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保持着通话状态,窗外的景色飞速移动,日光在枝叶上跳跃,一闪而过,绿意晃眼。

    沈邱川戴着蓝牙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作出回应。

    那头的女人问她:“最近在干什么?”

    她毫不犹豫:“打游戏。”

    没人比她更诚实。

    如她所料,由于过于诚实,她挨训了。

    “还是打游戏,天天就是打游戏,有什么长进没?和去年有什么不一样?”

    细细思索一番后。

    “去年在家里打游戏,今年在集训基地打游戏。”

    沈邱川言简意赅,说得通俗易懂。

    那边沉默许久。沈邱川瞥了眼手机,没挂断。

    于是她继续等了下去。

    如她所想,那人没说什么废话:“别乱签合同,发电子档给我过目。”

    “认真打,少乱搞。我对你没什么太大期望,别给我负债丢脸就行。”

    “知道了。”

    这话说的,真以为想欠几百万的债很容易吗。

    沈邱川仰了仰头,去年见面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每过一年,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同样的人,她都腻了。

    又是长达一分钟的相对无言,车轮碾压枯叶的动静被风的声音盖过。

    最终,还是她先行打破结冰的安静空气:“挂了,还有什么话当面说。”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从记忆里,亲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默认是这样。

    她妈的原话是:母女没必要天天见面,伤感情。

    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穷得吃不起饭、干非法三件套,她俩就是正常母女关系。

    实际上,她俩的母女关系就没正常过。

    下了出租车,沈邱川付了提前跟司机商量好的车费。这里是郊区,打车费用会额外高一些,她那抠门的妈还不给报销。

    所以每次来,她都肉疼得不行,且不说要面对司机饱含探究的眼神。

    难道她看上去很像那种没志向的人吗?

    虽然她确实没什么志向。

    沈邱川抬头望了一眼六米外的独栋别墅,瞅了瞅花园里的院内鱼池。

    以她十块钱买的长裤为参照物,显得她无比穷酸。

    她深深叹了口气,忽略脚边东一块西一块的裂砖,踏进这个四四方方的屋子。

    有意放缓的脚步穿过短廊,经过四张沾泥的长板凳、榆木老床、广式太师椅。

    在外人看来的小豪宅,徒有其表,内里全是刻着时间痕迹的旧家具,像从清朝淘来的,阳台上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从前沈夫人有兴致时,会收养些流浪的猫狗,专门学过插花的手艺。

    后来手艺荒废了,院子也荒废了,对外称是新型艺术——原始美。

    说起来,沈邱川一直觉得,她妈是个很神奇的人。

    最大的优点是三分钟热度,什么都会、思想先进,能接受各种新鲜事物。

    最大的缺点也是三分钟热度,一天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后悔。正因如此,她妈虽然生下了她,但接受不了她。

    长大之后,她就明白了。

    她是沈女士的绊脚石。如果没有她,这样的奇女子能走得更远,能接触到的领域会更开阔。

    思来想去中,她看见了熟悉的直角转弯型玄关。

    她下意识一慌,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才往前走。

    一进客厅,沈邱川就闻到一股异香。

    清新的果味像来自酸酸甜甜的芒果,而后缀了浓郁的奶香,不劣质,几乎没有化学味。偏偏闻着就是很奇怪。

    请允许她大胆地点评一句——

    不伦不类。

    沈女士目前的工作是调香,室内常有香水味是常事,不奇怪。

    不过,真正奇怪的是:沈女士偏好东方型和木香,而非果香。

    沈邱川鼻翼微动:“是不是太甜了?”

    作为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有点像在挑刺。

    她不想让气氛变得糟糕,紧接着便违心地夸赞:“不过,很特别。”

    闻言,客厅中央的女人抬起头。仅遥遥一看,便知她骨相是极协调流畅的,双目微微下垂,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依旧有神,眼角的细纹为其增添了故事韵味。

    女人勾着腰,身形过于纤细,肌肉附近的皮肤有些松弛。

    沈邱川是头一次提起香水这类话题,前两年怕沈女士觉得冒昧,都有意避开。

    故而沈女士诧异地瞧她一眼:“是。”

    “我第一次调这种类型的香。”

    说起感兴趣的工作,她话难免多了些。

    “我国外的友人寄来的,她年龄大了,又不肯服从市场调剂,不愿意降价,近年来几乎是半退休状态,最近好不容易接到个单子。”

    说着说着,又不免开始唉声叹气:

    “我好久没听到她那样有生气的声音了,像是神仙下凡给她又增了几年寿。哎……人不得不服老,她达不到自己的要求。”

    杂七杂八的香料摆了一桌,沈女士扶额:“可惜,现在看来,我也没法达到她的要求,帮不上什么忙。”

    居然暴露出少见的不自信和焦躁,这要求是有多刁钻刻薄。

    沈邱川坐在沙发上,把家打量了个遍。

    陌生又熟悉,窗帘飘纱被风吹起的形状和记忆中没差,只不过这次拂到了她的脸。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几分。

    沈邱川没按耐住好奇:“客人怎么说的?”

    这话落在沈女士耳朵里,意思就是想帮倒忙。

    反正不会更差了,沈女士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十分勉强地开口:“是个小年轻,送给女性朋友的,允许调香师自行发挥灵感。”

    沈邱川不解:“这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啧,先别说话……”

    为了防止阐述出错,沈女士再次翻阅短信,忽而眼睛一亮:“对了,客人有一句留言,我忘了看。”

    她拿起左手边的大号玻璃瓶,从底下抽出一张便利贴,认真看了两遍。

    本以为看完之后会醍醐灌顶,谁知让她愈发苦恼。

    她注视了会儿那张黄色便利贴,破罐子破摔地一把扔开:“怎么寄过来的、就怎么寄回去吧。”

    怎么,这是在便利贴上留言了个数学方程式?

    沈邱川挑了挑眉,捞起还飘在空中的便利贴一看——

    【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不太多,立秋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

    墨水质量似乎不太好,下笔稍重些就会浸墨,前两个字迹略显模糊。写的时候应该没垫硬板,两行字歪歪扭扭的。

    最主要的是,整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比字迹还不清不楚。

    沈女士一辈子读不完几本书,最恨别人跟她讲些文绉绉的话。

    光看这句话,会让人觉得留言者追求生活情调。可作为礼物,又不得不多加揣摩其用意。

    沈邱川查了查,这句话出自宋小君的《下雨和见你》。

    关键是,这是首情诗。

    等等。

    ……下雨和见你?

    沈邱川呆住。

    这不是Devil的微信名称吗?

    看不出来,毒蝎子似的人,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呢。

    暗暗嘲笑一番,她便将此巧合抛之脑后。

    她发表了自己的想法:“恋爱就非得这么腻?”

    “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的人,营造的甜美感太刻意了。香水难道不是为了捕捉某个瞬间吗?”

    “说得好像你谈过似的。”沈女士不屑。

    很快,她愣了愣,想起还未来得及提出的问题。

    于是,她故作不经意间询问道:“那这个刻意的味道,有没有让你想起某个人?”

    这个不经意太假了。

    沈邱川知道沈女士在问什么,无非就是怀疑她谈恋爱了,装傻充愣:“什么?”

    “呵!你明明懂我的,别反过来问我。”

    四十来岁的人了,语气词仍旧带着小孩气。

    沈女士正大光明地打量着沈邱川,上下扫视:“你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了。”

    接触的人多了,身上是多了点人类的味道。

    沈邱川默认:“你一点没变。”

    “虽然我是你的绊脚石,但我们总不可能一直陌生。”她自嘲道。

    沈女士无言了许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你。”

    顿时,沈邱川心中一紧,仿佛被抓住把柄。

    这冲浪速度,她甘拜下风。

    连她这么冷门的小主播都能被刷到。

    “你还是随了我,那么肤浅,凡事看脸。算了,起码审美在线,先把他便宜占了,后面才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等等,谁?

    占谁的便宜?

    沈女士刷到的……该不会是……

    她和林靳一起拍的那组照片吧。

    “……我没有。”

    没关系,也算是好事。只要没扒到她的直播账号,什么都好说。

    不然她真不敢想象,沈女士用那满是裂纹的手机看她直播会是怎样的光景。

    照片而已,随便解释说是朋友就能混过去。

    刚松完一口气。

    沈女士举起手边的一张红纸:

    “准备结婚了记得告诉我一声,虽然我不会去,但我会帮你拟好结婚协议书,方便你离婚时能干净脱身。”

    话难听了些,本意是好的……也不是完全好。

    “他名字叫什么?可不能太难听太土啊,得配你。你的‘邱川’我可是花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

    “叫什么?快说。”

    “……”

    “别磨蹭,快点。你要是不说,我就去网上查。”沈女士催促。

    说不出口。

    简直难以启齿。

    “林靳。”

    反正就走个过场供沈女士表演。

    老年人记性,铁定三五两天就搞忘了。

    没事的,就当借名字一用。

    林靳不会知道的。

    下一秒,沈女士撕开那张红纸:

    “我不建议你结婚。”

    沈邱川:“?”

    问名字的意义是什么。

    她还以为沈女士会画个圈圈诅咒林靳。

    “我也不介意你结婚,只要你有能负责的能力,我不会干扰你。”

    听着就头疼,沈邱川赶忙制止:

    “不用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对别人负责的。”

    再不停下,估计就该扯到生孩子以及遗产分配的事了。

    想逃走。

    事实上,她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

    “合同我回去后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

    沈女士委婉地挽留了一下:

    “先别走,你脑瓜子灵活,给我提点建议。”

    沈邱川灵活的脑瓜子瞬间停止运转。

    她绞尽脑汁,才憋出来一句话:

    “既然描述不出相恋,你可以试试描述初见。”

    “我觉得,那位客人会喜欢的。”

    沈女士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走吧。”

    突然,她似是想起什么,关心了一句:“你还有钱吗?”

    果然是落魄起来了。

    沈邱川眉头一皱,开始查询银行卡余额,不情不愿地问道:“你要多少?”

    “……我还没到需要啃小的地步。”

    沈女士大手一挥让她滚,挥到一半又收回此动作,叫住她:“对了。”

    沈邱川脚下一顿。

    “真正的绊脚石是你爸,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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