。小婵就在前头等我们呢。”

    雾杳咬肌一鼓,额角青筋直跳,“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哎呀,这么凶干什么~人家好怕怕。”万劫转过来,换了另一个惬意的躺姿,“略略”了两声,似是在面具下做了个鬼脸,“是明姌惹你不开心的,有本事别把气撒别人头上,不想跟我们一起玩,你就走人啊。”

    他朝许明姌努努嘴,嘟囔道:“嗳,明姌你也教育教育你妹妹几句嘛。叫她明哲保身,别再管你和小婵了,赶紧走。”

    妈的!雾杳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箭步上去,揪住万劫的领子就要请他吃一顿拳头。

    然后,又又又又又没能成功。

    万劫一巴掌按在雾杳刚敷过药的肩头,将她带倒在自己怀中,欣赏着她疼得泪如雨下的表情。

    “哎呀,这这这,你怎么总是对人家动手动脚投怀送抱的。”他惊慌失措地拢了拢自己被扯散的衣襟,在雾杳耳边一字一字道,“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可、是、定、了、亲、的、人。”

    “万劫!”

    雾杳怒吼着,如同面对灭了她满门的仇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不许再欺负杳杳!”沈渊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战斗结束得太快,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沉默的摇桨声中,许明姌将眼帘垂得愈低,“对不起,杳杳。”

    雾杳被沈渊气咻咻地从万劫怀中扒拉了出来,闻言,简直气得眼酸心口疼。

    这些人是有什么癖好不成,一个两个净爱道歉!

    她道的哪门子歉?!是为隐瞒了她是万劫的人?还是她无法如万劫说的那样,叫她离开?她就那么在乎那个妹妹,唯恐一句话把她劝走,妹妹命垂旦夕?!

    说起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许明姌是成为雾府养女之后才被万劫盯上的,还是一开始就是万劫派来的!

    想必是后者可能性居多吧!不然,她怎么还要隐瞒其实还有个妹妹呢!

    “大人,到了。”

    大概盏茶时间后,小舟一停,沉默寡言的船夫开口说了连日来的第一句话。

    雾杳先是愣住,随后瞬间将乱七八糟的杂念抛诸脑后,惊叫了一声,“蓊桃?”

    瘦瘦高高的船夫睃了雾杳一眼,隐在斗笠阴影中的面容似是鄙夷地勾了勾半边唇角。

    他虽还是男子声音,语气却变成了蓊桃那股子狗仗人势的阴阳怪气,“好眼力呐雾姑娘,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蓊桃……

    夏琬琰身边那名总是帮着她煽风点火、在雾杳设计祛寒茶一事时临阵倒戈指出夏琬琰罪名的婢女蓊桃……

    竟是男扮女装!

    雾杳哑然失语,记忆中高挑纤瘦的婢女渐渐与眼前人影重叠在一起。

    难怪,难怪以她的身手,重生那天,却会被蓊桃一把推倒在地。

    一旦发现了谜底,过往的谜团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不攻自破。

    慈悲宴那天初见万劫,来接雾杳的引路宫女格外高挑,其中一人就是蓊桃!

    此外……

    雾杳目光移向正拍拍衣褶、抖落抖落身上水汽的丧服男人。

    “你是沈雪案?”

    她虽是问句,却没有疑问语气。

    “呀,小脑瓜真灵光,一下就猜到了。该赏,该赏。”无视雾杳拳打脚踢的反抗,万劫盘核桃似的狠狠揉了两把雾杳的发顶,笑眯眯道,“可惜了,以后沈雪案的身份不能再用。不然这次回去后,作为奖励,我一定让江天多给你布置点课业。”

    ……竟真是沈雪案!

    雾杳难掩心中惊讶。

    之所以刚刚会脱口而出那么问,不是万劫扮的“沈雪案”露出过破绽。

    相反,沈雪案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起来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子,雾杳才会如此惊讶。

    只是,恰好她一直在思考万劫脸上面具的作用,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燃灯会那天,沈雪案衣领上那一圈毛绒绒的银貂皮草。

    万劫的面具是覆盖到脖子的;沈雪案近期唯一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也是遮住了脖子……

    万劫脖颈上究竟有什么不可示人的呢?

    万劫扮作的“沈雪案”是琲朝宗室女,又兼了峣峣阙山长一职,能躲过机筹处的勘察,连与他近距离说过话的沈凛都没发现。对此,雾杳觉得还不是最出人意料的。

    毕竟,真正的沈雪案体弱多病,近十年来,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可万劫竟把当时在场的她和沈渊两名荣枯症都骗了?

    且不说这得是有多神乎其技的改头换面技术,他是怎么改变声音与气味的??

    “蓊桃”打开了小船上的一只大匣子。

    仿佛看透雾杳心中所想,万劫从“蓊桃”手中接过一张颜色浑浊的、冰凉的皮状物什,扔给雾杳,“混淆雌雄,扮作他人,又有何难。不过是仙朝遗物中的九牛一毛罢了。”

    小船停在了一处鲜绿得诡异的水泊前。

    万劫俯视着水面,面具后的声音磁性而蛊惑,“想见识见识仙朝真正的力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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