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姜去寒跟没事人一样,兴奋地拉着潇湘到处逛。发带脂粉、头饰发油无所不买,买了就让潇湘给他打扮,好像真的喜欢上了女装一样。

    但他打扮得再美,也得用纱笠遮面,潇湘不禁怀疑他打扮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三日,姜去寒换回了男装,仍旧戴着纱笠。二人早早来到城郊,果然有一个人摇着扇子闲闲地等在那里——蛇妖。

    “怎么又是你?!”见到潇湘,蛇妖大惊失色,收了扇子在手心一磕。

    “怎么?你还记得我?”潇湘听闻此言亦大惊失色。

    二者面面相觑,唯有纱笠后,姜去寒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死丫头,几十年不出现,我以为你早入土了。”蛇妖冷静下来,妖里妖气地打开扇子,风情万种地白了她一眼。

    第一次有人把她和“入土”联系在一起,潇湘颇有些哭笑不得:“你家不是在北地吗,怎么会在这儿?”

    蛇妖嫌弃道:“还不是你们北斗宗那个江小仙君,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把我们西北妖界搅得天翻地覆。兄弟们呆不下去,就南下了呗。”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提起旧事,其间不免唏嘘。潇湘也差不多把情况摸了个清楚,心中愈发感动:江笠为来暗门捞人,竟不惜踢了西北群妖的馆,难道他以后都不准备去西北办事了么?

    老马慢悠悠地踱着步,姜去寒在上面微微摇晃。这一路上,他没有再说过什么话。

    蛇妖专挑荒僻的小路走,夏日山间阳光斑驳,湿润的潮气伴着土气蒸起来。蚊子极多,潇湘没多久就被咬得浑身是包,反观蛇妖和姜去寒,却并无半丝不适。

    是体质问题吗?她挠着胳膊上的包胡思乱想。

    “到了,”蛇妖忽道,“我的任务完成了,给我一件信物回去交差。”

    潇湘一怔,抬眼望去,四周风景秀丽,一面是青翠的群山,一面远远望去,竟然是座城池。城门处,马车、行人往来不绝,可见十分繁荣富庶。

    “这里是风芜城,我用了缩地之术。”蛇妖不无得意地炫耀道,就差把“本大爷厉害吧!”放脸上了。

    “哇,你已经堕落到给暗门打工度日了吗?”潇湘夸张道。

    “是他们请我帮忙!‘请’我你懂吗?”蛇妖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没见识的丫头!你还不是给暗门当丫鬟?”

    “我是被抓来的,可不是主动投靠。”潇湘笑嘻嘻道。

    “筑基弱者不配跟我说话!”蛇妖风情万种地飞了她一眼。

    如此放荡大胆的作风引得许多路人侧目,更有女子上前询问蛇妖姓名,恨不得立刻把他纳回家为侍。

    二人拌了会儿嘴,蛇妖将两个孩子送到城门处。姜去寒示意潇湘拿出之前换下来的死字袍,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簪子给蛇妖。而他的手里多了一张发黄的、用白纸衬着粘贴过的残旧房契。他刚把纱笠掀到脑后,拿着它仔细看。

    望着城门上气冲云霄的“风芜城”三个大字,潇湘作为资深书迷,难免有些激动。文中提过的风土人情、那些或是奇妙或是搞笑的故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此刻,她竟然真的站在这座云华仙子文中大名鼎鼎的城池前,仰望着它高耸入云的城墙——与交通兼商运中枢灵枢城城墙的宽厚坚实、西北重地沙柳堡几乎以土夯制的堡垒都不一样,风芜城的城墙很是高大,虽然比不上素心城,在这片土地上也是很了不起了。

    不知道云华仙子在不在城里?能不能看到碰瓷儿的名场面?想到“美貌小郎君”几个字,她忽然想起姜去寒,提醒道:“戴上纱笠,不然会被骂。”

    “你怎么不戴?”姜去寒眉梢一挑。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潇湘一指牌匾,煞有介事地低声道,“女修天堂,三夫四侍。要是哪个又老又丑的权贵看上你,要强纳你为侍,我可不好跟姜门主交差。”

    姜去寒“嘶”了一声,立刻把纱笠扣回头上。

    见他这么听话,潇湘没忍住漏出了一声笑。紧接着,背上就被鞋尖轻轻踢了一下,姜去寒薄怒道:“你骗我!”

    “你不是想嫁人?这儿肯娶你的应该挺多。”潇湘说完立刻蹿到马前头,姜去寒踢了个空,险些掉下来。

    之后,二人顺利进入风芜城——

    《云华72》里说:“风芜城有三好。一好,曰女子当家做主;二好,曰郎君玉面红妆;三好,曰夜市通宵达旦。”现下看去……

    “不愧是女修天堂。”潇湘喃喃道。

    仿佛世界来了个大反转,在这里,女性替代了在其他地方均由男人担任的各个位置,而男子个个轻声细语、窈窕淑丽。潇湘正看得新鲜,被姜去寒催马向前几步,揪住了丫髻:“你在看什么?不如让我也看看?”

    近旁的路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只当这男孩好吃醋。隔着纱笠看不见面容,又多了几分好奇心。

    潇湘吃痛,嫌弃道:“松手。”

    “你莫非想始乱终弃?”姜去寒扶扶斗笠,提高了声音。

    “你要知耻!知耻!”潇湘把水泼回去,“当初是你捉我回家,还要怎样?”

    人们只道是大家闺秀强逼丫鬟私奔。有那“经验丰富的老前辈”起哄道:“男人不打不听话,回去收拾收拾就好了!”

    人群中发出了哄笑。

    “打什么男人嘛,妹子莫怕,晚上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

    潇湘终于明白为什么《云华72》里风芜城的剧情这么多了。

    姜去寒还没明白,疑惑道:“什么厉害?”

    大家笑得更欢了。

    潇湘脸一红,低着头走过了街市。

    流水穿城而过(想必就是书里救起任贞那条河),沿街向前,垂柳依依,河水碧绿,河边坐着纳凉的人、卖小吃和各种物件的、码头上搬货的、等活儿干的壮健女子、还有正在向外地旅人兜售特产和拉客的……潇湘看得目不暇接时,姜去寒的鞋尖又蹭了蹭她的背。

    “怎么?”潇湘以为姜去寒又要搞幺蛾子,不禁没什么好气。

    一个穿着短打,看起来十分利落的姑娘,正含笑看着她,爽朗问道:“两位客官住店吗?”

    潇湘心道不会是黑店吧,刚想拒绝,姜去寒的鞋尖又点了一下她的后背。那姑娘仰头看向马上的姜去寒,笑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一应俱全,服务好价格优,客官尽管放心,绝不是黑店!”

    姜去寒点了点头,示意潇湘跟上。三人穿过街巷,来到一家小客栈门口。姑娘向里喊了一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跑出来。姑娘笑道:“二位客官,这是我弟弟,茶饭沐浴之类的小事尽管找他,洗衣缝补修理他也做得!”

    潇湘点了点头,姑娘对小少年说:“好好伺候贵客。”

    “好的,姐姐,我知道啦!”少年笑道,“二位客官请。”

    潇湘接姜去寒下得马来,姑娘便去后院拴马,由少年引二人去看客房。

    这客栈不大,进门是吃饭的大堂,已经打扫停当,干干净净。厨房紧挨着柜台,挂着一块自家绣的布帘。柜台上放着账簿算盘及文房四宝等,后面的墙上挂着写着菜名的木牌,旁边还有扇门,应是通往后院。正是饭点儿,有几个客人在大堂里吃饭,却是年龄、身份、行业各异的女客。这在城外诸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从后厨提了壶茶,带他们往楼上走去。姜去寒微微撩开纱笠下缘,走在二人中间。

    “你多大啦,可曾读书?”这少年看着伶俐聪明,潇湘便和他搭上了话。

    “十二,勉强认得几个字。贵客要几间房?”少年提着水壶殷勤地走在前面,他生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又纯又甜,潇湘不禁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总归是见过原仙门第一美人和第二美人,什么样的美貌都再难觉得惊艳。

    “一间,”潇湘说,“麻烦再拿一床被褥来,我打地铺。”

    少年在一扇门前停下,笑盈盈道:“二位先喝杯茶,被褥马上送来。”

    “可曾许了人家?”姜去寒忽问这少年。

    少年愣了片刻,柔声答道:“未曾……”

    “好,好得很啊。”姜去寒冷笑一声,推门进屋,然后把门一摔,将二人关在了外面。

    潇湘和少年面面相觑,少年苦笑道:“这……”

    “他脑子不好使,自己气一会儿就好了。”潇湘淡定地接过茶壶。趁此机会,她也想多打听打听风芜城的风土人情,以便趁机跑路。

    门板后的姜去寒原以为潇湘好歹会敲下门,他情绪都酝酿好了,此刻听见潇湘下楼,险些气死。顺手把纱笠一丢,坐在床前生闷气。

    对于小姬来说,他就这么不重要吗?

    对于他来说,小姬就这么重要吗?

    冷静下来之后,他问自己。

    方才姜去寒关门的时候,茶壶还没有拿进来。气哼哼地坐了一会儿,他感到口渴,但不好意思下去拿。他心里一转,觉得换身衣服再去找潇湘,面子上可能会不那么难看。可是衣服也在潇湘的乾坤袋里,等他收了怒气,也已经过了午,这才出门去找潇湘。

    他先去大堂看了一眼,柜台后面只有掌柜的——姐弟俩的母亲在算账,向后院探头一看,只见潇湘和那少年搬了板凳乘凉。二人相谈甚欢,少年手托香腮,笑靥如花,潇湘看起来也比平常开心几分。

    姜去寒从未见过潇湘这么开心,一时气极。但刚欲迈出第一步时,他硬生生地收住了,心下一盘算,转头就走。

    晾了他一下午,潇湘才提着茶壶回到屋里,姜去寒看起来已经完全不生气了,但潇湘知道他近似本质的阴沉德性,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她去端了水来,给姜去寒洗脚——若问为什么此时此地潇湘还得给他洗脚,那就是因为姜去寒不会自己洗脚,若没人伺候他洗脚,他宁愿选择不洗脚。

    姜去寒低头看着潇湘,忽地轻声道:“我想做点什么,我们今天来的时候路过一个码头,我想,是不是可以去扛大包换点钱。”

    他好像哭过,眼睛有些微红,潇湘诧异地看着他,道:“这可是风芜城,扛大包轮得到你?”

    “我可是个男人,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

    “你还是省省吧,别抛头露面,万一被城里的豪强抢了去,我可没处捞你。”潇湘把他的脚从盆里捞出来,用干的布巾擦。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巾,姜去寒白嫩的脚趾轻轻地挠了挠潇湘的手背,似有深意地问:“你对一个陌生人笑,都不对我笑。小姬,我究竟哪点不如别人?”

    “可能因为我讲礼貌吧,”潇湘想了想,答道,“人家善解人意服务周到又勤快,我为什么不?”

    姜去寒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潇湘给他磨破的脚上了药,用绷带裹起来,又到屋子的角落用烈酒浇手。

    “我不甘心。”姜去寒抱膝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动作。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半脱灵魂的躯壳。因为有一部分不在体内,故而对痛苦与快乐都表现得那么淡然而麻木。就像扔下一个小石子也不会溅起涟漪的水面,让他不甘于如此放过她的真实的情绪,总想把它从最深的水底挖出来看一看、盘玩盘玩,或者好好伤害一番……

    “那你就好好地苟着,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回去。”她说。

    姜去寒觉得她说的“苟”应当是苟且偷生的意思,便问:“苟且偷生就是对的?”

    潇湘觉得解释不清,只道:“这样理解也行吧,起码活着就还有希望。”虽然有些时候希望就像星星一样遥远,但就像夜空中有了光点,不至于变成彻底的黑暗。

    姜去寒躺进被窝里,枕着手臂叹了口气:“母亲很久以前好像考虑过把我嫁到风芜城来。”

    潇湘给他盖好被子,奇道:“姜门主不怕你受欺负吗?”

    “往昔能娶我,是合家上下的福分;但放在今日,便是祸端了。对了,你为何每次都用烈酒洗手?”

    姜去寒问出了深藏于心的问题。

    潇湘的回答很简单:“怕你有脚气啊。”

    姜去寒把脚抱起来闻了下,笑道:“没有,小姬,你莫要污蔑我。”

    他笑着笑着,便笑不动了。

    心口忽然又剧烈地绞痛起来,视线开始模糊,他隐约感到自己在挣扎中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身体的痛感已经完全湮没在“谶”发作的痛苦中,而只有隐约的触感。

    这太危险了。

    或许过了很久,姜去寒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他虚弱地抬起眼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被捆作一团,嘴里也塞着什么东西。转过眼睛,潇湘正蹲在门旁边的角落里,用一只小炉子烧水。

    他“嗯嗯”了好几声,潇湘才把他嘴里的布团取出,问:“好了么?”

    “好了……小姬,你绑我做甚?”姜去寒的眼里只有痛苦和不解。

    没有恐惧。

    就像他本能地觉得她就算做得再过分,也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潇湘用刚烧开的水冲了碗八宝藕粉,晾凉了喂他。

    “你松开我,我自己吃,”姜去寒艰难地别开脸,“好紧,手麻了,你想绑死我么?”

    调藕粉的勺子顿了顿,潇湘道:“那倒不至于,只是想看看你发作的时候不喝血会不会死而已。”

    她的眼神过于深邃平静,对上这样的眼神,姜去寒的血都要凉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半年来,潇湘不是自愿放血给他喝,只是迫于暗门和时坞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

    一直以来,他竟忽略了这个问题。

    “你不喜欢放血,是吗?”他低声问。

    潇湘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那如果,不是我呢?”姜去寒忽然有点难过,“如果是江笠需要你的血呢?”

    “他救过我,我欠他一条命——也可能是两条命吧,”潇湘顿了顿,道,“所以,如果有魂印的是江笠,就算放尽我所有的血,都是我欠他、自愿还他的。”

    姜去寒表示不信:“你们才多大,怎么就欠他一命两命?”他虽在潇湘和蛇妖的拌嘴中确定潇湘并非自己看到的孩子年龄,潜意识里却还是把潇湘当做同龄人。

    “这个问题很复杂,说了你也不懂。”潇湘道。

    姜去寒心里不爽,但被捆着更是难受:“你松开我,我还有事要做。”

    “你真好了?”

    姜去寒哪儿敢说不好:“真的,不发作了,你看我现在多正常。”

    潇湘见他真的好了,便给他松了绑。姜去寒揉着手腕,满脸痛苦。

    “那如果,有一天我的‘谶’解了,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小姬?”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并不指望潇湘回答。

    “或许吧。”潇湘的声音扩散在空气里,就像一阵掠过耳畔的风。也并不指望他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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