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行动受限,基本上没了逃出去的可能。姜去寒得偿所愿,一时间脸上多了些笑容。时坞宽了心,对潇湘也多了几分好脸色、客气了一点,不再总是摆出一副要杀她的样子。

    倒真是个忠仆!潇湘暗中吐槽,一副把命卖给了暗门的样子,也不知道暗门给他开多少月薪。看他常穿枯叶色杂锦纹衣裳,像个公子哥儿,但公子哥儿通常显得轻松而世俗,绝不会有这样冷而锐利的眼神,以及漠视生命和紧绷的内在。

    姜门主看到了小姜的预判力和果断,也很满意。这几乎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潇湘则开始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悄悄修炼、练拳,夜里炼器的规律生活,也开始每顿吃得很少,为了控制体重。

    一把比她还高的竹扫帚放在地面上,下方是碎灵石簇成的法阵,灵石中的灵气不断地灌注进去,在扫帚中形成回路。她炼得很小心,既要把控住灵气的量,让它们不会外泄、惊动他人,又要留出足量的灵石以供跑路。故而一把简简单单的扫帚,她炼了数日有余。

    这把扫帚的基本原理与那种加了灵石就可以用的自动扫地扫帚一致,只是额外加了个飞行的功能。她心中默默感念江雪寒——他留下了这些遗泽,让她有望逃脱。

    她不能寄希望于江笠,江笠也还是个孩子。而且在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之前,她不希望江笠涉险。在这之前逃出去最好,但她一直没有等到什么机会。

    姜去寒看到会自动扫地的扫帚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他不相信潇湘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方便扫地。然而暗门内部无人懂得炼器,任谁来都瞧不出端倪。

    出于某种好奇心,他允许潇湘留下了这把扫帚。孰料世事难测,这把扫帚竟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

    世事总在人想象不到的地方来一发暴击。潇湘都不敢想象,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摆在了她面前:名门正派们联合在一起,对暗门发动了进攻。

    这次是夜里,火起得迅速而突然。姜去寒留在姜门主那里吃晚饭,应该会跟姜门主一起去避险。

    但现在还不能走。潇湘在等待。她静静坐在墙头上,一边看风向,一边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

    她在等火越烧越大、逐渐蔓延成片、暗卫撤退、众人疲于救火的时候。再不济,等名门正派打进来,至少也有出去的可能性。

    风助火势,大火很快烧遍了大半个暗门,只需再来一股劲风——

    忽然,姜去寒用一块湿手巾捂着鼻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死字袍黑底上的精致绣线,在远处的火光中映射出无数个形态各异的“死”字。他看见潇湘拿着扫帚,静静地坐在院墙上望着远处,脚踝上仍旧坠着那对铁环,心下不由得一沉。

    看来他猜对了,却不知道她准备怎样用一把扫帚逃脱?

    姜门主的住处离这儿不近,他跑得一头都是汗,撑着膝盖,整个人喘得手脚发抖:“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发呆,快走!”

    潇湘没看他。

    “小姬,你想被烧死么?!”他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来到墙边,一把抓住潇湘的裙摆,用力把她往下拖。

    “你自己去吧。”潇湘踢了一脚姜去寒手臂麻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想死在这儿吗?”姜去寒急切道。

    “我不会死,你快走吧,”潇湘在墙头上来回踱了两步,“姜少主,我本来就不是暗门的人,不如从此别过,大家都开心。”

    姜去寒怔了怔,忽而咬牙道:“你是想趁乱逃走,对不对?我倒要看看今天你如何走得了!”他心中暗恨自己早早发现端倪,却因好奇心阻止得太迟,以至于今日局面不受控制。

    潇湘去意已决,点头道:“去避火吧,姜少主。”

    “你下来!”姜去寒嘶声道,风吹来一片浓烟,他呛咳了几声,“你不走,我也不走!”

    潇湘叹了口气,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她将姜去寒往院门口推去,姜去寒被推得退了两步,定住脚步,又坚定起来。

    “除非你带上我,否则我绝不放开!”这次他终于抓住潇湘的手腕,便紧紧地握住,丝毫不松手。

    这样的场面看起来就好像二人是什么生死之交一样,但姜去寒只是莫名相信自己死不了,只要强逼潇湘表态而已。对他来说,这几个月来潇湘的不近不远,就像是伸手可及、却永远触不到的星星一般,让他明知是自己一厢情愿,却又禁不住这种失控感,想要发疯。

    姜门主未曾像一位平凡的母亲一样与他亲近相处,潜意识里,他便要从其他人对他的感情里获得代偿,无论是谁——即使是时坞,也不过是他“需要”的人而已。

    他曾经这么认为。但他也不明白,在“谶”的作用下,他是真的喜欢潇湘,或者仅仅是这种需求感导致他感到亲近,想要把她纳入自己的手心。但他又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会喜欢一个下人。

    或许真的有一点点喜欢?毕竟他自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有一块是留给潇湘的。

    但潇湘的无动于衷,使他感到自己就像隔着湖水,想与湖底沉没的一块小石子交流般无能为力。在这种无法满足的占有欲中,姜去寒紧紧握住潇湘细瘦的手腕。她看起来那么平淡,体温却透过布料熨透了他冰凉的手心。

    但他体格纤细,又未曾恢复好,只跑过来便已费尽了平生力气,当下正是手脚发软的时候,怎能抓得住她?潇湘像摘下沾在衣服上的花瓣般摘下他的双手,不耐烦道:“姜少主,你——”

    就在这时,一座燃烧着的房屋轰然倒塌,压倒院墙,堵死了他的来路。

    姜去寒道:“我们出不去了。”

    那一刻,他心中生起某种窃喜,却更加敏锐地盯紧了她的反应。

    潇湘愣怔片刻,下意识地看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只觉气流越来越烫,不得不咬牙道:“你抓好!”

    她说着,跨过了扫帚柄。姜去寒一愣,也跟着骑了上去。

    超载一人的扫帚起飞过程磕磕绊绊,几乎是贴着地面飞行。潇湘尝试往竹柄的筒子里多塞了两把灵石,也只是让它勉强平稳了一点点。看这样子,它连暗门外面的集市都飞不到。

    “它带不了三个人。”潇湘在一处火海尚未波及的地方停下扫帚,坦白道。

    姜去寒来寻她时虽胆大,但也是第一次在没有时坞陪同的情况下经历这样的危急场面,不禁浑身紧绷,紧张得喉咙咯咯作响,只怕她轻飘飘地说一句“我不带你了”,就将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闻言整个人都懵了:“三个人?”

    潇湘一手扶着扫帚,一手提起裙摆,让他看脚踝上这副几乎和他一样重的铁环。

    炼扫帚的时候,她吸取了飞毯飞得高,但速度过慢容易被集火的教训,转而将扫帚的动力系统加到最大。但这带来的问题是,飞行高度和载重能力都必须压缩到范围内的最小值。潇湘反复估量过自己的生长情况,加上铁环的重量,力求把体重控制在健康范围内的最轻。

    而现在,相当于这把限载两人的扫帚载着一个她,和两个姜去寒。

    “姜少主,口令是什么?”潇湘盯着他。

    姜去寒抿住嘴唇,摇了摇头。

    “再迟就很难走了,”潇湘皱眉道,“姜少主,你想死的话,别拉上我。”

    姜去寒抓着潇湘的手腕不松,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眼里,晃出泪光来。

    潇湘见他不答,干脆把扫帚往地上一丢,揪住他的衣领,怒道:“姜去寒,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智障?!”

    灵石从竹筒里洒出来,折射着不远处的火光,和夜色交融,像一把失手撒在地上的眼泪。

    “我若放了你,你就会走,对不对,小姬?”姜去寒脸色苍白,一时间,恐惧和求而不得的执著混杂在一起,让他心中格外纠结矛盾。他把潇湘的手从衣领上拉下来,退了几步,大火延烧到他的身后,看起来格外绝望。

    “……那就这样吧,我走了。”潇湘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把洒出来的灵石塞回竹筒里去。总归暗卫会努力救他,不会让他死的。

    但她刚刚起身,姜去寒忽然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她。

    “你要口令是吗?”他紧紧抓着潇湘,脸上带着两行泪,艰难道,“好,我说。”

    沉重的铁环被拆解,丢在地上,姜去寒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潇湘。

    “带我走。”他只道。

    他既解开铁环,潇湘也退了一步,掏出一条绳子,将他困在了自己背后。

    二人再度骑上扫帚。这次起飞十分顺利,扫帚斜斜冲上天空,在火海边缘盘旋了一圈。

    姜去寒从未体会过这样的高度和速度。他紧紧抱住潇湘,生怕自己被甩下去。起初,他怕得不敢睁眼,只喃喃问道:“你不害怕?”

    “御剑比这刺激多了。”潇湘冷静道。

    “你会御剑?”姜去寒心下稍稍有点虚。

    “别人带的。”潇湘道。

    但过了最初的害怕和晕眩,他心里只觉得自由和痛快——或许他心中某个部分,也想逃离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暗门吧。

    说话间,扫帚掠过澄净如水晶的空气,盘旋向上,燥热的气流逐渐被丢在下方。姜去寒安静了,他抱着潇湘,这是寒冷的风里唯一的热源。夜空之下,月光如纱般覆盖着雾霭间幽暗的群山。唯一明亮的地方,就是暗门的火海。

    她默默祈祷,只希望暗门缺的德不要影响到山里的生态环境。

    这就是当坏人的痛苦吧,老是要重建房子,潇湘心里吐槽着,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身后出神的姜去寒,心道:谁能想到她跑路的时候,竟然把坏人的儿子姜去寒带出来了?

    这边,姜门主在暗道口等候,不见姜去寒回来,眼见得已经十分暴躁。那片地方据报已被火焰覆盖,她下意识地向外踏了一步。

    时坞拉住了她的衣袖。

    “门主,您答应过少主什么,您忘了吗?少主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一定不会遇到危险的。”

    姜门主垂眸思索片刻,果断道:“让人照看着点,我们走。”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密道口,石门随即严丝合缝地关上。

    那边,扫帚如流星般划出群山之外,最后一把灵石已是强弩之末。

    潇湘还没有机会调试过它,可能是运行时间过长,或者哪里的回路出了问题。此时,法阵的回路已经开始发烫。潇湘吹了下手,向着山外的平原按下高度。姜去寒早已紧紧抱住她的腰,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扫帚冲出群山,潇湘降下扫帚,贴地急飞。灵石中灵气耗尽,扫帚陡然失力,产生的惯性把二人掼了个大跟斗,两个孩子摔作一团。扫帚落在一旁,轰然烧起来。

    姜去寒身轻体软,卸了些力,又有潇湘垫在下面,摔得不重。他定定神,解开绳子去看潇湘。但他什么都不会,只能坐在一边等,好在潇湘很快就醒了,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扫帚。

    扫帚烧得只剩一个柄和几缕被铁丝缠在上面的细竹焦炭,没什么看头。姜去寒蹲在旁边发了一会儿愣,姜去寒忽听潇湘自嘲道:“我真是克坐骑啊。”

    姜去寒来不及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被她拉起:“走了,废物少主。”

    姜去寒还是第一次被她用“废物”形容,有点不明所以,问道:“已经跑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飞这么高都没把你吓尿?这么多话。”潇湘没半点好气。

    姜去寒雀跃地跟上潇湘的脚步,他故意道:“我若吓尿了,弄脏的不是你的衣服?”

    潇湘果然嫌弃地离他远了点。

    走了没多久,姜去寒脸上的笑意就变成了痛苦,他拖着酸痛的脚问道:“我们去哪里?”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不算多,去过的地方更少,别说走过的路了。除了为看病而求见慧慈大师去沙柳堡那次,他还真没有去过什么暗门以外的地方。

    在这个容易叛逆的年龄上,像金丝雀儿般被囿在暗门,是个人都不能忍。但让他长途赶路,未免也太折磨了。潇湘心里一边考虑应该到哪儿把他留下让他去找当地的下属,一边道:“我劝你回去。你这么弱,万一死了,我没办法跟姜门主交代。”

    “我不,”姜去寒笑道,“既然你带我出来,我就跟定你了。”

    “世上谁不知道你姜去寒是暗门的小魔头?万一你被人发现,我也没什么好果子,”潇湘继续劝退,“不如这样,我送你到附近,你去找暗门的人?”

    “这就看你有多聪明了。”姜去寒握住她的手,生怕她再拿出什么奇妙的东西跑掉。

    看来是赶不走了,潇湘暗暗头疼。

    黑夜里不辨方向和距离,两个孩子向暗门的反方向闷头走着。潇湘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一拍手道:“我知道怎么办了!”

    “不是想出来玩吗?”夜空下,她两眼放光:“你就穿女装,与我扮作姐妹,可能不太会被认出来!”

    就像画中美人总是缺了点生气儿,离开暗门之后,潇湘才鲜活起来,不再那么槁木死灰般沉闷。姜去寒望着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点期待问:“小姬,我们私奔至此,接下来去哪儿?”

    他期待潇湘带他回故乡——如果她有故乡的话。若是知道了她的故乡在何处,便好握在手心,教她不敢再逃。

    他不否认他与他的母亲姜门主的相似之处。

    “想得还挺美。”潇湘道。

    姜去寒见潇湘不搭理他,也冷下脸来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地脱下死字袍,换上她递来的衣裙,阴阳怪气道:“穿女装不打紧,只望‘妹妹’别把我丢下或者卖了才是。”

    他穿黑衣的时候,苍白的脸上颇有些煞气,换上配色温柔的女孩子衣裳后,便清灵了许多。好在尚未完全长开,仍有些幼态,脸上的轮廓不明显,看不出性别。

    “原来你长得不丑啊。”潇湘把死字袍塞进乾坤袋,感慨道。任堡主若知道有朝一日姜去寒会穿上他做的衣服,不知会作何感想?

    “穿这个不丑,穿我自己的衣服就是丑?”

    “可能是你长得丑吧。”潇湘看他女装的目的达成,忽然多云转晴,笑嘻嘻地逗他。

    姜去寒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觉得她心里肯定藏了许多弯弯绕绕:“你若对我不利,待我见到母亲,一定不饶你。”

    第三天,一架从暗门拉货出山的牛车赶上了他们。

    姜去寒坐在后面,抱膝看着旁边的潇湘。她心思活络的时候最是灵动,姜去寒心里喜欢,不自觉地,手就伸到她的脸上,轻轻捏了起来。

    潇湘拍开他的手,硬邦邦地问:“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姓梅吧。”姜去寒眉眼含笑,看得潇湘心里一跳。

    复又嫌弃道:“你也配姓梅?”

    姜去寒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不想计较:“我出来没带钱,又没赚钱的本事,不姓‘没’姓什么,姓‘有’吗?”

    远远地,又一队骑马的江湖人士向暗门的方向飞奔而去,扬起一路黄尘。围攻暗门的消息传得快,一路上,时常有几人结伴或单枪匹马的赶去暗门,或是想得点实惠,或是指望多杀几个为害江湖的恶人,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搏个名声。

    擦肩而过只是瞬间,潇湘望着他们纵马疾驰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很远的地方,小声问:“你就不担心你家?”

    “担心什么,总归没事的。”姜去寒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心还挺大。

    牛车慢悠悠地走着,将他们面前的小草压出两道车辙。不知过了多久,潇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旷野上,一人一骑远道而来,不知为何给她一种遥远的熟悉感。但当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立刻低下头看草尖儿的形状,待对方过去才敢抬起头。

    未料对方竟在回头打量她,四目相对时,二人心中各自一震,那人立刻兜马回来,喊道:“潇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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