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姬,你还记恨我啊。”

    上次之后,潇湘半个月没跟他说话。想是无聊寂寞得慌,这晚姜去寒迟迟没睡,见她搬个小板凳在院中赏月,干脆也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身边,与她一起看。

    今夜只有半面月亮,不知道她看个什么劲。姜去寒坐不住,又有点冷,便下意识地向潇湘身边靠拢。

    若在往日,时坞断不可能让他夜里冒着山风在院子里赏什么月,他便也不知道赏月时冷了应该怎么办。见潇湘只静坐望天,犹豫片刻,将手臂穿过潇湘的臂弯,整个人依偎过去,像只小猫儿。

    潇湘一愣,要抽回手,姜去寒便抱住她的胳膊不松。

    “小姬,我冷。”姜去寒的声音冷得微微发抖。

    “冷就回去睡觉。”

    “我想和你一起赏月。”姜去寒把下巴枕在她肩上。

    “那你去披件衣服。”

    姜去寒听话地回了屋子,潇湘趁机把小板凳挪得远一些。不多时,姜去寒顶着件外衣出来,坐了一会儿,又往潇湘那边蹭。

    然后,他把身上披的衣服分给了潇湘一半。

    “我不冷。”潇湘把衣服从肩上摘下来还他。

    “我觉得你冷。”姜去寒固执地给她披上一半。

    潇湘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站起来,用这件衣服兜头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目光跟着她的眼睛转。

    “再乱动就不跟你玩了。”潇湘威胁道。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样说姜去寒就会听话。

    不甚明亮的夜空下,姜去寒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点苍白的月光。他的眼里没有情绪,却也没有空洞感,潇湘被这样的眼神吸引,不禁多看了两眼。

    “亲我一下。”姜去寒忽然说。

    语毕,他自己也发了怔,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潇湘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片刻后涨红了脸,推了他一把:“……你想得美!做梦吧,姜去寒!”

    什么神经病!潇湘一溜烟跑回屋里,靠在门板上,抚着胸口顺气。

    第一次见面时,姜去寒给她留下的印象基本上是病弱、阴沉,还有惊人的俊秀和不合时宜的讲究,后来又加了“疯”和“爱捉弄人”,怎么都和现在的样子不沾边。她无法相信姜去寒不是装的,更吃不消这种娇柔情态,直想躲得远远的。

    一般来说,姜去寒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通常自我意识过剩,有的相当讨嫌,更有甚者须得用“骚情”一词来形容。她在善行院的时候经常需要教这样的男孩子做人,故而深有体会。但目前来看,姜去寒完全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特质:他很清醒,有时甚至会适当地退让。潇湘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这无疑值得警惕。

    除了这条命之外,她没有别的可以失去的东西。但如果要杀她,姜去寒只消吩咐一声,就会有人如探囊取物般,结束她的生命。

    所以,他究竟想做什么?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潇湘定定心,照常上床去打坐。自从上次被小珑用灵气治好,她就拾起了每日修炼的习惯。她的灵脉依然像个风筒,两头漏风,但聊胜于无。

    潇湘走后,姜去寒叹了口气,起身回房。

    潜藏在四处的暗卫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原来少主喜欢这样的。

    关上门之前,他看了眼院中。两个小板凳不远不近地放在那里,就像他们的关系。

    即使陌生和防备一直存在,姜去寒也想更加贴近潇湘的内在。“离她近一点”好像某种古老而习惯的诅咒,正在逐渐从他的骨骼深处苏醒。

    但她习惯躲避,就像一朵开到一半的花,被打扰了,就立刻合上。每次姜去寒靠近,她都会立刻变得警惕,让他再也看不到真容。

    这使得他一次比一次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清。

    近到让她无处可逃,这样最好了。

    潇湘在灯下数着这半年的月钱,然后发现暗门唯一的好处就是月钱多。或许有取血的原因在,她的月钱又格外多一点——取血要流血,打扫要流汗。真·血汗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一辈子都出不了暗门,这些钱也不过是数着玩的东西而已,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潇湘把钱收进乾坤袋,熄灯就寝。大脑开始自动过滤在暗门的一切见闻,拣选其中可能有实用性的消息,并尝试把它们拼凑成一整张图。

    就算只是设想,至少也有了第一步,不是吗?

    又过了几天,潇湘扫地的时候,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趁着姜去寒的学业步入正轨,搞事情的时间减少,她正好抓紧时间研究炼器。当下,她往花圃边的树下一蹲,捡了根树枝就开始构思法阵。

    “小姬,你在干嘛?”中午,姜去寒回来,见她蹲在地上发呆,便凑过来围观。

    她拿着一根沾着泥土的细树枝,不停做一些添补和改动,面前的泥土上画着一个古怪的、有很多部分组成的图形,像是某种回路。

    霎时间,姜去寒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前进半步,踩在了那图形上。他眸中阴沉,却含笑问道:“你在干什么?”他对那些古怪的线条兴趣不大,只怕潇湘想出什么奇怪的办法逃走。

    潇湘把树枝往他脚下一摔:“我们修仙之人的事,你少问。”

    气氛紧张得像是马上要打起来了,姜去寒反而退了一步,笑道:“修仙都干什么,说给我听听?”他脸上笑着,脚下却没闲着,在潇湘面前来回走了几步,直到将那些图案踩平。

    这特么是在考验她炼器小天才的记忆力?潇湘心下不爽,只能默念“苟”字诀。

    姜去寒既将潇湘视为囊中之物,便不介意她态度差。他拢着袖子在潇湘面前蹲下来,抚着她的头道:“快说啊,小姬,我还没有修过仙呢,好玩的话,我有好东西赏你。”

    “暗门还不是你的,”潇湘直接引用了姜门主的原话,“想来你也没有什么真正能给我的东西。”

    “怎么没有?”姜去寒一面糊弄潇湘,一面心思飞转,猜测着这些图案的用途,“你告诉我,我给你买花戴。”

    “除非你放我走——谶解得差不多了吧,姜少主?”潇湘抛出价码。

    姜去寒闻言,笑得更甜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手臂被划了这么多刀,都破相了。我若放你走,传出去怕是会被千夫所指。不如留在暗门,让我好好补偿补偿你可好?”他握住潇湘细细的手臂,隔着单衣的衣袖,轻抚其上疤痕。

    姜去寒生得好看,又故作温柔可亲之态,任谁都挑不出错来。但潇湘偏偏要鸡蛋里挑骨头——还真被她挑到了:“其实是怕回头谶没解开,又找不到人,补偿是假,扣人是真。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走出暗门对不对,姜少主?”

    “是啊,我喜欢聪明人,”姜去寒丝毫没有阴谋被揭穿的反应,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如果你逃跑,我不会放过你。别的不说,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暗门确实有几分本事。”

    这就明摆着是威胁了。以暗门的行事作风,如果她逃走,或许连善行院都会遭殃。

    潇湘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道:“吃饭了,姜少主。”

    “说来你还挺有天分啊,”姜去寒也站起来,笑道,“这种复杂的法阵也能画出来,我差点都要相信你是修仙之人了,有机会炼点好玩的东西给我开开眼界。”他拂袖走开,纤细的少年身姿笼在一身黑衣中,虽在正午的阳光下,却仿佛为世间一切黑暗所缠缚。

    这使潇湘莫名地想起了江雪寒。

    几日后的一个夜晚,姜去寒懒洋洋地蜷在椅中,看潇湘替自己抄书,忽然问道:“呐,小姬,你以前订过亲吗?”

    “什么?”潇湘停笔看向他,好奇道,“姜门主要给你订亲了?”

    ——摊上这么个祸害,这家一定是祖上八辈儿没积德。

    “订给你如何?”姜去寒调笑道。见潇湘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他探出手臂,柔软细腻的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逗你呢,你一个下人,母亲怎么会把我许给你。”

    烛光里,黑色的衣袖中露出一段皓腕,明明如月。

    潇湘如同被刺了眼般,迅速收回目光。姜去寒口中的“下人”二字让她很不舒服,她干脆低头抄书。

    一旁,姜去寒看着她的笔尖在纸上游动,心不在焉道:“就算母亲要把我许给别人,也一定是能给暗门带来利益的人。”

    “你就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不会逃婚啊。”潇湘道。

    “母亲大概会把我抓回来,强逼我嫁给更不喜欢的人吧。”姜去寒把手揣进袖子里,两眼无神地盯着房梁。

    “嫁?你要嫁给男的还是女的?”潇湘好奇地看着他。

    “废话,当然是女的,”姜去寒伸手弹她脑门,“成何体统。”

    “风芜城人?”

    “母亲是。”

    潇湘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见姜门主的时候,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头要拱自家白菜的猪。若她是把姜去寒当内公子,用《男德》、《男诫》、《烈男传》的标准来养,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很少有那种过剩的自我意识了。

    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因性别而合该低人一头的人,生不出无惧于天地之大的心。

    说到这儿,姜去寒来了精神,坐直身子:“我看起来像风芜城的男人么?听说那里的男人都很漂亮——你见过没有?”

    “算是见过吧,不过像姜少主这样不知羞的,便是在哪儿也不多见。”

    “唉,好怕母亲把我许配给不喜欢的人,”姜去寒翻出袖里薄刀,照着自己的面容,“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家的姑娘……”

    “想开点,说不定姜门主是给你找退路呢。”潇湘敷衍道。

    姜去寒一怔,忽而起身跑出了院子。空气中传来几不可闻的细微响声,应该是暗卫跟了上去。

    地形复杂,有暗卫,张婶和孩子们的性命又拴在自己身上,潇湘几乎心死,只想躺平了事。

    另一边。

    深夜,姜门主还在看卷宗。时坞侍立在一旁,不时替她剪去过长的烛心,保证光线的稳定。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姜去寒急匆匆地闯进来,没头没脑地当中一跪,道:“母亲,倘若有一天门中发生了变故,请您一定要活着!”

    灯影中,时坞微微避了避身。

    “怎么,我不活着,还能去死吗?”姜门主淡淡道。她有点无语,但姜去寒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轻易不能打。

    “母亲,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您一定要活着。”姜去寒恳切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路跑过来的微汗。

    一旁的时坞有点不知所措,渐渐地,火焰跳起来,他才想起来去剪。

    “……好,我答应你,回去吧。”

    姜去寒这才露出笑容:“母亲,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姜门主审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地上凉,冻坏了身子,又要吃药了。时坞望着姜去寒,面上隐隐现出担忧之色。

    姜去寒还没站起来,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潇湘抱着姜去寒的外衣跟了过来。刚到门口,就被瞬间来到门口的时坞拦了个正着。

    “你怎么来了?”姜门主抬眼一看是她,面上有些不悦。

    “少主没有穿外衣。”潇湘道。其实是趁机摸地形。

    “门主的居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若再有下次,就留你不得了。”时坞厉声道。

    “是,我知道了。”潇湘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忙低头应答。

    姜去寒心知时坞生出了杀意,不由得回头去看,些许忧虑之色隐在他幽黑的眸子里,几不可见。

    小姜居然会担心人?那一瞬间,姜门主险些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还是寻个理由送走吧,免得影响小姜。她上下打量着潇湘,越看越像心腹大患,不禁冷声道:“小姜,你先出去,我有话吩咐她。”

    姜去寒犹豫着没动,姜门主吩咐道:“时坞,你贴身保护少主。”

    “是,”时坞看她一眼,踌躇片刻,向姜去寒走去,“少主,请。”

    姜去寒仍不放心,频频回望,直到门被关上。

    烛光中,潇湘抬头打量着姜门主,姜门主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潇湘。

    姜门主看起来不老,却也不是少女的年龄了。往昔眸中闪烁的星光,如今已尽数成了星辰爆裂一刹那凌厉的华彩。

    潇湘年纪小,今日又没有穿红衣服,姜门主找不到骂她的话头,冷哼一声后,又缓下语气道:“听说你想离开暗门?”

    “不敢。”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若是给你一个机会呢?”

    姜门主锐利的目光刺进潇湘眼底,潇湘下意识地闪了闪。她不知道姜门主几个意思,是不是要干掉她,于是没有回答。

    不想走?姜门主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难搞程度:“每天应付小姜,很难吧。”

    “很难,每天都想走。”姜门主看起来是真心想让她离开,潇湘急忙回答。

    姜门主沉吟片刻,道:“下月会有模拟攻打暗门的应急演练,你趁机浑水摸鱼,别再回来了。”她记得小姜当时如同犯瘾般疯狂的模样,深觉潇湘是个威胁。如今谶看起来解得差不多,她用处或许已经不大了,放走便是。

    “多谢姜门主。”潇湘向姜门主行了个礼。

    “有一点,你必须记得,”姜门主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潇湘,“按规矩,进了暗门就能活着出去,这次是额外开恩,你必须牢牢记得——等暗门将来用得着你的时候,你必须拿出相应的回报。”

    就这?潇湘只觉得有点诧异。她出了暗门就去北斗宗找江笠,看看暗门能不能把枝蔓伸到仙门世家去。

    “我会叫人为你创造机会,你最好机灵点儿。”姜门主皱着眉头,像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一般摆了摆手。

    出了姜门主的会客厅,潇湘还有点麻,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姜去寒从侧间喝过汤羹出来,拉着她就往回走。时坞一路护送他们。

    忽然,潇湘一不留神绊在门槛上,眼见得要摔倒。时坞的脑海中已经模拟出了她摔倒的轨迹,但姜去寒从来没有反应这么快过——

    他一把扶住了潇湘。

    时坞只觉得有些刺眼。

    “你刚才的‘少主’叫得真好听,再叫几声我听听!”

    他们头顶月光,姜去寒逗着潇湘,笑得有点甜。

    他便默默地按住了杀意。

    姜门主放下卷宗,支颐思考。

    她对小姜的好奇心很重,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就和常人不同。他几乎是被时坞一手带大的,在去西北之前根本没出过暗门。虽然见过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入过他的眼。这样一个孩子,长大后竟和正常人看起来相差无几。她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只知道他一定是异常的。

    但异常到什么程度,就连此前与他日夜相伴的时坞,可能也说不准。

    她闭上眼睛,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梦。

    民间都说是胎梦,想来应该是吉兆。

    一条金色的、长长的龙来到她怀里,渐渐地变成了一条大鱼。

    怎么,投胎在这儿还是委屈他了吗?梦里的她感知到这样的意念,诧异地想。

    让潇湘离开虽属护子心切,但姜门主更期待小姜的反应。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观察小姜的绝佳机会。

    在姜门主的暗许下,这一个月中,潇湘数次以办事的名义被叫到暗门的大门处。看着带路的侍从默然离开,她心道:好明显的明示。

    最近,时坞巡视时,发现一路上防守松懈,深觉不正常。他立刻去见姜门主,姜门主淡然道:“是我安排的。”

    “门主?”

    “我不想杀她,也不想看见她。”姜门主正在写批复,闻言抬抬手,示意他不要再问。

    “可是少主很喜欢她,”时坞踌躇片刻,低声道,“怕是动了情。”

    姜门主把笔一放,看着他:“真稀奇,你也知道什么叫动情?”

    “您和少主的安全至关重要。”时坞劝道。

    “这是我的意思,时坞。”

    片刻后,她沉吟道:“暗门许久未被攻下过,差不多是时候演练一次了。到时候,你保护好小姜。”

    时坞沉默片刻,道:“是。”

    门主偶尔会冒出一些过于天真的想法。时坞往外走的时候,心里还在不断地思索各种对策。

    比如,这场演习,该怎么收场?

章节目录

人皆道仙尊白切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朱山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山璧并收藏人皆道仙尊白切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