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动了冒险的心思,姜去寒就着手思考谋划起来。

    但最大的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纵使灵气稀薄导致江家为首的世家和大部分仙门衰落,但根基深厚的北斗宗势力依然强盛。生擒江笠并非易事。

    在姜去寒的认知中,不容易不代表不可能,只是风险比较大。他叫人调出暗门收集整理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几百年的档案,细细研读起来。

    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端倪——

    世界开始衰落时,江湖门派亦随之衰落;仙尊身殒后,江湖门派反而有抬头之势。

    这个活了五百余年的人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他有什么东西,是别人都没有的呢?

    潇湘手抄的那本册子仍在他手中,他来回翻了几次,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是她隐藏了,还是她也不知道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江仙尊独有,还是来自于世家江家?

    姜去寒忽然对抓江笠产生了浓浓的兴致。

    不久后,他问潇湘:“倘若我要抓一只身处鹿群之中的小鹿,而这个鹿群很强大且极度护崽,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潇湘一眼就看出他没打算干好事,嫌弃道:“别抓。”

    姜去寒原打算让她亲自出主意,等抓到江笠再让他们见面,届时告诉他们真相,她和江笠的表情一定很精彩。没想到她不上当,不由得惋惜道:“你会错过好戏的,小姬。”

    “说吧,你又打算让谁倒霉了?”潇湘把手里抹布一摔,叉腰站到他面前。

    “你啊,就是想太多,”姜去寒笑道,伸手去捏她圆润的小脸,“只是想让你看一场好戏而已,哪有什么弯弯绕绕。”

    潇湘脸颊被捏着,不好做出怒视的表情,见他看起来很是坦诚,便放下了疑心。但又不肯定他的用心,暗中威胁道:“姜少主,你要是敢打江笠的主意,别忘了那个人。”

    她没有明说是谁,然而姜去寒已经猜出她指的是江心月,便冷笑道:“江心月?他未必事事都知道。”

    “你果然想抓江笠!”潇湘怒道,一把挥开他的手。

    姜去寒脸上仍旧带着笑:“的确如此,你又能如何?不如在这里等着他?真想知道你们相会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潇湘突然有一种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告诉他真相的冲动。

    但姜去寒毕竟不是江雪寒,若是得知,还不知会搞出什么离谱的事。

    她转身要走,姜去寒忽然揪住她一边丫髻,威胁道:“你什么都不做,江笠或许能活得久一点。你若做什么,我就不保证生擒他了。”

    天凉了,桂花的香味逐渐馥郁起来,吹得山风里到处都是。

    姜去寒敢想敢干,亦有一群嗅觉敏感的属下暗中留心,打算提前讨好未来的门主,替他出谋划策,做一些明面上做不得的事。

    她悄悄写了封信托小珑代发至北斗宗。但晚间,那封信便出现在姜去寒手中,想是被他截了胡。

    “看看,像什么样子?”姜去寒温柔笑道,“趁早死心,就不会那么痛苦。”

    他把那封信烧给潇湘看,幽黑的眸中映着一点火光,明亮如星。故意叹道:“你若再做小动作,以后有什么信儿就只能烧给他了。”

    姜去寒去学塾之后,潇湘做完了早上的事情,又到小药房来。汤药已经熬好放在柜台上,小珑似已算准了她每日来的时间,正坐在一旁碾药。潇湘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双眸黑白分明,清清净净的,像是两颗泉水流过的黑石。

    “上次那个人是谁?”潇湘喝过药,小珑忽然问。

    “他叫清梨,是我在风芜城认识的一个朋友,”潇湘道,“被强抢来的。”

    “风芜城?”小珑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疑惑。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修天堂。”

    小珑把碾好的药倒进器皿,转身把器物端进后堂。潇湘以为她没话说了,正要走时,小珑又从后堂出来,远远地盯着她的眼睛:“当心。”

    “什么?”

    “在暗门,不要太相信别人。”小珑淡淡道。

    潇湘心知她一片好意,却仍旧一头雾水。

    回来的时候,她喂了门口冲她龇牙不止的大狗,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可以翻墙去看清梨的。

    思及此处,心中阴霾忽然一扫而空。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写了信封好,熟门熟路地从后墙翻出去,一路打听到三坊门前。三坊在较外围的地方,时而有人来来去去,比起寂静的暗门深处,这里格外热闹。

    潇湘深吸一口气,随便拦住一个人打听:“请问清梨在哪里?”

    那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见这丫头的穿着不像六坊三市之人,应是内院出来的,不敢怠慢,便引她穿过重重院落,将她带到一个小院子门口,道:“清梨就在这儿当值,姑娘请自便。”

    那人说完就走,潇湘有点紧张,原地跺了跺脚,提起一口气又放下。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向里走去。门里又是一重又一重的院子,仿佛“不见天日”四个字,具现化成了一座建筑。

    走过某扇半开的门时,出于修士的本能,她感到了一丝异样气息。

    她悄声走到门外,向里探了一眼。

    这一眼果然看到了清梨。

    他的面前站着很多孩子,有的衣裳普通,有的衣衫褴褛,脏兮兮的。与这些灰扑扑的孩子们相比,他一尘不染,带着某种隐藏很好的傲慢和不加掩饰的冷厉。

    那种又纯又甜的笑容消失得很彻底。潇湘的心猛跳了一下,立刻缩回了身子——有那么一刹那,她极怕被这样的清梨看到——可是他在做什么?管教那些和他遭遇相似的孩子吗?

    潇湘猜到了结果,却无能为力。袖中的信被捏皱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清梨给这些孩子们立规矩,然后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

    院子空了,她还在远处怔怔地站着,良久,才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希望清梨如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一般好,但她忽略了一件事——除了客栈中相处的那段时间,她又真正了解清梨多少呢?

    满腔期待都变成了自嘲,回去的路上,潇湘绕了段路,把信撕碎扔到了崖下。踌躇再三,还是去药房问小珑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清梨的事。

    “见过两次,他在三坊做事。”小珑道。

    “三坊是做什么的?”潇湘有点胸闷,轻轻捶着胸口。

    小珑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暗门共有六坊三市。一坊二坊是杀手毒师,人都不多。三坊是牙行,四坊是邮驿,五坊的事情很杂,六坊是制器。”

    “牙行?”她好奇道。

    “最大的生意是买卖人口。”

    乍听之下,潇湘心中震惊。清梨被暗门捉来还没多久,就已经开始给暗门作帮凶了?一个人变化起来,就这么快吗?她不懂。

    但这么一看,果然暗门就是最大的那个社会毒瘤。

    ——仙尊为什么要选择生在这样的地方?莫非是何等光风霁月被辜负,就会有多少黑化程度?

    潇湘不是有资格光风霁月的人。现在回忆起来,她忽觉自己竟不能确定江雪寒当初的感受和想法。她尊敬江雪寒,故而从未尝试探究过他的内心,那十年,她只是在江雪寒划出的界线以外活动。她以为那是对江雪寒的私事的尊重。

    思及此处,便哑然了。

    当夜,姜去寒挑灯夜读时,院外忽然传来极轻的暗号声。

    这声音在潇湘听来,如同催命符。她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梨,但那声音只是不疾不徐地轻轻响着,仿佛已经决定了不见到她就不放弃。

    “有事?”姜去寒留意到她心神不宁,便问道。

    “内急!”潇湘胡乱搪塞一句便跑了出去。

    夜里山风起来,带着桂花香,有些凉。潇湘爬上墙头,俯视着院外的清梨。

    “听说你白日里来找我了,小姬?”清梨在墙外仰头看她,笼着双手笑道。

    潇湘心里很堵,笑不出来,只在墙头上看着清梨。月光照着他与往常无二的甜而纯净的笑容,此时她却只感到陌生,心中五味杂陈。

    潇湘没有说话,清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你看到了。”他用了肯定句。

    潇湘依旧看着他,清梨脸上的笑容便带了些难过。他缓缓从袖中抽出手,向她举起,轻声道:“小姬,抱歉,我……生来就是暗门的人。”

    那只纤纤素手,执着一枝满开的桂花。

    墙头不高,倘若潇湘伸手去接,定能接到。

    清梨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变成了一点自嘲。他放下了举起的手,缓缓道:“小姬,你过于轻信不了解的人了。”

    潇湘心中忽然有点反感,她想起清梨哭泣时柔弱的模样,又想起自己竟想过要保护他,不由得生气:“写信的事也是你透露给姜去寒的吗?”

    越是看起来纯真的人,越容易让人上当。

    “我不会出卖你,”清梨断然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够了。”潇湘下意识地向前探身,想按下他的手,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清梨前进一步,便抓住了她的手。

    “风芜城的男人也是男人,也有野心。我只是在做能让自己过得更好的事情而已。”

    他收起了笑容,目光柔和而坚定,与那爱笑的少年判若两人。

    “那些孩子——”潇湘忍不住问道,“他们会怎么样?”

    “不要问,小姬,”清梨转过身,又回头看她一眼,放轻了声音,“下次,不要随便相信人。”

    清梨在路的尽头再次回望时,潇湘已不在墙头上。他低头,深深嗅了一下手中的桂花,然后随手丢在了路边。

    潇湘感到很是受挫,之后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感,只暗恨自己迟钝:如果清梨真的是个普通的风芜城少年,为什么其他坊市的人从来不到这附近来呢?思来想去,她一开始就没想到客栈也是暗门的产业,清梨一家上下都是暗门的人。

    在外面闷闷地吹了会儿风,想起姜去寒还在屋里写功课,潇湘又去端水、伺候洗漱。

    “和清梨闹不高兴了?”姜去寒蜷在椅子里,像只柔软的猫儿,潇湘进来时,他正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业。但现在,他的询问就像一种羞辱,狠狠地在潇湘心上打了一鞭子。

    潇湘把水盆放在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姜去寒看了她一会儿,神情变得有点复杂,似是有些唏嘘,又像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居然相信暗门的人,小姬。”

    只一句,潇湘的眼眶立刻红了。姜去寒看到了愤恨和隐隐的泪意。

    他放下作业起身,走到潇湘跟前,摸摸她的小脑瓜,然后把她的额头轻轻地摁在自己胸前,柔声哄道:“这次被骗了就算了,我早提醒过你,是你不听。下次莫要轻信他人就是了。”他的声线还算稳定,脸却已红透了,心脏狂跳起来,带得单薄的胸腔也微微颤抖着。

    潇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往昔在外游历,天冷风大时,她曾数次钻在江雪寒怀里睡着,那时,她感到的是温暖和安适。同一个相续住在陌生的躯壳里,就成了陌生的怀抱。

    “不过被骗了一下而已,又没少块肉,”姜去寒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多了丝笑意,手下轻轻摩挲着潇湘头上的丫髻,“你跟清梨不过是在风芜城相处了些日子,怎地如此信任他?你在我身边这么久,都不信任我,还想着办法让我喝醋,怎么解释?”

    潇湘用袖子擦了擦脸,抬眼看他。少年双眸黑白分明,是真心实意在发问。

    “他重要吗?”姜去寒又问。

    “差点上了你的当,”潇湘推开他,“别套我话。”

    方才潇湘抬头时的情态令姜去寒既爱怜不已,又想好好捉弄一番。他意犹未尽地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恶作剧欲,回到卧室洗漱了,换上寝衣坐在床边,看着潇湘用干的布巾给自己擦脚。

    看得出她不喜欢做这种事,却很认真。

    “好羡慕你之前的主人。”他盯着潇湘,状似无意地感叹道。

    潇湘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双脚擦干,整个人塞进被里,端了水盆离开。不多时,她大概是用烈酒浇过了手,回来熄灯。

    “小姬,”灯被吹灭前的一刹那,姜去寒忽然叫住了她,“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不重要,不是吗?”

    于是那将灭的火苗只是危险地忽闪了一下,又复直立起来。

    潇湘也直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姜去寒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再说什么过分的话,潇湘一定会给他一拳。他拖着鞋子走到潇湘面前,道:“你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

    ——能不能看看你面前的人。

    能不能看看我。

    潇湘的双眸从沉郁逐渐变成愤怒,然后泪水涌了出来。

    她说:“不。”

    这些日子没了“谶”的拖累,姜去寒略略长高了些。两人离得近,他稍微仔细,就能嗅到潇湘发油的香味。见状,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触了一下,方才的爱怜和恶作剧欲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好像悄无声息地变了——若是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嘲讽一顿以报平日之仇,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心思。

    怀着奇妙而复杂的心情,姜去寒尝试着去拭潇湘脸上的泪,泪却越来越多,浸湿了他的袖口。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

    他究竟是在怜惜她,还是在怜惜的表象下无声地嘲笑?

    潇湘被他这样看着,碰触着,狼狈至极,恨不得当场消失。羞愤之下,一个头锤撞在姜去寒胸口。姜去寒未曾习武,脚下不稳,被这一撞,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潇湘吓了一跳,忙扶他坐下,姜去寒捂着胸口道:“好疼。”

    “没事吧?”潇湘稍微有点慌。

    姜去寒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些水光。他侧过头去,小声说:“揉揉就不疼了,以前时坞都是这样做的。”

    潇湘看他几乎要闭过气去的样子,只得把他扶到床上躺着,为他揉按胸口。姜去寒眉头微蹙,姿态却放松下来。他一开始还哼唧几声,揉了一会儿,直接睡着了。潇湘拍拍他的脸,没有反应,才给他盖上被子去外间。

    再也不能一厢情愿地轻信于人了。她蜷在被子里,暗中警告自己,清梨至少还没有恶意,若是碰到像姜去寒这样的就完了。

    半梦半醒间,她脑海中电光一闪,顿时睡不着了。

    以时坞的细心,怎么会让姜去寒胸口被撞到?他一定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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