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离善行院很远。不论外面怎么闹腾,这里都是安安静静的样子。只有戈壁滩上的风和胡杨树叶的声音,在孩子们的笑闹背后,显得空旷又喧嚣。

    这里的条件略显简陋,但张婶还是在院中摆了一张供桌,招呼善行院的丫头子们来给七姐上香。

    “拜七姐”的习俗来自“鹊桥相会”的神话故事。牛郎织女这对相隔银河两岸的神仙夫妻由喜鹊作桥,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当夜,在传统上,姑娘们会游园聚会、拜祭织女,并祈求织女赐予自己好手艺,最后吃掉供品。理论上织女是每个姑娘都保佑到了,但是否真的能拥有织女一般的好手艺,端看各人的缘分了。

    故事年年讲,讲着讲着,人也就长大了、老了。

    张婶站在院中,抬头向群星闪烁的夜空望去,一条乳白的光带横亘夜空,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北斗七星指向南边,流星时不时地跳过一颗,孩子们见多了,丝毫不奇怪。

    待每个女孩都上过香,简陋的夏夜游园会也就开始了——孩子们总是耐不住无聊的,男孩们见女孩有这样的好待遇,也不甘寂寞地跑出来玩。院子里充满了孩子们笑闹的声音。张婶也不像往常一样严厉,就坐在一边的旧椅子上,微笑看他们跑动玩耍。

    这时,她眉间的细纹才会抚平,看起来略显柔和,不那么让孩子们生畏。

    “张婶,潇湘姐还会回来吗?”年龄最小的女孩才四五岁,依偎在张婶身边,向她发问。

    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言语却扎在心上。张婶面上的柔和消沉下去,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叹息道:“潇湘啊,谁知道呢……”

    “张婶不知道吗?”一双童稚的眼睛望着她,让她质问自己的心。

    孩子们眼里,身边的大人简直无所不能。但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产生这样的错觉呢?

    “或许,在一个很远很远,叫作‘暗门’的地方吧。”她最终受不住自我谴责的纠结,道出了实情。

    “那是什么地方?”

    “是坏人,很坏很坏的人呆的地方。”

    “潇湘姐怎么会和坏人呆在一起呢?”

    “她是被坏人抓过去的,由不得她……”张婶慈爱地抚了抚孩子的头发,叹息道,“或许是命吧。”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张婶,讲故事,”过了一会儿,她说,“讲潇湘姐从坏人手里逃脱的故事。”

    张婶便现编了一个“潇湘被抓去之后过得苦不堪言,所幸小江仙尊在天之灵顾念她,显灵指引她逃出来,目前正在荒山野岭里跋涉”的故事,孩子们听得热泪盈眶。之后,她又讲了《鹊桥相会》,听得孩子们唏嘘。

    一个男孩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道:“老牛就这么死了吗?”

    “是啊,”张婶道,“就算老牛是神仙,被剥了皮,也会死的。”

    “张婶,牛郎故意偷走织女的衣服,他是小偷吧?”趴在她膝上的小女孩忽然问道。

    张婶哑口无言,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想过,她怎么从长辈那里听说,就怎么给这些孩子讲述,没想到这次被小孩子揪住了矛盾之处。

    “对啊,那头老牛叫牛郎去偷衣服,故意让织女回不了家,太坏了!”另一个孩子叫起来。一时间,他们的义愤填膺冲淡了悲伤的气氛,那头可怜的老牛也就显得不可怜了。

    “张婶,您咋个会留在善行院呢?”借着话题,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孩问,“是不是跟织女一样,也等着跟什么人相会呢?”

    张婶佯怒道:“咋,不想让我在这儿啊?”

    “不是不是,张婶最好了!”

    那孩子嬉皮笑脸地撒娇,张婶仔细一看,是年底就要去堡城当兵的,便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惆怅:“那我就再讲个故事吧——讲完就去睡觉啊。”

    “很多年前有个离经叛道的丫头子,不服家里管教,偏要舞刀弄枪,学了一身武艺。家里不同意她这样,她便偷偷跑了出来,一路北上,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

    “丫头子只觉得外面的世界危险又新鲜,她长得好,性格又豪爽,一路上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更结拜了几个要好的兄弟,赶路时听他们讲些江湖上的旧事,倒也不寂寞。”

    “这些江湖人鱼龙混杂,其中竟有几个沙匪,看中了她的本事,便想拉她入伙儿——”

    有孩子问:“那她入伙了吗?”

    “那是自然,否则,那些人当场就会把她杀了,埋在沙地里放成肉干呢。”张婶故意吓唬那孩子,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丫头子当时也不宽裕,觉得当沙匪也是条出路,就入了伙儿,跟他们四处劫掠一些往来客商。他们消息灵通,一时间,连官府都没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甚是快活。一个年轻女孩子在沙匪群里混得风生水起也是一件奇事,在当时堪称一枝独秀。很快,她的名号就在江湖上传开了。”

    “张婶,她叫什么啊?”

    “她啊,”张婶望天想了想,“好像叫戈壁什么花,还是戈壁什么秀来着?时间过得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干沙匪这行,时常风餐露宿,没有长期稳定的收入来源也不成。沙匪们一合计,就在路边开了间客栈作掩饰,这个丫头子因为漂亮大方,就当垆卖酒,其他几个兄弟从掌柜到伙计就都包圆了,对外只说是兄弟们带着妹妹在外面讨生活,如此倒也蒙混了许多时间。”

    “财迷人眼,客栈虽然有些客源,但沙匪们匪性未改,依然时不时杀人越货,做些无视天理王法的事情。自从客栈有了较为稳定的客源,丫头子便不想再做这损阴德的活计,转而一心扑在经营上。然而兄弟们兴致高涨,有些时候她也不好不去,只是渐渐地,心中有些不甘愿。有之前结拜的感情在,兄弟们也没有强迫,只是行动之前不再问她了。”

    “直到有一天,店里来了一队镖师。”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住,久久不语。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孩子问道:“之后呢,这个丫头子怎么样啦?”

    “这个丫头子看上了一个年轻英俊的镖师,不顾结拜兄弟们的反对,金盆洗手了,从此在江湖上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仍旧望着她,在等她讲出皆大欢喜的结局。

    张婶扶起趴在她膝上的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道:“讲完了,快去睡觉。”

    “他们最后成亲了吗?”小孩子惦记着热闹,吮着手指问道。

    “这我哪能知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张婶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叹息道。

    香早就燃完了,张婶指挥孩子们分了供品,把供桌搬回屋里去。孩子们有说有笑,各自拿了吃的、洗漱完,歇下了。

    有个男孩还没有走,他小声问:“为什么男孩子不能拜七姐?为什么裁剪绣花要叫做‘女红’?男孩子做不得么?”

    张婶一愣:“只是古来习俗如此……你想做的话,自然是可以的。”

    “那我要多拿一份,将来当个出色的裁缝!”那男孩说。

    “好,有志气。”张婶笑道,将自己分到的供品拿了一半给他。她原是离经叛道的性格,倒也不拘这些。

    安抚了最后一个孩子,今年的七夕也就过去了。

    待到孩子们都睡下、再没有声音,张婶才回到屋里,躺到炕上,按了按太阳穴,然后无声地翻了个身。

    她的枕下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双刀。

    这许多年里,她都再没有碰过它们。因为现在的她,会害怕。

    但那些往日的时光,回忆起来何止是令人唏嘘感叹——明明那些画面还在眼前,但时间已经无情地流过,在人与人之间冲出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银河。

    这个故事,不止是她讲的那样。

    她没有向孩子们讲出它的全貌。但回忆起来,大概是这样:

    很多年前,风芜城出身的年轻镖师随队来到了沙柳镇——当时还不叫沙柳堡——附近的一家客栈。他清秀的脸上带着些许生涩,第一眼,就夺去了当垆女郎的目光。

    人总有偏见,比如沙匪们总觉得俊男人缺乏真正的男子气概。看到这小镖师的时候,他们只觉这男孩太年轻、太秀气,就像一个健壮的大汉去捉一只病鸡,在沙匪们的战斗审美中,根本不值一提。

    但当垆女郎恰好和沙匪们意见相反,她不需要男人有太多男子气概——她自认比大多数男人更豪爽、更有男子气概。

    故而男人的男子气概对她来说,不过就像武师们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玩刀兵一样——花拳绣腿而已。

    男人嘛,足够好看就行了。这就是她看中这年轻镖师的原因。

    当时,沙柳镇里有镖局分局,这队镖师路过这里的时候总是在空手回程。常年活在风头浪尖上的镖师们,哪个卸了货不享受一番?于是每次大堂里都充满了他们猜拳行令的呼喝声和大笑声。当垆女郎笑容满面地和他们搭着话,心里却和沙匪们一起,默默估算着他们的战力。

    即使很少干老本行,她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充满大堂的喧闹中,唯有那个年轻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就着简单的菜色吃一碗糙米饭或一碗面。当垆女郎注意到他从来不喝酒,也很沉默,却奇迹般地与环境很和谐。他就像一株树,温和地生长着,在不温柔的、戈壁上的风里摇曳着。

    没有押镖的镖师不在目标范围内,放过也就罢了。她一边和镖师们说笑,一边好奇地观察他。偶尔,当他们的目光撞上,他总是羞涩地笑一笑,转开目光。他从不像其他客人一样肆无忌惮地说笑,她就愈发好奇——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她没见过的类型。

    陌生的人事物,总是有着奇妙的吸引力。

    “小哥,喝酒吗?我请你?”于是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抱着一小坛酒,紫花的粗布裙裳不掩秀色。她如北地常生在墙角的紫色野牵牛般,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微妙的热情,立在了年轻的镖师面前。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让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听见。

    一时间,无数视线望向了他们。其中多是同行的镖师。有几个总喜欢故意找她搭话,当她看向别处时,他们看她的目光绝对算不上清白。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心中生厌。

    “小任好艳福!”

    “小任,好好对待人家!”

    “恭喜恭喜!”

    她知道了这年轻人姓任,大家都叫他“小任”。

    无论是酸是辣、是妒是羡,起哄声响彻了客栈不大的厅堂。她的结拜兄弟们或是好奇,或是思虑的眼光,也都跟了过来。连后厨的兄弟都掀开帘子,探出了头。

    “不必,多谢。”在众多意味难明的眼神中,姓任的年轻人腼腆道。

    他敏锐地感知到,有些免费的东西是麻烦,他不沾。

    他是正确的。

    “我们客栈的酒好喝得出不了沙柳镇,你早晚知道。”被拒绝了她也不恼,笑吟吟地回到柜台中,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含笑双眸间或一转,看向他的脸,带着一点笑意,和勾引之下的探究。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闪耀的纯真。

    镖师们又往返了几次,彼此也了解得多了些。有交情之后,就好打开话题,她才知道小任在家乡的时候被人诬陷,险些丧命,幸得贵人相助,这才一路辗转到西北来谋生。

    同为异乡客,格外惺惺相惜。有时她着意关照,小任也默默地接受,但隔天她算账的时候,总是莫名地多出一些钱来。

    这就是他的客气和疏离了。

    倘若这一切继续下去,是否事情会有不同的发展?

    “今夜有一趟走北地的肥货,够咱们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一个寒冷的冬夜,沙匪们聚在后厨烤火。负责打探消息的兄弟匆匆赶回,把门一掩,压低声音说。

    今夜没有住客,大家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起身装束,带上兵器,蒙住了脸。

    当垆女郎虽然不想去,但想到一辈子吃穿不愁,便咬了咬牙,心想: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不管怎么说都要拔了香头。

    其实,当年少时的意气渐渐退去时,她已渐渐开始害怕:那些变得一无所有、乃至惨死的人,总归是她杀的;那些强夺来的财货,总归不是她该有的。但这一行,既然入了门,便难有回头路。前途难测,她只得随机应变了。

    他们上了门板,牵出厩里的马。戈壁上,夜色仿佛某种溶化在空气里的实质,隔绝了光。客栈门口,一笼褪色的孤灯下,他们呼出的气变成了白烟,瞬间被寒夜的风吹散。

    出门时,她——即沙匪、诨名“戈壁一秀”的当垆女郎抬头望了望天。见夜空辽阔,寒星的冷光仿佛刺着、考验着她这刚刚生出的决心,又仿佛鞭子,迫使她所骑的这匹马在看不到其余出路的黑暗中盲目地试探前行。

    他们如往常一般设伏,凭着无数次厮杀中磨练出的习惯性的心狠手辣和丰富的经验,与对方展开了近身搏杀。

    原本只是一通厮杀的事,然而,摸近他们驻扎之处近身肉搏时,她认出了小任——不是刀法,他从未显露过功夫;也不是身形,深夜的混乱中又怎能看得清身形?而是某种女性天生的直觉,告诉她,现在与她交手的,正是那个清秀腼腆的年轻人。他的刀使得很熟,刀法上却有些局限性。对上身经百战的“戈壁一秀”,难免左支右绌。

    难得与心悦之人交兵,她心中跃动着蓬勃的战意,试探着他的极限。但他的实力与她相差甚远,无须片刻,她一刀便震松了他握刀的手,却来不及收力,在那张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受伤在打斗中实属正常,她心下却一乱。小任抓住破绽,立刻重新拉开架势反攻,将她的招式冲乱,令她节节败退。

    此次镖局派来的好手数量大大出乎沙匪们的意料。战斗的后半段他们忙着互相救援,镖也没劫到,只得狼狈上马,在夜空下一路奔逃。

    逃出足够远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镖师们的营地里,火光几乎被夜色溶解。

    她没有看到小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唯恐身份暴露,当夜沙匪们一商量,客栈不能再开了,就各自收拾细软,打算一把火烧了客栈,远遁人烟稀少的北地,在那边待上几年,再回来重整旗鼓。

    但她喜欢这间客栈,也喜欢那个年轻人留在这里的记忆,更不愿去那比沙柳镇更北、更苦寒的地方继续杀人越货的生涯。

    “众位哥哥,我想留下。”待大家在大堂聚齐,她吸了口气,缓声道。

    “什么?你疯了吗?”匪首拍了下桌子,兄弟们便帮她提着包袱,推攘她出去。他们将那些从来出不了沙柳镇的酒泼到屋里各处,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一小片寒冷的戈壁。

    在沙匪们的簇拥和乱糟糟的马蹄声中,她乘着马,在北风中哭着前行。

    “你还真是看上姓任的了?”一个沙匪说,他的语气轻松,脸色却肃穆。

    像是某种征兆。

    “不如咱们趁夜杀回去,把他抢来给你做压寨相公?”

    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她哭了一夜,结拜兄弟们都以为她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失了智,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些眼泪不仅仅是为了小任而流,更是为了荒唐的这些年,为了自己做过的事。

    客栈烧了,她再也不是当垆女郎了。

    她是使双刀的沙匪“戈壁一秀”,西北的女杀人王。

    马队走了三天,她便哭了三天。沙匪们拗不过她,不得不匆匆布置了牌位香炉。他们没有正常人的三观,普遍觉得与其这样痛苦不舍,带着这样状态的她又碍事,不如让她拔了香头,要么死,要么走。

    当匪首沉痛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能否活着离开,答案在此一举。

    戈壁上的清晨愈发寒冷,香头的白烟被大风吹向南方。沙匪们神情肃穆,依循绿林的礼数向祖师爷牌位敬拜,到了最后,她便被人群无形地卷到最前,站在了中间。她无声地回头看去,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双双曾经笑着的眼睛,如今似一枚枚黑色铁钉。寒彻入骨。那一双双粗糙的手,掌过勺、端过碗、添过灯油、打过算盘的杀人的手,各自紧紧按在刀柄上,只待她有半点不对,便可取她性命。

    没有半点情谊牵绊,没有半点不舍。

    对于他们来说,别人的死亡,本来就是一种常见的、完全可以无障碍接受的结局。

    她不是第一次站在祖师爷牌位前。入伙这些年,初一十五,每一次过年的时候,都少不得上香。还有一次,这边在上香,那边江湖侠士差点打过来……

    昔日意气昂扬的场面,如今历历在目。

    而今日,又是何等肃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悲意。探出手去,于满炉白灰中捏住了第一根香头。

    吟诵声散入戈壁上的大风里,紧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三日后,她来到了沙柳镇。而其他人去了更北的地方——也许为了防止有追兵,会改动路线,但谁又知道呢?

    当日。

    “江湖路远恰逢君,结义久来互爱亲。

    但敬弟兄当手足,得利未敢暗相侵。

    春来雁阵当归北,肝胆相照留寸心。

    旧名只当随风去,唯余义气满胸襟!”

    八颗燃着的香头握在手心,她整个人都在抖,理智却告诉她不能放下。在那些黑钉般冷锐的目光里,她不敢流露出任何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即使是惩罚,这比起她所造作的罪业,也还是太轻了。

    她既没有“可疑”表现,众沙匪也挑不出错。一群人发过互不出卖的江湖毒誓,含泪喝了散伙酒,把碗摔过,就分道扬镳,向不同的方向赶去。

    她来到沙柳镇的时候,正是大雪节气。长街一端是静夜,另一端是余晖。

    用陌生的眼光,她打量着这个来过数次的地方。

    暮云山峦般堆叠,新月在南边天空细细一弯。沙柳堡的人家欢声笑语,路边即将打烊的铺子里传来食物的香气。

    她不认得路,只得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姓任的年轻人”,问到一位在外面找孙子的老太太,老太太恰好住在他附近,见是个姑娘,就爽快地给她带了路。

    小任开门很快,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喜色,只是开了门,一照面就沉默下来。脸上的白色绷带沁着血色,无比刺眼。

    她隐约猜到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却不是自己。

    “我能进去吗?”她问。

    小任沉默着站在门内。她提着包袱站在门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最终,小任让开了,她跟在后面,走进了那间日后被称为“堡主府”的小院子。

    小任刚做好饭,顺手给她盛了碗粥。西北的冬天是真的冷,一碗温暖的粥下肚,她整个人好像活了过来。眼泪,也被暖融了,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在这间小院子里,她短暂地陪着小任。二人难得说话,她愈发愧疚。他的家里很干净,几乎不像男人住的地方,好像也用不着女人来收拾打扫。与其说她在这里照顾他,不如说是两个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各自小心地生活着。她的抱歉说不出口,他的嫌怨说不出口,她总觉得这两种情绪时常萦绕在这里,让她如履薄冰,但小任又偏偏没有对她生过气……

    因着歉疚,她开始向他传授她学到、悟到的刀法精髓,帮他分析弱点所在、讲述对敌的经验。让她欣慰的是小任没有拒绝,他沉默地学着,日渐进步。

    他不在乎她,好像。

    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乎过一个当垆卖酒的女郎、一个让他破相的沙匪。她绝望地想。

    当北方漫长的冬天过去,柳絮开始在空气中浮动时,她鼓起勇气去替他脸上的伤上药。

    上药时,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任,你脸上的伤是我弄的,你娶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可好?”

    可小任拂开了她的手,答言:“承蒙姑娘错爱,但我早已心许她人。”

    她不信,偏偏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他的看法,但现实却让她日渐狼狈。

    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彼时的沙柳镇还很小,小到随便遛一遛就出了镇。镇子里的民居种着各种植物,而镇子外,却只有两行胡杨峻立在戈壁上,与长长的、黄尘飞扬的道路一同延伸到很远的远方。

    “我真的要走了,小任。”她用最后的一点希冀望着小任。

    小任脸上的伤依旧未愈,他拱手道:“姑娘保重。”

    ——他连她的名字都未尝问过,却保持着疏离,默默地照顾她。

    偏偏这样纯净得让人心疼的一个人,最让人伤心。

    她最后看了看他脸上那道伤,含着泪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没有脸面要求继续留下,离开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小任沉默地目送她,就像以前在客栈时那样寡言。

    走着走着,不知走过了多少棵胡杨,她的眼泪早已控制不住,她发狠地用袖子擦去,仍旧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在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小任该是已经回去了。她被某种心绪牵引着回望,隐约望见他依旧站在路的起点,遥遥地目送她。

    他们算得上朋友吗?天大地大,连这样一个人,最后也要没有了。

    她突然崩溃地冲路的那一头大喊:“小任你这个傻瓜!我难道不如她好吗!”

    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她想着,哭得更厉害了。

    一辆牛拉的板车经过她身边,赶车的老汉用浓重的口音吆喝道:“丫头想开点,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她再也没有踏上过沙柳镇的土地。

    后来再见面,沙柳镇已经成了沙柳堡。她也从露水般的俏丽少女,渐渐变成了风霜中磨砺出来的中年女人。

    那一天,小任突然来到她面前。他好像提前调查过她的行踪,出现得那么突然,让她来不及掩面逃离。她望着年轻如故的小任,然而眼泪已经干涸,情绪也无法对多年前喜欢过、而今已然陌生的人产生什么反应。

    机缘的差异在他们中间划出了一道天堑:一个容颜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一个荼蘼已老,照镜时难免顾影自怜。

    而小任的目光一如往昔:他看着她,与往昔看着年轻俏丽的当垆女郎时别无二致。

    他斟酌着语气问:“我这里有一份差事……可能有点麻烦,你愿意做吗?”

    来了!她心里一紧。

    她听过他沙柳堡堡主的身份,能让他亲自出面,想必非常麻烦,九死一生也有可能……但这是一桩旧债,她必须还。

    那之后的事她曾听说:他爱慕云华仙子,但因脸上多了道疤,再也无颜见她。听闻的刹那,她后悔至极,任贞受伤的那一幕从回忆中活过来,日日夜夜在她心中煎熬,让她愧疚难言。

    但终究要迎来一个结束了。她长吁一口气,抬头望着小任的双眼。

    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会去做的。她想。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她欠的。

    她屏住呼吸,等他吐出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危险要求。

    “我打算收养沙柳堡的孤儿,须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照顾——你愿意吗?”任堡主的语气非常轻柔,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陡然放松,只觉得飘忽,点了点头。她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眼泪可流了,况且这也无需流泪。

    给她一条远离了血的出路,是任堡主的怜悯:他知道她半生江湖飘零,未婚,亦无子女相伴,便托她抚养孤儿。他划出一片地方,拨给钱款物资,把那些孤苦无依但活泼调皮的孩子们送到她的身边。如此安稳度日,比起刀头舔血的生涯,又是一番滋味。

    以往的结拜兄弟们看在旧时义气上,也立下规矩,不劫掠善行院所在之处。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孩子们一批又一批地在她看护下长大,走出善行院,成为沙柳堡的战斗力量。她本应以此为荣,却没脸再去见他。偶然通信,也只提供一些消息。

    当年的女郎心里清楚无比:那些断掉的缘分再续不上了。无论是云华仙子和小任,还是她那极为深重的愧疚之余仍旧流露的一点点恋慕之心。

    毕竟那张脸上,是她留下的疤。

    时间的磨砺冲刷中,她日复一日地悔恨着,对于自己往昔所伤害的人。

    同一片星空下,堡主府。

    任贞所住的院中,榴花吐露着俏丽的朱红,又被夜色染得暗了。

    “拜七姐”的风俗在风芜城里也很兴盛,只是“七姐”变成了“七哥”,夜游的都是男子。

    任贞在供桌前恭敬地拜了几拜,然后起身踱步,等着香烧完。

    这里没有什么风芜城的男人,又不可能叫女子进来和他一同拜七哥,偌大的院子便冷冷清清的,唯有一炷香袅袅弥漫,升腾进了夜空。

    待到香头燃尽,他便亲力亲为地撤了供,将桌子搬走。回到屋里,用那双因握刀而磨出茧子的手细密地缝一件刚裁好的鹅黄秋装。

    针针线线,尽是寸心。

章节目录

人皆道仙尊白切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朱山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山璧并收藏人皆道仙尊白切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