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宗的气氛安宁一如往日,各方汇集的情报每日依旧流水价进入云华仙子的院子。而小弟子们或是集体上课,或在各处学修。少了一个师长们数次耳提面命“不得与之嬉闹,违者重罚”的内门弟子,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课间更是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江笠的住处,水雾和灵气氤氲蒸腾。他被泡在浴桶中,仰头看着屋顶,双目失焦。若不是偶尔眨一下眼,看起来几乎变回一尊玉雕。

    灵枢城中,潇湘的突然消失使他的意识产生了空白的裂痕。

    他虽退妖多,但出世行走时与人打交道的时间很短,经历过的事情还很少。这种精神冲击,使得他的意识自我封闭了起来。

    红衣白发的老者走进屋中,垂目看看江笠的状态,心中暗叹。

    他用十年时间才重塑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却不知这孩子何时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他知道症结所在,却也因难以解决而忧心——木石须人摩挲,须得活生生的人来温养着才好。仅依靠灵石,总是缺了一股活气儿。然而想起潇湘,又有些遗憾: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她与江笠相熟多年,心里一定是愿意的。但最大的问题是,她无法逃脱暗门的囚笼,纵使“那位”亲自走一趟,也无法如愿将她带回。

    ……这个世界的气运和机缘,果然是有些道理的么?

    “江笠啊。”苍老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江笠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仍旧空空地看着天花板。

    老者轻抚他的头顶,似乎在悲叹。

    “醒来吧,江笠。”

    或许是被这满含悲哀和慈悯的抚摸触动了片刻,江笠的睫毛颤了颤,头缓缓地偏向一旁,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或许是难以原谅自己。

    “无论接受与否,这都已经发生了。快醒来吧,孩子。这不怪你。”师祖叹道。

    他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便收回手离开,关上了门。

    她会回来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开始拿不准了。

    或许是老了吧。他想。

    江雪寒和云华仙子少时一同嬉闹、因违背山规而挨罚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几百年已如风里拂过的云一般,刹那间擦过天空,消失了。

    那样快乐的时间,真短暂啊。

    师祖忽然感觉,自己是真的是有点老了。

    季节从夏到秋,山风的温度一日寒似一日,逐渐凌厉起来。

    深夜,潇湘打开乾坤袋找自己秋天的衣裳,发现了云华仙子以前所赠的小玉锁。它在暗暗的灯光下,折射着一点温润的光,灵气十足。

    以往它在最里面,上次姜去寒翻乱了,就到了外边来。潇湘拿出小玉锁戴上,自言自语道:“小玉锁,小玉锁,保护我早日离开暗门苦海。”

    姜去寒来找她,闻言脚步一顿。

    潇湘早已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他。门没关,二人四目相对。

    上次的事情太尴尬,二人默认翻过一页。

    最近考校,姜去寒几乎通宵读书,脸上有淡淡的疲色。若不了解他,必然以为他是用功过度,但潇湘对他了解稍多,知道他绝对不可能这么用功。这样最好,别让他那么容易就抓到江笠——她如此祈祷着。

    “还不睡?”潇湘问。

    “我怕。”姜去寒直白道,他站在门外,并不进来。

    “知道了,马上。”潇湘知道他最近一直做噩梦,她觉得是压力太大,但姜去寒矢口否认,坚决不要一个人入睡。

    他讲过梦里的景象,潇湘一听便知是江雪寒在困仙牢中的遭遇,心里也有点忐忑。她第一次见面就打姜去寒屁股,让他颜面扫地,最近还设计他喝醋。她担心姜去寒突然得到前世记忆,那她岂不是尴尬得要死。

    阿弥陀佛,保佑姜去寒什么都别记起来。

    阿弥陀佛,保佑她苟到跑路成功。

    潇湘收拾了东西,走到廊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好像这样就能让上天多听一听一样。

    而这个时候,院门却开了。

    时坞进得院子,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径直进入姜去寒的屋子,密谈许久才离开。她留心了时坞出来时的表情,推测他们要有什么行动了。然而,她连一封信都送不出去。对于江笠的事情,只能心怀愧疚地看着它发展。

    她曾以为江雪寒转世后会和前世一样是个好人,但一切都反了过来。

    明明前世很照顾江笠,此刻却在想怎么捉住他、羞辱他。好好的人,来到下一世,态度便这般转换了。

    真是无常。

    ——归根结底,江雪寒和姜去寒是两个人。纵使是同一个相续,因出身而产生的差异也使得他们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潇湘只得这样疏导自己内心的闷气。

    她想要离开,到帝子身边去,姜去寒却不肯放她走。

    潇湘长出一口气,难过地摇了摇头,丫髻上的小巧珠花微微晃动。它们就像姜去寒的枷锁,让她的生存空间感越来越狭小,越来越窒息。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姜去寒不会允许的。

    她走进屋里,见姜去寒面上带着一丝沉沉的冷笑,似是胸有成竹,又似心有不甘的隐怒。姜去寒性格稍稍变得开朗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神情,以至于险些忘了他是这么一个阴沉而喜怒无常的人。

    看起来是什么事情进展不顺利?真是老天有眼——能让姜去寒因受挫而生气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潇湘暗暗放心,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但还没等她开口,姜去寒忽道:“世家江家。”眉梢微微一扬,阴沉中便多了些少年意气,不服输地盯着她。

    “你要动世家江家?”潇湘心情很好,随口问了一句。这种想法属实离谱,脑子没点大病都不会这么想。

    “你想替世家江家求情?”姜去寒眉梢一扬,仿佛江家的存亡仅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的过度自信反而使潇湘感到放心。看他目前的样子,肯定对形势估计不足。江家根基深厚,作为北斗宗的盟友,在江雪寒的五百年中得到了长足而稳健的发展。纵然在几十年前的动乱中损失了许多精英,但在这几十年中年轻一辈层出不穷,也有相应的回血。暗门虽势大,根基却不深,以它的实力,普通的世家动了也就动了,但想动江家,实在是不自量力。江家经营多年,实力岂是他轻易能想象的?

    看来姜门主还不知道,不然怎能由他胡闹。

    “你知道江家为什么叫世家吗?”她好心地问姜去寒。

    “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拿江家开刀。”姜去寒斩钉截铁道。

    “你脑子有病。”潇湘直白道。她自从肝郁以来,脾气越发坏了。

    姜去寒心知她只是想阻止他动手,便故作诧异道:“莫非江仙尊对你好到报答他一个人不够,还要报答他全族不成?”

    潇湘懒得理他,只帮他更衣。待姜去寒歇下,她端起烛台欲走,又回身道:“姜少主,人贵有自知之明。暗门上下可不是都愿意给你陪葬的。”

    “自知之明?我偏没有,”姜去寒在枕上支颐笑道,“我哪里用得着整个暗门,有你给我陪葬就好了。”

    这人眼见得是劝不了了。潇湘叹了口气。

    “小姬,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我好开心。”姜去寒在她身后笑着说。

    潇湘见他打定主意作死,低声道:“你和时坞私下做事,问过姜门主吗?”

    “跟时坞没有关系,”姜去寒立刻道,他有点心虚,却不想被看出来,“也不准告诉母亲,你若告诉母亲,我就生气了。”

    潇湘吹了灯,室内便瞬间溶入了极浓的黑暗。姜去寒听到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望着看不见的帐顶,也叹了口气。——他怎能不知这件事的阻力有多大?但他既选择做了,硬着头皮也要做完,无论成败。

    江笠的出身、容姿、气度和修为都太过优越,又是小姬的故友。而他除了暗门少主这个身份外一无所有,这让他感到危险,就像自己私有的爱物暴露于人前般。

    小姬一定是喜欢江笠的,他沮丧地想。

    一想到小姬喜欢江笠,姜去寒便莫名地寝食难安。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将世家江家视为江笠的替代,偏要和江笠一较高低。

    但平心而论,他又很欣赏江笠这个人。

    要怪只怪江笠和他生在了同一个时代吧,他想。

    次日晚间,时坞又来见姜去寒,密谈许久才离开。潇湘没兴趣打探,只在院里望着夜空发呆。

    时坞出来,她便转身进去,两人擦肩而过,未置一言。

    姜去寒是笑着的,见潇湘进来,眉梢一扬:“小姬,江笠很快就会来与你作伴了,开心吗?”

    潇湘亦笑道:“那就劳烦姜少主多费心了。您快点把暗门玩死,正好方便我走路。”

    姜去寒闻言相当不爽,宛如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一边觉得潇湘说得有理,另一边又不肯收手认输,只得嘴硬道:“你不是喜欢江笠,想与他见面吗?”

    “我什么时候喜欢江笠了?”

    “那你喜欢清梨?他有什么好处?”

    “姜少主,你准备几时做作业?”

    姜去寒安静了两秒,突然惊慌道:“快快快,帮我抄!今天若是抄不完明日先生定要罚我!”

    过了中秋,院中草木渐黄,鸟雀依然在枝头、院外叽叽喳喳地叫。它们之中,有些很快就要飞到南方去了。

    潇湘扫过落叶,搬了个小板凳在院中坐下,望着远方层林尽染的山头。山峦的阴影中,不时有背负着阳光的鸟群飞过,她心中一时被触动,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暖黄的光线照在身上,空气却是清寒的。

    小珑端着一碗汤药来到她身边,道:“喝药了。”

    潇湘接过碗,一饮而尽。

    药的味道是古怪、难喝的,却把人拉回现实中。仿佛灵魂在外面游荡了一圈,又回到了身体之内。

    挂在檐下的一对鹦鹉叽叽喳喳地叫着,将这秋光裁得支离破碎。潇湘谢过小珑,去看它们的食缸。

    添食时,潇湘下意识地想:她和这两只鹦鹉,在姜去寒心中有区别么?

    姜去寒一直说着“喜欢”,但更像把她当成私有物。依她看,姜去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喜欢。若跟姜去寒坦白她不喜欢他和江笠中的任何一个,姜去寒一定会变得更作、更让人讨厌。

    想起往昔在善行院贫穷而快乐的日子,比起很可能在暗门被姜去寒关到死但衣食无忧的现在,她还是觉得在善行院自由自在地活着好。

    “莫想太多。”小珑一直未走,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没有太多的表情,语气却少见地柔和了许多。潇湘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肝郁,便笑了笑,点点头。

    她闭上眼睛,努力把大脑放空。但种种念头依旧层出不穷,将她的心挤得满满当当,无有一丝空闲。

    如果她现在死了,下辈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潇湘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很久之前,她还在无住寺听学,那天慧慈大师结束了一场超度念诵,闲谈几句,偶然听大师说起死前的一念至关重要。

    如今,潇湘检省自心,突然发现其中充满了连她此前都未能发现的痛苦和迷茫。

    而她不想怀着怨恨死去。

    ……这是没有结果的胡思乱想,潇湘发了会儿呆,又去屋里收拾东西。

    日复一日,已是秋末。

    她总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那些在善行院时未曾体现的岁月忽然缠绕了上来,让她感到疲累。

    山上冷得早,几场严霜过后,各个山头就披了一层白雪。院子里的草木早已枯黄凋落,只剩松竹梅桂等耐寒的植物仍旧青绿,沉沉地压在雪下。又过了几日,人人都换上厚衣裳,看着便热闹许多。

    姜去寒体质较弱,格外怕冷,屋子里早已暖暖地烧着炭火、熏上了清心醒脑的香。书房新装了稀有的琉璃窗,映着雪光,格外明亮,又略显冷清。

    姜去寒埋头苦读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书卷,走到门口,将厚厚的门帘拨开一条细缝,望向外面。忽而眼前一亮,潇湘正提着食盒,和小珑一道从院门处走来。这天她穿了姜门主赐予的红衣裳,在雪中格外鲜明,却披着一领旧斗篷,十分煞风景。

    兜帽下,她的半张脸不时转向小珑,淡色的唇微微一弯,应该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的生命力好像彻底地被这样的生活压倒了,姜去寒想。但她不应该是这样——至少不应该是这样顺从平和的样子。

    他心中忽然产生了某种违和感,想看到她和以前一样和他闹腾,哪怕打一架也没关系。只要不是这样就好。

    两个女孩走到堂前,便分道而行。潇湘提着食盒进得书房,带着一身凛冽的雪气。她把食盒放在桌上,解下斗篷,将上面未化的雪抖落门外,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一转身,姜去寒已经来到她身后。他走路悄然无声,以潇湘竟然没听出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冷不冷?”姜去寒柔软的掌心贴上她冰冷的脸颊。他很开心和她演互相关心的戏。

    潇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拿下来,转身收拾桌子。那些字纸、书籍被她分类拿走,吃过饭,又原样拿回来、铺开。她做得悄无声息,姜去寒甚至没有找到什么和她说话的机会。

    两人都明白,一有机会,潇湘就会想办法离开,而姜去寒也必然会令人尽力围追堵截。现在没到那个地步,也就互相虚与委蛇着。

    她不再和他对着干,姜去寒感觉很是没劲。

    “小姬,你怎么样才肯喜欢我?”喝茶时,他站在潇湘的立场上自问。

    他又模拟潇湘的日常态度回答:“喜欢你太累了,我不想喜欢你。你读书不行,弱不禁风,除了长得好看和脑子聪明一点,还有什么?”

    “那清梨呢?”姜去寒忽地涨红了脸,同自己争辩道,“他进学比我晚,读书比我还差;身体还没我好——他先前可没有‘谶’这种麻烦东西拖累,你怎么不说他?”

    “他可没问我这种无聊问题。”心中模拟的潇湘答道。

    倒是她的风格。姜去寒失笑。

    姜去寒中午要小睡一会儿,潇湘收拾过餐具,提了食盒准备出去。

    “等等。”姜去寒忽道。潇湘回头时,他已经拿了斗篷,笨手笨脚地系在她肩上。

    潇湘看着他,等着他突然来个绞杀。

    姜去寒一双黑眸静静望着她,忽而弯下腰,在她鬓边轻轻吻了一下,笑道:

    “去吧,莫要受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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