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这天入夜,潇湘去了一趟药房,告诉小珑不用再为她熬药了。小珑是负责的医生,懂得药,也珍惜药,潇湘不想让她因为细心煲好的药被浪费掉而伤心。她原本还纠结要怎么解释,但小珑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又继续碾药。

    她什么都没问,潇湘反而感到抱歉。

    这几天,潇湘都在通过记忆中从沙柳堡过来的方向,推测从此地到北斗宗的路线。

    夜中,院子里的石榴花还开着,在灯笼隐约的光线中,吐出火焰般的红。

    “寒天尽,芳菲始飘零。春山欲染胭脂,佳木深幽南屏。小楼飞絮送暖,浅池碧圆亭亭。东风无心不肯至,谁堪与人寄情?”潇湘低声吟诵道,吟罢才发现,这是摩云崖上,江雪寒给她的纸笺上写的小令。

    纸笺莫名丢失了,但背面的图形她还大致记得。她回忆着它的形状,抬眼望向院中,落在泥土中的、绸绢般的石榴花瓣,最终变成了灰暗的颜色。

    姜去寒胸口的谶,潇湘也曾见过几次。江笠说它是魂印,会是谁的魂印呢?她对这些知之甚少,不晓得是否魂印都是一样、其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什么人会给姜去寒留下魂印?

    她一直以为江雪寒小令背面的图案是闲得无聊随手一画,只后悔未曾仔细看看它,以至于无法分辨姜去寒身上的魂印是否相同。

    说不定……姜去寒是仙尊的转世?

    这不科学!潇湘心道,姜去寒配吗?

    但下意识地,她回头看了一眼姜去寒。他已经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温书。

    姜去寒的寝衣也是黑色,织着繁复的暗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愈发显得阴沉。思考没赶上行动的速度,潇湘一面想着,一面已经拿了烛台走到姜去寒床边,道:“你把衣服脱一下,我要看你的‘谶’。”

    “干嘛?”姜去寒懒懒地从书页间移开视线,抬手压住衣襟。

    潇湘搬了个凳子,把烛台放在上面,就过来掀被子。

    姜去寒就学日浅,但小嘴一张,吐出一首打油诗,和着他看起来不曾生气似的、含笑的表情,几乎能气死人:

    “露寒犹未彻,夜静人梦中。

    何事惊吾眠,霸王硬上弓?”

    但行动上并未作任何抵抗,任由潇湘拨开衣襟看他的胸口,甚至用纸笔描绘了下来。

    比起同龄男孩,姜去寒显得柔弱又瘦小,苍白的肌肤被微凉的空气一激,起了些鸡皮疙瘩。

    “怎么样,霸王硬上弓的感觉?”纵使处在只要潇湘愿意,就可以当场杀死他的危险境况下,姜去寒也没有半丝惧意。

    他还在笑:“有没有体会到强人所难的快乐?”

    潇湘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地描绘着纸下的图形。

    姜去寒的笑容消失了。

    他垂眸看她,魂印处传来异样的细微感触。

    透过那张薄薄的纸,他感到细笔慢慢地拖动。她描得极为认真,就像要把它刻进心里一样。

    但不是为了他。

    潇湘提着气描完最后一笔,刚松了口气,一只手就从后面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摁在了姜去寒温暖的胸口,中间有一点凉——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笔尖墨汁染黑了她的脸颊,也将刚刚描好的图案染黑了一块。

    潇湘悄悄把笔扯开,免得墨汁染到图案别的部分,静静等着姜去寒结束发神经。

    “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你要娶我。”胸膛微微震动,姜去寒道。这样一个完全用不着驭下之术的呆孩子,让他总感到放松,想逗上一逗。

    潇湘没有回答,姜去寒便松开她:“我好看吗?”

    潇湘迟疑片刻,点头道:“好看。”

    “比起江笠呢?”他又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次戈壁滩中的萍水相逢是一场阴谋,但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姜去寒不是会给自己没事找事的性格,故而排除嫌疑后就放下了心。

    潇湘用手抹了抹脸上的墨迹,将那张纸小心地收起来:“我们认识很久了,但上次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在这个世界。

    姜去寒思索片刻,没想明白其中道理,只笑道:“故弄玄虚。”

    他这个表情属实与时坞有七八分神似——十足的欠揍。唯一的差别就是时坞够强,不会轻易被打死,但姜去寒就不一定了。

    “姜少主,我可以说句话吗?”潇湘半边脸都是黑的,起身认真地看着他。

    “说。”姜去寒合拢衣领,懒洋洋地拉上被子。

    “你恢复得越来越好了,将来少不了招猫逗狗、逃学翻墙,最好练练臀部,太平了翻墙头的时候没劲儿。”她一本正经地建议。

    “你垂涎我很久了吧,连这都留意到了。”姜去寒一口黑锅扣到潇湘头上。

    潇湘在桌前低头洗笔,闻言轻哼一声道:“姜少主,人贵有自知之明,就你这点儿姿色……”

    姜去寒当场掀被坐起,怒道:“小姬,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这点姿色’?!”

    “江笠确实好看,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你至于这么生气?”潇湘一脸问号。

    “你!”姜去寒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般,连中衣都没穿,气哼哼地跑了出去。

    潇湘不知道,风芜城的男人最不能容忍被贬低贞节和容貌,姜去寒虽未在那里成长,却也受了母亲言辞中的许多潜移默化,此时正是被戳中了痛点,故而负气离开。她愣了一会儿,才把笔一放,抱着他的外衣追出去,但姜去寒已经没影了。

    姜门主大发慈悲让自己走路,自然不能让姜去寒冻着。潇湘一边走,一边问暗卫,渐渐地向一个没有灯火的地方走去。

    那边厢,姜去寒在山崖边站了片刻,心中的愤怒和委屈被山风一吹,逐渐散去。在逐渐沁入身体深处的寒冷中,他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母亲既然说过让他“自行教管”,就不会插手。也就是说,就算他们打起来,只要没到见血的地步,都在母亲的容忍范围内。姜去寒不知道别人的母亲是什么样,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一直如此。他没有见过别人的母亲,无从比较。

    而他不能次次都打过潇湘,得智取。

    他伸出右手,仔细感受着它的存在。

    这是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没有一点茧子,亦无长期执笔留下的痕迹。它和母亲、和时坞的手都不同,和潇湘亦不同。母亲的手心里有使用武器的痕迹和长期提笔书写留下的痕迹,时坞的手心里只有使用武器的茧子。而潇湘的手心,有西北的风沙留下的些微粗糙感。

    他眯着眼睛看自己的手,夜色中,暗淡的月光下,像一朵莹白的、有着纤长花瓣的花。

    男孩子的手,应该是这样吗?他心里某个隐藏的部分,是否渴望着扬鞭纵马,执剑闯荡江湖、远走天下?他默问自己。

    ——应该没有。以他的资质,可能闯荡江湖十天不到就被杀了。

    他很现实地回答自己,然后切断了这个念头。

    姜去寒的思绪被远远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姜少主!”是潇湘在远处喊他。

    刹那间,他收起一脸的思虑,抱住肩膀,在山间的风中瑟瑟发抖。

    等她慌张地跑过来,再……?他下意识地垂眸看了一眼崖下,目光漠然。

    崖下幽微的青白荧光,不知忧虑地飘荡着。

    “姜少主,你跑什么?冷不冷?”潇湘终于来到他身边,将一件外衣兜头罩在他身上。山间的寒风刹那间被挡去,陌生的温暖开始笼罩全身。

    “小姬,抱我回去,我脚冷。”姜去寒含泪道,看起来就像在崖边吹了好久风,又抹不下面子,冻哭了。

    潇湘低头一看,他连鞋子都没穿。白嫩的脚趾沾了泥土,在凉地上站了这么久,已经冻得瑟缩起来,正在不停地左脚搓右脚。

    一刹那的恻隐之心闪过,她抿了抿唇,矮身道:“我背你吧。”

    “好。”姜去寒低声说,伸出手搂住潇湘的脖子。

    姜去寒很轻,伏在她背上,不时吸一吸鼻子,看起来委屈得很。但潇湘心里清楚,这货不禁心眼多,还心细如发,自己行事必须当心,不能让他发现半分端倪——尤其是跑路那天。

    回到屋里,潇湘端来热水给他泡脚,又煲了一砂锅浓浓的红糖姜茶。

    “喝吧,盖着被子发发汗,应该就不会感冒了,”潇湘用布巾吸干他脚上的水,随口道,“下次你再这样,一准儿没人去找你。自己跑出去,自己走回来,多没面子。”

    “为什么没人找我?你要去哪里?”姜去寒垂眸看着她,目光幽深。

    “你气性这么大,说不定哪天你一生气,我就死了。”

    “你知道这不可能,”姜去寒捧住她的脸狠狠揉了几下,“所以,你是准备走?”

    潇湘心里咯噔一声,没敢看他的眼睛,把水端到外面倒掉,用烈酒浇了手,才回屋里来,继续整理文具。姜去寒还没有睡意,他嗅了嗅空气,忽道:“你今晚没喝药,身体好了吗?”

    潇湘被他盯着,整个背影忽地僵了起来。

    好在姜去寒的注视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蜷在被子里,懒洋洋道:“在暗门,你吃穿不愁,服侍的又是我这样好性格的主人。就算犯了错,也有我替你兜着。小姬,你就不动心?”

    好像被猜出来了,潇湘大脑一片空白,岔题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别背书,回答我。”姜去寒锐利的眸光锁住潇湘。他自认为待她不薄,故而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何总盘算着离开。

    “我为什么要动心?”潇湘反问道,“暗门有什么好的?是自由,还是能修仙?”

    姜去寒轻笑一声道:“你要想清楚,我是暗门的少主,你忠心于我,一切有我托底。若是不……你方才可看见那崖下的幽光?”

    “什么光?”潇湘显然没看见,她脸上的墨迹尚未洗去,看起来有点呆。

    “那都是死人骨头上的磷火,”姜去寒垂眸道,“你若背叛我,我就把你推下去,以后想你的时候,就去那崖边看一看底下的磷火。”

    威胁归威胁,不久后,当远处升起黑烟,潇湘还是开始了第一次跑路。那是姜门主的人无数次带她走过的路线,但她很快就碰到好整以暇的姜去寒,被堵了个正着。

    一旁,时坞似笑非笑。姜去寒紧紧握着拳头,几乎凶相毕露。但下一秒,他脸上丝毫不见怒色,只像平常一样笑道:“哟,小姬,好巧啊,竟然在这儿碰见你。”

    他一步步走近潇湘,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看来今天难逃一死,潇湘心道,不然就是被丢进监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直接狗带。

    “还好,及时找到你了。”姜去寒握着她的手腕在前,像恋人一般低语。他们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坞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一座崖边。

    “顺从我,还是跳下去,好好考虑。”潇湘被迫与姜去寒面对面,此时,他的怒火仿佛已经收尽,黑幽幽的眸子像片深潭,看不出情绪和意图。

    潇湘盯着姜去寒看了一会儿,忽而自嘲一笑,抽回了手:“我想明白了。”

    “谢谢你的关照,我走了。”潇湘面向他,退了两步。

    姜去寒瞳孔一缩,伸手去抓她,却捞了个空。他失去了重心,与潇湘一同向崖下倒去。

    失重的刹那间,他看到了潇湘的眼睛。

    平静而无望,像一炉燃尽的、不再有余温的灰。

    许多情绪刹那间卷上姜去寒的心头。愤恨、不甘、嫉妒、害怕……全是关于她。恨她冷漠,不甘她心中没有自己的半点影子,嫉妒可能被她放在心里的江笠,害怕她就此消失,再也见不到她……姜去寒惊讶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

    ——是可以拿命赌一下的喜欢。

    刹那间,时坞动了。残影一闪,两个孩子被他揽在怀里,完完整整地回了崖上。

    回旋的气流中,姜去寒被吹得眨了下眼,而潇湘的余光里,一条转瞬即逝的蛇尾倏然划过。

    姜去寒越是后怕,越是恨,越是疯。回到院子之后,他把潇湘推进屋子,不知道从哪儿拔出把剑来一通乱砍。连暗卫都躲远了点,只侧耳听屋里的动静。待他发泄够了,屋子里的帐幔、书架、桌椅什么的已经变得一团糟。天知道他那纤细的身体里怎么储存着这么多力气。

    潇湘看着他发疯,不发一语。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想跑,但你再跑一次,我便屠尽善行院,那些小孩儿一个都跑不掉!”他害怕潇湘这样的冷漠,偏要激起她的情绪来。可她就像没有情绪一样,冷眼看着他作。

    “姜少主,你若如此,我必取你人头。”潇湘的狠话都是从话本子里学的,说出来毫无威慑力。

    “小姬,你宁肯为了他们这样对我,我有什么对不住你?”姜去寒苍白的脸上滑过两行泪。他提着剑,剑尖划着地面,一步步逼近。

    潇湘退了一步,紧紧抿着嘴唇。她的眼里有紧张,有警惕,唯独没有恐惧。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浑身紧绷。

    姜去寒走到潇湘身边,俯视着她的眼睛。

    然后他松开握剑的手,抱住了她。

    宝剑“当啷”落地时,锋利的木片也划破了她因紧握而颤抖的手心。

    姜去寒整个人都在发抖,而她僵得像一块木头。

    “你为什么不在意我?”姜去寒吸了吸鼻子,“我这么喜欢你,小姬,不要离开我。”

    潇湘OS:怕不是这人真的有神经病,全程自说自话。

    潇湘逃跑失败被抓回来这件事惊动了姜门主,她赶过来,用复杂的眼神扫了潇湘一眼,又看了眼七零八落的屋子,进去关上了门。

    潇湘站在门外等她安慰儿子,隐约听见姜去寒撒娇的声音。母子二人絮语多时,潇湘则硬着头皮面对无论何时都不放下刀的时坞。

    要灭口吗?这个情景,好像不太合适吧。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时坞开了口。

    “在崖上的时候,你看到了吧。”时坞紧盯着她,用极低的声音道。

    潇湘点了点头。

    “请务必保密,尤其是对少主。”时坞忽然向她拱了拱手。那种面具似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片刻,潇湘这才看到他真实的状态:一个面目清秀、气质稳扎稳打的年轻人。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然看到时坞的眼神,近乎哀求。

    下一秒,他又恢复了面不改色的微笑,直起腰道:“门主。”

    姜门主从屋里出来,向他微一点头,吩咐潇湘道:“小姜离不开你,安心在暗门呆着吧,以后也别再跑了。对小姜好一点,这日子嘛,总是越过越好的。”这次,她的语气里有些浓浓的无奈漫上来。

    “那可以涨工钱吗?”潇湘问道。

    “可以,”姜门主话锋一转,“但有条件。”

    潇湘看着姜门主,等着她提条件,但姜门主只是沉沉地望着她的眼睛,她便明白了姜门主的意思。

    潇湘被关了十几日禁闭,直到六坊送了一对沉重的铁环来。在时坞和姜去寒的监督下,它们被戴在了潇湘的脚踝上。她试着走了走,铁环很重,但勉强在她双脚的承重范围内。

    姜去寒颇为自得:“这对铁环是按照我的体重做的,小姬。感觉怎么样?”

    “感觉挺好,就像你无时无刻不在哭着抱腿求饶。”潇湘冷冷地回答。

    姜去寒徒然地张了张嘴,少见地没想到应对之辞。

    潇湘的第一次跑路,失败。

    但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有了这次经验,潇湘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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