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日,过了晌午,王家的马车来县衙接方沅,王家的家丁说他家大公子和大娘子一早就去了郊外园子准备。

    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方沅才发现这不是出城的方向,便询问车夫,车夫答道还要去宏盛钱庄接顾娘子。其实早该想到,这种聚会怎么会不邀请她呢?

    刚到钱庄门口,便碰到外出回来的侯金,他看到马车旁骑在马上的陆十一,便想到车内定是方沅,急忙上前行礼,“您来找掌柜的吧?她这会儿应该在呢,您请进。”说罢便去放下马车的脚凳。

    方沅其实没打算下车,见他这般殷勤,无奈只好下来,跟着侯金进了钱庄。

    “临近年根儿,掌柜的忙得很,前几个月落下的业绩,好歹是赶上来啦。”侯金一边带路一边说着。

    方沅简单问了句上次那件事有没有什么后续,生怕显得过于担心顾兰芷,让人误会。

    侯金却没多想,说那件事已经彻底翻篇了,然后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那个李想已经灰溜溜地走了,正打算细说时,却被吴襄理叫住,说有事找他。方沅让他自便,反正这钱庄后院对他来说已经熟门熟路,他可以自己进去。

    侯金不再客气,随吴襄理去了。

    方沅独自去了后院,就在要过第三道门时,突然听到有人在门的那一侧说话。

    “掌柜的兄长一家又来了?”说话的人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弃。

    另一人道:“可不是嘛,又来打秋风,咱们掌柜的命可真苦,摊上这么对兄嫂,任她挣再多银子也不够他们造的。”

    方沅轻咳一声,那两人急忙闭了嘴。他抬步进了那道门,才发现是两个伙计在整理墙边的几块碎砖。

    伙计一看是他,吓了一跳,果然不能背后议论人,忙低头退到墙边。

    方沅未多言,看他们一眼,继续向里面行去。心下却有些惊诧,她竟然还有个兄长,从未听她提起过。谁知刚走到顾兰芷屋前,又听到里面传出争吵声,让他一时进退两难。

    “任员外家中可有十来间绸缎铺呢,更别提城外那些良田庄子,咱们妹妹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大娘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说话的是个女人,方沅未曾听过这个声音,想来应该就是她的嫂嫂吧。这是在给她说媒?不由心下一沉。

    一个男声响起,“那个任员外都五十了,他怎么好意思提亲?”

    “哪有五十,过了年才四十八。他前一任夫人去年病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到时候咱们妹妹只要生下孩子,甭管男女,这家里可不就是咱们妹妹说了算啦。你说是不是,兰芷?”

    原来她在屋里。

    顾兰芷揶揄道:“他许你什么聘礼啦?”

    那妇人顿时来了劲头,“城西的一间铺子,还有城外……”她突然停住话头,此时才回过味来,听出顾兰芷话中的嘲讽,变了脸色,冷冷道,“你也不必这般阴阳怪气,我也不是看中那些铺子田产,到时候就算都……拿出一半给你添了陪嫁也无不可。我说这些,是让你看到人家任员外的一片诚心。别看你现在能挣些银两,可女子早晚得嫁人,眼看你这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要是再耽误几年,恐怕连给人做妾都没人要啦。”

    方沅听她越说越不堪,心内不由有些恼怒,未待他发作,里面那个男子怒道:“住口!我家妹妹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岂可给人做填房,更别说什么做妾!”

    “名门名门,你没听过那句话吗,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妇人尖声道,“怎么,她看不上给人当填房,难不成还想嫁给哪个大户人家的少年郎,人家得看得上她!”

    “你……”

    “好了,别吵啦。”顾兰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有劳嫂嫂为我操心,这么看来,给那任员外做填房的确是一门好姻缘。”

    妇人听到这话,颜色稍有缓和。方沅却心头一紧。

    “若嫁了人,往后我是可以过好日子了,只是可怜阿兄和嫂嫂,还有侄儿侄女,怕是没好日子过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妇人不解。

    “阿兄,你没告诉嫂嫂吗?当初你欠了东家多少银子,这些年来我又为什么待在这宏盛钱庄?”

    “我……”她兄长吞吞吐吐道,“我跟你说过呀,咱们欠着沈老爷银子,这些年都是……妹妹在替咱们还。”

    那妇人皱眉思索片刻,似乎有点印象,可那都是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了,“你们莫诓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就算欠了银子,这么久还能还不完?”

    顾兰芷冷笑一声,“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嫂嫂,你们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哪一样没让我添补?这些年挣的银子,一大半都还了东家,剩下的有多少是给我自己花了?你瞧瞧我戴的这些簪子首饰,都是假的!不过装点个门面罢了。”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半晌,那妇人的声音又响起,却不似先前那般底气十足,“到底还欠了多少银子呀?”

    “阿兄,你欠下的债,你自己说,这么些年利滚利到底还欠多少?那任员外什么时候上门提亲,我倒是想快点嫁出去,以后就能一身轻,那些债你们自去还吧。”

    妇人见夫君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沉默不言,不由急道:“到底欠了多少?你倒是说话呀!”

    “我……我也不清楚,几千两,还是几万两……那利滚利的我哪算得清。”他倒是真的不清楚,从小算学就一塌糊涂,听到妹妹说什么“利滚利”,他只觉得头脑发昏。

    这下妇人真的急了,“既然是欠债,总要有个具体的数额,都还了这许多年,怎么连欠了多少都不清楚。兰芷,你阿兄向来糊涂,你是明白人,快给嫂嫂说说。”

    “利滚利地哪里算得清,你去问东家吧,当年立了借据,至于怎么算得只有他最清楚,我只知道每个月发了月钱就要还债。”顾兰芷说着话音一转,略带喜色道,“不过,以后就好了,等我嫁了人,便不用在钱庄挣钱还债,也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啦。”

    “不是……哎呀,这话这么说的?”妇人急得抽泣起来。

    男子见妻子和妹妹都哭了,一时急火攻心,只觉得昏昏沉沉,竟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兰芷偷眼看看他们,用帕子拭拭眼角,故作惊讶道:“哎呀,差点忘了,我还与人有约呢。”说着站起身来,“你们这次来也没提前说,否则我就不答应王家大娘子的邀约了,如今也不好反悔。这几日我都不在,你们若想留,便自己在江都城里逛逛吧。”

    她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方沅正站在门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沅虽也有些无措,但终归沉稳持重,迅速冷静下来,装作无事发生般,沉声道:“我来接你,长夏与裴姊姊一早就去郊外园子了。”

    “哦。”顾兰芷也已恢复正常,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这可巧了,我正要出发呢,咱们走吧。”

    方沅看到她眼角似还有泪痕,短短时间内她的神情由开门时混杂着怒意与哀伤,变成见到自己那一瞬的惊讶,此时又硬是伪装出一脸笑容,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临走时向屋内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妇人面朝里坐着,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男子面色白皙,衣着文雅,虽只能看到侧脸,方沅还是一眼认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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