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之外的夜市上,有一个老熟人悠然自得地踱着步。

    他什么都没有买,那些琳琅满目乃至稀有的货物,他甚至懒得看上一眼,仿佛这些不过是普通的萝卜和白菜,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江笠背着剑走在他身后,茫然地打量着两旁的人和物。夜市两边的灯光下,他玲珑剔透的轮廓好像要在这样暖色的光线中融化掉,却又站得很直,像他背上的剑——

    好一个仙门世家的天才少年。

    第一次如此接近敌方大本营,江笠略有些拘谨。他紧跟在那人身侧,担忧道:“叔祖爷爷,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吗,会不会……?”若这位长辈只是带他来打架充人数,被师祖发现了,他定是要挨罚的——即便师祖不罚他,他又怎么好意思?

    “她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你忘了么,江笠?”那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淡淡道。

    江笠一怔。

    那人的话在他心头掀起一片涟漪,仿佛有好些画面随着他的这句话苏醒过来,又很快淡去。就像之前一些时候一样,他什么都抓不住,也无法主动地回忆起什么。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的印象。

    这位“老熟人”正是江心月——已故仙尊江雪寒的生父、守序邪恶的代表。

    “江笠,你是真的喜欢她吗?”他似乎在探究江笠的真意。

    混乱的余韵中,江笠点了点头。

    “喜欢,就把她夺回你身边。反正她也不是自愿来暗门的,怕什么?”

    江笠吸了口气,还想说什么,江心月却似有些薄怒,拂袖道:“你们两个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孩子本不该被暗门的小魔头捉去,你又担心什么?有什么问题,我替你解决。你尽管抢人就是。”

    “……是,叔祖爷爷。”江笠犹豫一瞬,恭敬拱手道。

    不过……小魔头这个形容怕是有些言过其实吧?他心想,不知道这位长辈为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有这这么多的怨愤,但既然是长辈说话,他听听就好了。

    虽然有“此举是否不义”的怀疑,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潇湘,他胸中不免有点暖暖的羞涩,还有很多高兴的情绪。

    就像任何一个男孩子见到恋人之前那样。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夜间夹道的灯火将江笠的面孔映得光泽温润,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握紧了双手——这样做或许不对,但等待更是没有意义。暗门一定不会主动放人,他不得不如此行事。抬头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江心月,江笠心下微微放松,甚至生出了某种庆幸感,庆幸能与这位长辈同行,即使他们从未熟识。

    月前,江湖人士围攻暗门时,沈鹤行和江笠没有找到潇湘,在去留方面产生了不同意见。江笠平素是听话的,此次却格外坚定要留下。沈鹤行便回去复命,江笠在附近观察了月余,没有离开,“恰好”碰上“出来散心”的江心月,才有了以上的对话。

    他不晓得,他的踪迹已经暴露:姜去寒早已下令留意他的踪迹,他来到暗门本部附近时,就已被密切监视了。

    暗门外的集市上,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少年,两人均是仙门世家的气质。这就像夜里一盏明灯,很快就在姜去寒眼前的速报中亮了起来。

    “有趣,有趣!”姜去寒抚掌笑道,“小姬,你那姓江的小情郎就在外面的集市上,你是见他,还是不见?”

    “姜少主,人贵不胡说八道。就算他真的来了,能进得了大门么?”潇湘一边抄书一边答,中间抄了几个错字,她也毫无愧疚之心地放着不管。反正姜去寒只管游手好闲地背书应付先生,让他挨点手板,她心里就平衡得多。他若质问,就说自己文化程度低。

    “这可不像你。”姜去寒眉梢微挑。

    “怎么才像我?”

    “你为了江笠,自是愿意放尽所有的血,又为何不愿见他一见?”姜去寒望着潇湘,幽幽道。

    潇湘一怔,想要反驳,忽然想起类似的话她好像真的说过,不禁卡壳。姜去寒走过来,握住她顿住的手腕,轻轻抬起:“写不完就不用写了。”

    往昔这话就如同大赦,今晚潇湘明知他要坑江笠,心下一紧道:“我不去!”

    姜去寒不容拒绝地抽走了她手里的笔。他一招手,暗卫立刻将潇湘捆了个结实。

    “小姬,不会有事的,暗卫会保护好你,”他轻轻揉了揉潇湘的脑袋,笑道,“只需麻烦你去那边露个面,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去吧。”

    “你有病啊姜去寒?!”

    暗卫挟起潇湘离开。夜色里只留下一声怒斥,震得姜去寒耳朵疼。他搓了搓耳朵,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看潇湘替他写的作业。

    无论潇湘再怎么不愿意,姜去寒的目的都达到了。江笠一路跟随暗卫追踪过来,剑鞘拍倒了无数暗卫,此时正站在小院门前和那条大狗对峙。大狗见江笠气势如剑,不禁畏惧,可是主人在里面,它不得不怂而凶狠道:“汪汪汪!”

    叫完马上后缩,恨不得缩进窝里,和木头融为一体。

    江笠站在小院的前面,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去。他敏锐地感到院中有很多气息,方才那人挟着潇湘进入其中,或许是个陷阱。

    “江小仙君,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呢?”姜去寒毫无诚意的声音从院中飘出来。夜色中,整个院子安静得像只静待着吞没什么的巨口。

    若是江湖人士,或许难以分辨,但对于修仙之人,那些气息实在太明显。江笠仰头看了一眼夜空,平静地走进院门。

    姜去寒的坐榻已被搬进院子,他倚坐其上,身上的外袍绣满了字体相异的“死”字,看起来颇为扎眼。

    “久违了,江小仙君,”姜去寒随便拱了拱手,明知故问道,“不知江小仙君此来,意欲何为啊?”

    潇湘被暗卫丢在榻下,拼命用眼神示意江笠快走,江笠却平静地看着姜去寒。

    他的眸子本来淡然宁静,此时却夹杂着些许怒气。而姜去寒的瞳孔里似是跃动着暗火。两人目光相对时,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江笠道:“我来向姜少主讨一个人。”

    姜去寒心知他说的是潇湘,心中不悦,却佯作不知:“江小仙君要讨何人?”

    ——此子当真能装,方才被当做诱饵的人就在他榻下捆着呢。

    江笠犹疑片刻,向前踏了半步,看了一眼潇湘,道:“据长辈告知,她是我昔日好友。”他没有留下什么和潇湘的记忆,但既然有据可循,他就暂且借用了江心月的话,也算得上理直气壮。

    然而,诚实的人对上狡猾的人总是要吃亏。

    姜去寒笑吟吟道:“江小仙君是北斗宗的高足,怎么会有青梅竹马在我们暗门呢?毕竟我们暗门的名声……”他目不转睛地着江笠,似是要看他如何分辩,笑容中尽是戏谑之意。

    “别被姜去寒戏弄,不要回答他!”榻下,潇湘忽然出声。姜去寒见她要坏事,便微微俯身扣住她的后脑勺,重重地朝榻边磕去。他虽看起来病弱,手劲却不小,才磕了几下,潇湘的额角已渗出血来。

    刹那间,江笠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檐下、墙边的暗影中立时有人影浮动。

    姜去寒松开手,潇湘倒地。他悠闲地用一方帕子擦着自己细柔的手指,也不辩解什么。手指一松,帕子也就飘落在地。

    见状,江笠有一瞬的冲动想拔剑斩了这只花瓣般白皙柔软的手,但顾虑良多,不好动手。他静静地看着姜去寒,姜去寒演戏的兴头上来,眉梢一挑,假作惋叹道:“江小仙君乃是正道之人,何必自污身份,来暗门看我教训下人?”

    江笠的目光终于有一瞬的沉不住气:“若非姜少主把她强掳至此,我原也不必来。”

    姜去寒低头踢了踢没什么反应的潇湘,用疑惑的语气问:“小姬,此言当真?你不是一直在暗门长大的吗?”

    江笠看着他们,一时间难以确定她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叫潇湘,还是像姜去寒称呼的那样叫小姬。见江笠露出犹豫的神色,姜去寒心下生出某种报复的痛快,拍了拍手:“江小仙君许是被蒙蔽了吧?来人,送客!”

    随着他的命令,暗影中,那些气息浮动起来。

    江笠站得稳稳的,纹丝不动。没有记忆虽让他纠结,但他心里明了,无论她当初报上的名字是真是假,那种莫名的亲切感总是不假——与江心月的说法不谋而合。

    见江笠不上当,姜去寒彻底放下伪装,冷哼一声道:“纵然是我捉来,那又如何?连青梅竹马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有什么资格来暗门要人?她现在既然是我的丫鬟,我乐意怎么对待,又与你江笠何干?”

    生平初次被人讥诮,江笠抿唇按剑,暗影中,无数冷箭瞬间锁定了他的身形以及可能的退路。他自信不会被这些江湖之人射中,但这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众箭之中,有一支已悄然瞄准了潇湘。而姜去寒对此浑然不觉,他戏谑地看着江笠,捏起一只拳头,缓慢地举过头顶。只待他手一张,数百根箭矢便会激射而出,将江笠穿成刺猬。

    “江小仙君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吗,暗门本部,岂容你随便冒犯?”

    江笠微微躬身,平淡道:“得罪了。”剑缓缓出鞘,他考量着下手的分寸,显得有点迟疑,却义无反顾。

    姜去寒见江笠油盐不进,嘴角微微一抽:“那就只有委屈江小仙君去崖下和那些鬼火作伴了。”

    他向后倚了倚,轻声道:“本来我以为,我和你有可能做朋友的。”

    说话间,姜去寒的手微微动了动。江笠瞳孔一缩,随时准备扑出去,先救下潇湘再说。

    箭在弦上的时间极其短暂,然而在极度敏锐的意识中,它漫长而令人紧张。在江笠的眼中,姜去寒的手指渐次张开,犹如夜中昙花的盛放。他的身体也向前扑去,眼看指尖就要触到潇湘——

    “只怕这个世界上还轮不到你说一不二!”忽有一人冷然道。

    刹那间,时间恢复了正常。

    紧绷的弓弦弹出细音,箭矢带起的风声几乎擦在他耳膜上。姜去寒的手张开了,却没有一支箭射在他们身上。潇湘流血的额角就在他眼前,他没有任何阻碍地扑到她身上,用身体覆住了那支箭所在的方位。

    而姜去寒的脸上露出了痛色。

    有什么无形之物绞住了他的手腕,将那只柔软纤细的手臂吊在半空中。黑色的袍袖顺着手臂滑落,白皙而透着血管颜色的腕部肌肤上出现了几道极细的压痕。在稍微一动便如切割般的疼痛中,那只手失去了最初的张力,软垂了下来。而手臂却高高举着,像是有某种力量要把他从榻上连根拔起。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只是一眨眼,江笠已抱起潇湘,退远了几步。

    对方出手诡异,姜去寒不敢妄动,厉喝道:“谁在搞鬼?!”他尝试用所有的注意力和余光覆盖这方小院,然而目光所及之处,毫无异样。

    意识到这点时,他背后瞬间渗出了冷汗。

    “若问我是谁,你不是应该很熟悉么?”那个声音带着冷笑和讥讽,几乎刺进姜去寒心里去。

    如同风芜城的烧烤摊前上升的透明热气般,无形的风波动了一刹那。那人在江笠身后现出身形,冷笑道:“如今种种,皆是你前世自作自受。你前世作孽时,可否想到会有今日?”

    他向前走来,信手指向姜去寒仍旧单薄的胸口:“怎么样,你的心脏——最近还疼吗?”

    姜去寒倏地睁大了双眼,瞳孔却极度紧缩起来。他挣扎着,下意识地往后蹭,那只被无形的细丝吊起的手却僵在空中,委实动弹不得,挣扎片刻已被切破。几道细细的红线出现在他手上和腕间,血丝蜿蜒而下。

    在那人面前,他就像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昆虫般,在灭顶般的恐惧中挣扎着。

    又仿佛以渺小的人类心识,照见了巍峨不语的泰山。

    那个相貌平平的人,他竟害怕至此。

    “你是谁?!”

    “你要干什么?”

    “你敢动我一根指头,暗门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几乎破音。

    夜色中,绝望几近崩溃而色厉内荏的俊秀少年穿着一身绣着各形各色“死”字的衣袍,显得格外可笑,又可悲。

    然而,他的话却好像给那人带来了什么乐子。

    “暗门上下?”那人忽地嗤笑一声,“区区暗门算得了什么,你往昔何曾放在眼里?”

    相貌平平的陌生人走了几步,向身侧平伸出手,无数利箭便流星般滑下夜空,聚拢到他身边来。

    已经来不及反应满脸几乎窒息的涕泪,姜去寒的心持续紧缩——这个人或许真的会杀了他。

    “喜欢放箭是吗?”

    那人手一松,只听“笃笃笃”一串爆响,姜去寒的榻上出现了一片箭丛。箭矢绕过他描出了一个人形,将他身周围得密不透风。

    在濒死般的惊惧中,他几乎窒息地看着这个人,因无能为力而生的极度悲苦悄然涌上心头。

    “这孩子我就带走了。”那人看了一眼蹲在一边给潇湘包扎的江笠,向院外走去。

    江笠抱起潇湘。他沉默垂眸,再没看姜去寒一眼。

    细丝不知何时消弭于无形,姜去寒无知无觉,脱力倚在背后的箭杆上,大口喘气。

    “你是谁?为何如此待我?”在他们跨出门槛之前,姜去寒嘴唇翕动了几下。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发出嘶吼,而现实中,却只是挤压着胸腔,发出了细细的气声。

    就像身处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那般虚弱无力。

    然而陌生人却听见了。他脚步一顿,回眸道:“敝人,江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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