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云华仙子收到了一封来自沙柳堡的薄薄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小册子,还有一封不长的信。

    云华仙子亲启:

    我来了风芜城,这里真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买了本最近流行的集章册,并且集齐了所有的章。您的朋友阿彩的家和任堡主的旧居都成了盖章点。

    来沙柳堡之后,寄出之前,我给任堡主看了册子。任堡主说沙柳堡虽然不在册子内,但可以给我盖一个,然后就亲自在后边的空白页上画了一张沙柳堡的图,然后盖了私印。这样的墨宝,市面上绝无仅有,应该是超珍本了吧。

    感谢您当年的关照,这本册子送给您。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云华仙子翻着图册,记忆中风芜城的风貌再度鲜活起来。她一页页看着,每一张都是她熟悉的画面。

    令人怀念。

    宗门事务太多,她已经很久没去风芜城了。不知阿彩是不是又纳了几个侍?家里是否生了新婴?还有,她的鲛人毒解后,是否恢复每日的修炼?有没有偷懒?

    最后一页是她和紫箫被二公子骗去看烟火的楼阁,下面印着某月某日特许开放。而那枚城主府的神秘图章,正是紫箫的私印。他本人不甚正经,钤印倒是方方正正,颇为端雅。想来他去世之前已经安排过,故而此印未被随葬或销毁。

    但这个寄信的人是谁呢?会是江笠提过的“潇湘”吗?她一边想着,一边把信收起来,准备让江笠帮忙看看。向外望望,恰巧江笠刚进院门。他拿着一只木盒,面色肃然。

    玉般的人,连唇色都淡得很。

    时间回到五年前的风芜城。

    天气太热,姜去寒没有胃口。他勉强吃了点素菜,荤腥一点儿没动。往常在暗门时,他的三餐荤素不忌,荤菜也有动过的痕迹,故而她以为姜去寒不挑嘴。现在看来,未必如此。暗门少主吃素,若江湖上知道了,必然又是一通讽刺。

    姜去寒吃过饭,碗一放,把荤菜翻得跟看起来跟吃过一样。然后放下筷子,托腮看着潇湘。他的眼睛幽黑而深邃,看得她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只得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果然心思深沉,连吃饭都这么多毛病。

    姜去寒忽问:“你要不要喝汤?”

    潇湘果断地拒绝了他。

    天这么热,又没有课业,姜去寒略微洗漱了,便恹恹地躺回床上。他又困又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潇湘收拾了碗盘送回厨房,又提了壶新的开水上来。

    她边走边思索,不由得怀疑他们一路的动向都在暗门的掌控中。暗门的监视既然达到了遣人给他们传纸条的程度,这家客栈一定也被控制了,她就别打算跑了。

    除了被控制以外,还有一种可能,即这家客栈其实也是暗门的产业。潇湘想到这里,被自己吓了一跳,想起那少年笑的时候清甜的模样,又反驳道:那么可爱的美少年,怎么会给暗门打工呢?

    只是这声音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毕竟美少年也是人啊。

    她走进屋里,放下壶,见一只白嫩的手腕从袖中露出,搭在床边,就知道姜去寒没有盖被子。她嫌姜去寒袖子里那把刀麻烦,便走近了几步,出声提醒道:“盖好被子。”

    姜去寒白净的小脸上搭着几缕黑发,面向里侧蜷着,似乎是睡着了。听见她说话,也只是微微哼了一声,动了动手指。潇湘觉得这算是打过招呼,就走上前去,替他盖被子。

    被子在最里面,潇湘把他往里推了推,才一只膝盖跪上床边,伸手向里去拉被子。姜去寒似乎被惊醒了,一双眼睛微微睁开,看向潇湘。但下一秒,他突然出手擒住潇湘的手腕。陡然失去平衡,潇湘向前栽去,姜去寒顺势抬腿绊住潇湘,腰肢用力一拧,将潇湘按在里侧。

    他此时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而像一只狡诈又灵活的、捕猎中的猫。

    潇湘尝试反制他,但姜去寒过于灵活柔软的身体使得针对普通对手的制敌招式难以见效。她反应迟了一步便被彻底制住,又惊又疑。但见姜去寒轻松地起身,双膝下沉,跪压在她肩下的周荣、中府一带,脊背笔直,哪像平日那般病恹恹?

    ——甚至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

    潇湘忽然有点拿不准他到底是病弱还是深藏不露,唯觉肩窝几乎被他的膝盖顶穿般痛,双臂酸麻之下几乎失去知觉,无法动弹。姜去寒一向以弱示人,她从未料到事情还会这样发展,下意识地向他眼中看去。

    姜去寒毫无笑意,一双眼睛是深潭般的黑。

    “要杀我了吗?”出乎意料地,她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想过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笑出来,只觉得无限释然。若是命运如此,那就罢了。

    “我不杀你,”姜去寒居高临下道,“小姬,如果我现在要你放血,你当如何?”他慢慢俯下身来,呼吸吹在潇湘脸旁,然后轻轻地咬上了她的颈部,像是在琢磨着何时发力咬穿她的皮肉。

    在这种不可知下,潇湘紧张得闭紧了眼睛。

    姜去寒忽然叹了口气,松开控制,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姬你这个笨蛋,我……算了,你不会信。”他有点暗恼潇湘的无动于衷——如果他只是把她当血奴,早就轻而易举地喝上血了,她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么?

    姜去寒提起他的黄金膝盖,坐到床的另一边去,神色中少见地带了点忧愁。

    “我不信。”她果断道。

    “你都不问我想说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吧。”潇湘直白道。

    “我喜欢你,小姬。”与此同时,姜去寒快速说。

    “什么鬼?”潇湘听懂的时候,姜去寒已经如说话一般快速地转开头,脸上飞着一丝红晕。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有点生气,但这也使他的美貌脱离了以往的森森鬼气,显得愈发鲜活生动,像个人了。

    潇湘擦了擦脖子上的口水,诧异地看着他:第二世界才开了十九章,逗她呢?

    “你不准不信。”

    “果然不是好事。”

    见潇湘面无波澜地理衣起身,姜去寒心里瞬间凉了:“你呢,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年龄太小了,我是真的对你没兴趣。”这货过于无常,一时娇弱,一时又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潇湘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没兴趣了。

    “那你喜欢时坞那个年龄的吗?”姜去寒试探道。

    潇湘敷衍道:“我喜欢五百多岁的,别问了。”

    姜去寒顿时颓了。

    不知道时坞有没有交往过这种软硬不吃的女孩子,他真的需要个参谋。

    算来,从最初的私下打架到现在,也不过半年有余。而对他们来说,这些时间就显得很漫长了。

    风芜城的日子很闲,在夏日的柳色和粼粼的波光中荡漾过去。姜去寒晒黑了一点,也丰润了一些,看着不像之前那么阴沉。他看起来开朗了点儿,但潇湘深知这货的内在黑,并不多理他,于是姜去寒整日价黏在她身旁,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

    潇湘:真不知道一个长年气虚人哪来那么多元气说废话。

    “小姬,你教我点防身功夫吧。”一日早晨,潇湘正在给姜去寒梳头,忽然听他这样说。

    潇湘很介意他上次的故意偷袭:“你不是会吗?”

    “时坞教过我三招两式,恰好教到这一招。”

    三招两式能黑到她?潇湘满脸写着不信。姜去寒心中明知,却从镜中看她,满眼无辜:“你也知道我之前最多就在床上躺着,他就只教了我这点……反正他一般都在我身边。”

    潇湘打算直接劝退:“你劈个叉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姜去寒站起来,随手抱起腿,直直地压到了头顶。下一秒,他就倒在了一旁的床上,痛得龇牙咧嘴,被床边一硌,怕不是青了几块。

    “这么软?”潇湘本欲敷衍他几秒钟,见他筋骨竟柔软至此,不禁诧异。

    “天生如此,”姜去寒的脸莫名红了,低声道,“你若不信,可问我母亲。”

    潇湘上手去试他的关节,姜去寒被她掰来掰去,脸上有些不自在。

    “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不过我也不是高手,还是让时坞教你吧。”

    姜去寒憋了一会儿,道:“你就是想借机占我便宜吧。”

    潇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洗手。

    第一次体验落难生活,即和潇湘暂时“流落”江湖,姜去寒每天都到处转,前几天去城东,这几天去城西,非要把这偌大一座城池玩明白了不可。而风芜城很大,就算两次从同一条路走,也总有不同的岔路等在前方,这大大满足了姜去寒的探索欲,只有潇湘两眼无光心如死灰,活像个开了自动追踪队友的玩家。

    以前,潇湘仅仅觉得姜去寒走路的样子比普通的男孩子文雅太多,到了风芜城一看,街上但凡是个男的都比他绰约端庄,且各有风情,十分迷人。和他们一比,姜去寒就像只笨鸭子一样。难得有揶揄他的机会,潇湘道:“你学学人家。”

    “学不会。”笨鸭子仔细看了看四周,懒散道。他兴致很高,拖着潇湘,一路向前寻找新的趣事,这人玩得开心,也不在意纱笠了。他第一次在外不受时坞的限制,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恨不得把攒了十多年的自恋一次性展示个够。与最初见面时那个病弱而阴沉的少年判若两人。

    健康状况竟然也会影响性格,潇湘深觉神奇。

    或许姜门主当初打算让他学《男德》、《男诫》、《烈男传》的想法是正确的?

    她跟在姜去寒身后,走进一条小巷。这里明显已经远离了大街,是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贫寒的、相当安静的住宅区。犹豫片刻,她跟上阻止道:“这里面是人家住的地方,当心挨骂。”

    “嘘——你仔细听。”姜去寒回身,食指按在她唇上。潇湘一怔,就听见隐约有棍棒打在身上的声音、男人的惨呼声和女人声嘶力竭的骂声。

    风芜城的习俗女尊男卑,生不出女孩,后继无人。

    这大概率是一个生不出女孩的丈夫。

    姜去寒自然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潇湘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去,姜去寒一把拉住了她,促狭道:“人家自己家的事,又打不死人,当心挨骂。”

    “你怎知打不死人?”潇湘听他这样说,便有些迟疑。

    “打死了他,谁来做午饭、操持家务呢。”姜去寒无辜地抬头看了看天,语气里不无讽刺。

    “万一真打死了呢?”

    “最差不过是找个地方偷偷埋掉,然后声称他跟野女人跑了。”

    潇湘默然无语。

    两人站了一会儿,殴打和惨叫声渐息。“吱呀”一声,一个容姿尚可的男人一瘸一拐地挽着旧菜篮,低头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缩了一下身子。

    二人默默回身,目送他走出小巷。

    “他不会还手吗?”潇湘疑惑道。

    “会被打得更惨,”姜去寒道,“这可能也是风芜城特色吧,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人……”

    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潇湘晓得他在故意暗讽云华仙子,便不理他。两人出了小巷,随意逛上一条大街。远远看去,有个披红挂彩、描红绘金的地方。姜去寒只道是什么庙,拉了潇湘过去,非要许什么愿,离近了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贞男祠。从外面看进去,里面是一行行牌位。

    “晦气,晦气,”姜去寒笑道,“原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原来是这什么劳什子的贞男祠,病态啊!”他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啧啧摇头,就好像真的在为他们打抱不平一样。

    这货还好意思讲别人病态?潇湘心里腹诽,嘴上却道:“烈女祠、贞节牌坊,就不病态了吗?”

    “天经地义。”姜去寒一本正经。

    “是你觉得天经地义,还是教你书的先生觉得天经地义?”潇湘一句话就堵住了姜去寒的嘴,见他不言,就说,“在这里,男人守贞也是天经地义。无非是外面反过来罢了。”

    祠中挂着“贞纯感天”、“烈名传世”之类的匾,院内香烟袅袅、烛火荧荧。潇湘的目光穿过它们,望着最中间的牌位,上面没有名字,只有“城北吴家常氏内君”,再往旁边看,则是“城西李家庄氏内君”……每个牌位上都没有具体的名字。“某家某氏”就像一个个代号,寥寥草草地概括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生。

    “但实际上,都不太对吧……”姜去寒道,“依你的道理,寡妇再嫁、鳏夫再娶皆是人之常情,为何世人一定要冷眼观之?难道不是其中有什么难言之事?”

    “只要没让你做贞男,又关你什么事呢?”潇湘笑道,“在风芜城这个体系内,男人们不就是用来满足女人一切需求的资源吗?”

    姜去寒闻言脸色一黑:“走了。”

    世事总是如此:在某个框架之外向里看去,无上的荣光下,是阴沉的压迫感。

    倘使身在其中,或许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更有甚者甘之如饴。就像风芜城的一代代贞男们一样,生前止步于内宅,所见唯有院墙中那么大的地方;死后又被供在祠中,形同一场从生前到死后的、以“光荣”为名的圈禁。

    ——如果“他们”不是出生在风芜城,如果“她们”不是出生在城外诸地,会不会有更广阔的人生?

    走着走着,姜去寒拉住了潇湘的手。他一向爱发神经,潇湘全然无动于衷。

    柔软细腻的掌心牢牢扣着潇湘的手,姜去寒忽然道:“小姬,时坞和你都是我的。时坞可以离开,但你不能。”

    “我是人质?还得服劳役那种?”潇湘琢磨了一下,不确定道。

    姜去寒忽然用力握了她一下,嗤笑道:“不解风情。”

    他松开潇湘独往前走,潇湘甩着被握痛的手,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mini番外·妒夫桥】

    二人又在街上串了半日,遇到一个不算宽的小水沟,上面却并排架了两座桥,一座新,一座旧。新桥不时有人经过,旧桥却几无人走。桥旁立着一块半截长着青苔、裂了好几道纹的旧木牌,上书:

    古有妒夫,见不得妻子寻花问柳,故而桥下自尽。自此以来,若是美貌男子过桥,此桥定晃荡不止。愈美愈甚,直至其人落水方止。本地常有人要(约)郎至此一试美丑,百试百灵。

    “心眼挺小的,这么一个小水沟能硬把自己淹死……”潇湘吐槽着过去,桥梁纹丝不动。

    “我看就是个危桥而已。天下怎会有如此离奇之事,本地人以讹传讹而已。”姜去寒走到桥的一侧,蹲下来观察它的结构。

    潇湘忽然发现桥头有个盖章点,便拿出集章册盖了一个。姜去寒见她拿册子出来,好奇想看,恰巧一个头戴纱笠而身姿不俗的男子走了过去,桥依然纹丝不动。而潇湘已经把册子收了起来。

    “什么妒夫桥,噱头而已。”姜去寒没赶上看册子,不屑道。他站起来走向潇湘,不料刚踏上桥面,桥就猛烈震荡起来,姜去寒下意识地抱住桥柱,崩溃道:“什么鬼?!”

    “看来它认为你是个美人?”潇湘笑眯眯地看他抱着桥栏一动不敢动的样子。

    “废话少说,快来!”姜去寒几乎被晃飞,再也没有闲暇说话。

    潇湘踏上桥面,木桥顿时停止抖动,就像方才他们出现了幻觉一样。

    “看来它喜欢你这样的。”姜去寒惊魂未定,抽空毒舌道。

    桥面顿时又抖了起来。

    潇湘不声不响地踩了他的衣袍一脚,这样他后衣摆的正中间就有个鞋印儿,活像被踢了一样。

    既然没有具体标准,想来美男子们也都是亲自上桥的,潇湘便背着他,果然平安无事。

    “嫉妒的男人真可怕。”姜去寒擦了擦吓出来的冷汗,感叹道。

    北斗宗。

    山河剑挂在墙上,云华仙子刚整理了一堆情报,正喝着茶发呆。

    她曾经也很好奇江雪寒过妒夫桥会有什么后果——可能桥会当场炸裂吧。

    这桥好像也看人的,反正她过桥的时候风和日丽,连桥头的花草都格外鲜明。

    嘛,下次带江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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