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谎言杀死。

    这是通关要求吗?

    谎言又是什么?

    仲翰如没作声,在茆七身前探腰,将房门彻底关上。

    从茆七的角度,清晰地看到仲翰如耳廓的骨骼和服帖微卷的发尾,他忽地转过脸在她面前说:“衣服脱了。”

    正正经经的语气和表情。

    “哈?”茆七睁圆了眼。

    仲翰如直起身,边走边举臂拽掉T恤,露出精光的上身,他伸手在01床的床底下摸索。

    “换上住院服。”

    白天的光线浮动在仲翰如结实如丘壑的肩背上,茆七突然快步走过去扣住他的肩膀,微微踮脚凑上去。

    仲翰如被她压着,被迫低身稍稍后仰,刚要开口问怎么了,听到她说:“你刀伤好了吗?”

    乱了,明明刚刚说的是住院服。

    仲翰如视线后转,看着茆七专注的神情笑道:“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肩背上的伤口没再流血,但皮肉没愈合,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茆七听到仲翰如的话,滞了滞,才惊觉两人贴着的姿势过于亲密,她倏地松开手,退开一步,“住院服……住院服……哪儿来的?”

    仲翰如从拿到手的黑袋子里抽出一件上衣穿上,遮盖住狰狞的伤口,并将另一套住院服塞给茆七,然后转过她的身体。

    “时间紧急,穿上再说。”

    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茆七知道仲翰如在换裤子。

    穿完后仲翰如走到门口,背着身守门,“阿七,快点。”

    “哦!”茆七没再纠结,麻利地脱衣穿衣,不忘从口袋掏出刻刀收好。

    又听他关心地问:“你的脚好了吗?”

    茆七快快穿好衣服,回道:“我好了。”

    仲翰如“嗯”声,人还背着。

    茆七轻步过去拍他肩膀,他愕然转身,看到茆七脸上的玩趣,恍然过来“我好了”的两层意思。

    仲翰如笑了笑,打量起茆七,衣服有些宽绰,但也算合身,他说”:“换上住院服我们行动更方便。”

    他边解释边打开门,将两人的衣服收起来藏好。

    这时病房的人陆陆续续返回,50205邀请穿着住院服的茆七和仲翰如跟他们一起去吃早餐。

    茆七下意识要拒绝,但仲翰如脱口而出接受。

    一行人出了病房。

    茆七故意落在后面,拽停仲翰如低声问:“现在首要不是去确定‘谎言’吗?为什么要跟其他病患亲近?我们会消失,每晚藏身的床号也不同,会引起怀疑。”

    仲翰如声音很低,“五层跟六层有些不同。”

    五层的异常茆七也察觉到了,对于她和仲翰如这种新来的病人,病患们的表现太热情。有些事太过就显得刻意了,就像六层的60901刻意地接近一样。

    可是这跟吃早餐有什么关系?

    茆七正要问,却看到仲翰如朝前方点了下头。

    食堂在走廊中间,还有小段路,50205正回头看着他们,好像在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

    茆七迎上50205的视线,冲他礼貌微笑。

    50205也回以微笑,并招了招手让他们快点,然后转过脸去和其他病人聊天。

    为了不引起关注,茆七和仲翰如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50205一行人迈步进食堂。

    再往前走,食堂到了,茆七和仲翰如站在门口。

    食堂里面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但不显冷清。因为病患们期待和明亮的目光。

    茆七被这些目光盯着,像是有一股迫切的压力在推着她。她迈步进去,仲翰如错身随着。

    50205扬下颌指了个方向,他做这个动作时始终保持微笑。

    他指的是最后面靠墙的两个座位,茆七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501和502的病患她略略认得,他们各据一张桌,位置靠近门口。位置也许是按房号顺序排坐的,她和仲翰如才来,暂时没有被安排进去。

    饭桌中间摆着碗飘着葱花的猪油馄饨,浸在汤里的瓢羹统一往右边摆,十几张桌子都一样。

    病患们目送他们坐定后,才齐刷刷地动手吃饭。埋头吃着,手臂划动,连瓢羹磕碗的声响也整齐划一。

    茆七没想到能在一个食堂看出仪式感。

    空气中浮动的葱香味勾人胃口,茆七不由自主地握住瓢羹,舀起一颗晶莹透红肉的馄饨,缓缓低头。

    香味越近,她舔了舔唇。不料手肘被撞了下,馄饨滑落进汤里,溅到衣服领口上。

    蓝白相间的住院服。住院服哪来的?

    茆七忽而想起在仲翰如在六层藏起的黑袋子,他说里面是衣服,就是现在他们穿的住院服吧。当时是在611室,多余的住院服,很难不让她联想起611死去的两个人——61104,61109。

    死人的衣服……苦艾味香水……

    想到此茆七胃中作呕,一点食欲都无了,浑身皮肤也像针扎一般刺痒。她看向仲翰如,不解地向他确认。

    仲翰如的心思明显不在茆七身上,他皱着眉,轻手挪走桌面的两碗馄饨,趁其他人不注意倒进一个桶里,再将空碗摆好。

    他们的座位靠近潲水桶,干净到锃亮的深蓝色潲水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食品桶。

    仲翰如处理完后,才将目光放在茆七身上,他微微摇头,口语:别吃。

    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住院服太让茆七难受了,她忍不住伸手抓挠手臂,劲越来越狠。

    仲翰如发现茆七的异样,伸手按住她双手,拉到桌底下。

    茆七浑身刺挠,仲翰如的力又押着她,动都动不了,她只好转移注意力不去想“死人的衣服”。

    她环视整间食堂,只有就餐位,没有制餐区域。所以食物是在别处制作好了,供给到各个楼层的吗?

    病患们吃着吃着,忽地齐刷刷放下瓢羹,巧合地一起用餐完毕。

    茆七坐在最后的位置,看到离门口最近的病患先离开,依次序往后排。

    吃完的餐具摆放就餐前一样,瓢羹都统一往右放,餐桌也干净如前。

    茆七和仲翰如最后离开,医院员工入食堂收拾。

    在吃饱喝足悠闲的人群里,有个急匆匆的身影迎面走来——是已经离去的50205,神色紧绷地进了食堂。

    茆七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便转脚跟上,身形掩在门后探出视线。

    只见50205走到原先的座位前,着急地用手蹭掉桌面的几点汤汁,直到干净如初,他才松了口气。

    茆七看了其他的桌子,桌面皆保持干燥清爽。是的,全都。

    50205抽了纸巾擦手,医院员工在他面前弯腰拾碗,他望着某处,怔愣住了。

    茆七从他凝滞的视线中看到一张名牌,别在医院员工的胸口。

    医院员工收完桌,转身忙去。

    50205回神,迈步向门口,茆七忙跑到仲翰如身边。

    50205在走廊遇到他们,脸上慌张已抹去,问候道:“50203,吃好了吗?”

    茆七嗯了声。

    50205笑:“你会爱上这个味道的。”

    这个笑,有种预言成真的满足感。

    让茆七有种被掌控的感觉,她极其不舒服,一时没有回答。

    50205也不在意,又说:“对了,早上你的被子叠得不对哦,我可以教你的。”

    指出不对,又点明我可以教你,半强迫的意味了。

    50205说完就往病房走去,也不在意茆七回没回话,他一路见着人都在热络地招呼,跟在食堂的慌张判若两人。

    茆七一直目送50205的背影,仲翰如在她身边突然开口:“他们似乎记得每个人的编号。”

    茆七转眸看他,“你是指501和502?”

    仲翰如摇头,“不止,食堂的位置安排是从走廊前到走廊后,居住两头的病患也都彼此熟悉,互相以编号称呼。”

    茆七记得在六层时,病患们的称呼多用你我他,偶为编号,对待她和仲翰如也持表面态度,不到热情的程度。

    她疑惑道:“一个楼层19间可使用的病房,一间房七张床,住满则有133人。即使有空床,病患同时期最少也达百人,最长不超过三个月的友谊,能记得住吗?有必要这么维持关系吗?”

    早餐后是查房时间,茆七和仲翰如交谈的这会儿功夫,走廊已空无一人——而病房里,白色床单一溜铺展开,所有的病患都已自觉躺到病床上。

    白日的走廊清晰,没了夜晚朦胧下的无限延伸感。

    笔直的走廊,门框林立,方方格格地工整。

    白天,静谧如夜。

    “阿七,五层可能存在新的‘规则’。”仲翰如轻声,语意里却压着重。

    规则,听到这个词,茆七只觉得一脉凉意从身体里发散,她不由得抱紧手臂,也不管住院服是不是死人裳了。

    五层的不同,是规训的行为,过于工整的事物;是热情,是熟知的编号;是我被谎言杀死。

    这些异常,跟新的规则有关吗?

    十点规则的血腥恐怖历历在目,新的规则又是什么?

    “走吧,护士要查房了。”

    仲翰如出声打断茆七思考,带她躲进茶水间。

    半小时后,护士查房到509的01床,茆七在茶水间的水箱后面,窥到其中一名护士戴手套检查病患的身体状况,另一名则辅助和记录。程序和在六层无差。

    接着是02床,03床……望不见护士的身影了,吃过药的病患起床活动。

    茆七和仲翰如现在穿着住院服,未避免碰到活动的病患,解释不清引来护士,他们往更里的卫生间去,进最后的隔间闩上门。

    隔间方正空顶,很是狭窄,仲翰如的身量占了大半空间,茆七只能靠边挪,无奈脚后边是个马桶,为了让活动区域宽一些,她只好将肩膀往后仰。

    好在这里打扫很干净,没有异味。外边还隔了一个茶水间,阻挡了病房渐起的响动,使得隔间里有种空旷的幽静。

    幽静,跟厕所,形容不搭。

    茆七胡乱想着,心态松懈一分,她抬脸看仲翰如,他右肩侧抵住门板,手臂都伸展不开,比她还局促。

    茆七见状,艰难地朝后挪了挪身子,“我们没回去,502 的病患会不会起疑?”

    “到时找个理由蒙混过去。”仲翰如四平八稳的声音。

    茆七问:“用什么理由?”

    仲翰如只说:“我们是新来的。”

    茆七咂摸几秒,咂摸出来了,轻笑:“新来的不懂规矩。”

    仲翰如也难得地跟着笑。

    茆七从仲翰如的脸看到他头顶,人高马大也有短处,比如他此时还高出隔间木板顶端,从外能轻易发觉里面站着人。

    茆七踮起脚,扬手压仲翰如前额,示意他身体矮些。动作时身体有些不稳,整个人晃了晃,仲翰如及时地扶了她的腰一把。

    待茆七站稳后,仲翰如才弯低腰,收起身体,他的脸颊恰好停在茆七耳畔上方。

    隔间里真安静啊,茆七清晰地感受到仲翰如的呼吸,时轻时重,忽热忽凉。有些难以形容的不适,她稍偏脸,他的呼吸更是直接落在她眉睫上方。

    “怎么了?”隔间本就狭窄,茆七稍微一动,仲翰如就感觉到了。

    茆七撩眼看他,摇头说:“没什么。”

    空间窄,距离就近,仲翰如甚至能看清茆七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目光没多停留便移开了,他低低地念了一句:

    “阿七,别动。”

    茆七嗯声,垂下视线,渐渐就适应了他的气息,和那句“别动”而荡漾起的氛围。

    他们待到卫生间有人出入才出来,此时刚好响铃。

    查房吃药后是自由活动时间,病房里,走廊外,都扎堆聚着人。但不显嘈杂。

    食堂已收拾干净,侧边是护士站,护士查完房便到里面整理文件。

    五层各个角落,各自存在,却奇异地“和谐”。

    玻璃柜上钥匙插//着,里面满满当当的护理记录,柜后是开启解剖室的门。50104的护理记录就在那里,茆七在想哪个时间段方便去查开关。

    出神之际,一道声线将她拉回来。

    “你怎么在这?”

    茆七循声看去,是50205,面上带着笑,视线若有似无的探究。

    50205:“50203,护士查房时就没看到你,你吃药了吗?”

    茆七正要找理由糊弄过去,仲翰如先开口:“我刚来不适应,她在陪我。”

    50205的目光移到仲翰如身上,“你哪个病房的?”

    听了这话,茆七才后知后觉,从头到尾50205只称呼了她编号,原来他认为仲翰如是其他病房的病患。

    “就在那里。”仲翰如抬手向走廊前段,指了个笼统的方位。

    50205也不知道看清没,点点头又问:“你们……是朋友?”

    50505的眼珠子来回地转,一会盯茆七,一会瞟仲翰如。

    仲翰如答道:“是。”

    50205嘴角勾着莫名的笑意,“果真是‘好朋友’,住院都作伴。”

    话意微妙,茆七讪讪地抿抿唇。

    “50203,你现在可以去把药补上。”50205扬了扬下颌,示意茆七去护士站。

    药肯定不能真吃,茆七寻思着说:“我等会就去。”

    “现在就去啊。”50205睁大双眼,大有监督她吃药之意。

    这时,聚过来几个病患,似乎是清楚这里发生的事,都齐声说:“去啊。”

    工整的事物——吃药,规训的行为——维持大同。

    “去啊。”

    “去啊。”

    ……

    就连此时盯着茆七的这几双眼睛,都麻木一般的执拗,仿佛先前的礼貌和热情是假象。

    这种一致到诡谲的压迫,哽住了茆七喉中借口的话。

    50205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神突然撇开,撞见仲翰如的目光。他凝视了仲翰如片刻,确认刚刚感知到的危险气息消失了。

    好在那边埋头工作的护士拉凳起身,弄出了动静,50205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护士走到玻璃柜放记录,胸前的金属名牌晃过一线光。50205的目光被那道光线攫住了,恍惚地,不经意地露出了痴迷的眼神。

    失态几秒,50205清嗓子收敛表情,却发现仲翰如还在看着他。慌张一瞬即逝,他随即朝茆七一笑,“下次记得按时吃药哟。”

    不再执着,50205带着那几个病患越过他们,一起迈进503室。

    茆七松口气,仲翰如忽然握住她的手,她以为他在安抚她。谁知皮肤传来一丝冰凉,她低头看,就见一把匕首缓缓伸进她腕部袖口。

    匕首不大也不算小巧,跟六层巡逻者拿的一样,茆七不知仲翰如几时藏起来的。

    几天前他说过:天亮就好了。现在这把匕首,推翻了他之前的言论。

    茆七郑重地收起匕首,好在住院服宽松,口袋也深。

    护士在护士站一直待到十点,到了做操锻炼时间。

    做操锻炼的场地在走廊,一长串都是人,太容易暴露,茆七和仲翰如也探不了护士站。

    护士在护士站前台前领操,茆七和仲翰如离得远远地,降低存在感地做操。

    经过刚才,茆七对50205留了个心眼,全程盯看监视——但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做操,没什么异常。

    半小时后,又是自由活动时间。

    护士从走廊尽头离开,刚运动完,病患多数歇在病房。现在这个点,查解剖室的开关最合适。

    茆七和仲翰如正寻时机溜进护士站,某个路过的病患,对在走廊徘徊的两人说:“ 你们不去看游戏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廊里人杂了许多,四面八方地,看着是都在往前边汇。

    茆七随口问了句,“什么游戏?”

    病患先是一笑,而后心领神会地说:

    “为了了解和拉近病患间的关系而诞生的游戏:真心和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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