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丝绒般的帷幕笼罩天际,我知道,月郎马上要来了。

    春雨淅沥沥地降,玻璃江畔的望江楼上,我不禁装了紧大氅,继续翘首候着李月郎。

    山寺的钟敲响二更的夜,世界愈发静谧,只剩下春雨轻柔击打芭蕉叶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律,应和着打鼾似的春雷,我倚着炉,掌不住睡了过去。

    木桃拿来蜀锦褥,正要披上来时,一脸倦容的李月郎出现,接过褥子,铺在炕上,而后打横抱起我,将我裹粽子似地包起来。

    他屏退木桃,抱起雅者阮,如泣如诉地奏起《梅花落》来。

    我隐约听见《梅花落》的曲调,仿偶回到前世苦读的夜晚,夜雨,对着一村庄的蛙叫蝉鸣,点起父母节衣缩食买下的煤油灯。窗外有我的支教老师和着雨声,弹《梅花落》,那老师美丽知性,抱着阮就像山野间的神女。

    每当我后悔的时候,梅花便落满南山。

    月郎?月郎!你不是普通人吧?我不知晓跟从你,你,我,会不会如意?但愿,我悄眯起眼,看了眼抱阮凭栏的如月郎君,梅花永远不要落下。

    “醒了?”李月郎放下阮,扶我起来,命木桃拿来大氅披上。

    “你先授我琴谱吧。“他轻叹口气道。

    真不明白他为何有些忧愁,京师中的世家子,被父亲器重,自己又有才学,人品庄重皎洁,额,好像还有很多。

    我不说话,只宽慰地朝他一笑,便点起烛火书写曲谱。

    古代乐谱真是麻烦,更不精准。为了提高音准,我用双调为主,夹钟宫、无射宫为辅,用和弦调出降、升等古代缺失的音符。

    烛火快熄灭了,我不禁回头唤“木桃“。李月郎走过来,俯身剪下一截灯灰,“月郎。“我不禁轻声唤道,初长成少女的娇柔嗓音是瞒不过了。

    李月郎身影一僵,慢慢转身,笑道:“苏十三娘才高八斗,仲仁不胜敬服。“

    他研好景,馨香弥满整间屋子。木桃透过窗纸的光线,影影绰绰地看见这妇唱夫随的一幕,就如…苏五郎与王弗王大娘箫琴合奏时那样和谐动人。

    乐谱写在益州黄麻纸上,李仲仁深嗅纸上散出的,十三娘身上的幽幽杏香。殊不知,我也抱起雅着阮,吸一口月郎身上轻久弥浓的如竹书香。

    “軝先为月郎奏姑洗乐,请君怜乞倾耳,“良久,我先开口。

    李仲仁注视着纤手撩拨琴弦,真是奇怪,一个少女怎会有如此磅礴的气势!这杀伐气场,啧啧,很多男子都很难铺陈出来。

    “请。“我用琶音收束姑洗乐,将雅者阮递给我的月郎。

    我的月郎接过,这铁血感太过了吧,倒像…春宫图里大展雄风的身躯。我压下心头思绪,低声提醒:“现在还是太簇,月郎将音高上升些。“很好,李仲仁压下心猿意马,姑洗乐有惊无险地奏完。

    待他用几个和弦收尾,我不由起身拊掌:“好!姑洗就该这样收,軝才疏学浅,多亏月郎提点。“

    我拿起笔,正要修改乐谱,李仲仁握住我的手,摇首说道:“各有千秋,十三娘的琶音给仲仁以回味无穷。“说罢,垂手低眉站在一旁。

    他轻搓了搓指,回味着那双柔荑绵密舒适的质感,只觉得燥意一阵阵地上涌,那如月皎洁温润的脸庞止不住的微微泛红。他暗掐一下手指,怎么回事?在京中那么多天生丽质的贵女无数次耍手段亲近我都从不脸红,连回忆母亲之死与吕夷简都压制不了。

    子曰:”男女授受不亲。“

    圣人之言不可忘!

    我展眉道:“月郎天资异禀,快快将林钟,南吕一并奏了吧。“

    李仲仁深感黑的瞳仁虽不见底,连带月华般洁白的肤色也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我不禁愕然,愣怔在原地。

    李仲仁忽地欺身上前,温柔地揽住我,一亲芳泽。末了又深深的撷取我颊上的酒窝。他咂嘴,十三娘的皮肤像浙贡花罗般细腻,竟还有一股清甜的杏香袭人而来。

    杏香若有若无,正如他自七岁起便萦绕至今的缕缕愁思。

    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

    这是阿父的《谪守睦州作》。

    他才七岁,才经历朝堂变幻,船行淮河,又遇风波。阿父是被贬罪臣,那官吏、船家都是爬高踩低的好手,他们自然处处受人冷眼。

    那年的淮水倒映出一个初露坚毅的稚童,一向温和的他在看见阿母被辱后往水中狠狠掷了颗石子,愤愤地想:

    ”孔子说得是什么鬼话,又算哪门子圣人?看到心上之人,还不得及时行乐?难道要把伊人留给别的男子?

    什么圣人之训都是鬼话,只把那可怜可悲的正人君子困在道义的牢笼里,却让该死的戚戚小人逍遥法外,完了还要深受其害的君子主动提出和解,就为了那神圣的名节。

    圣旨又是什么东西,君主站在道德的边缘反复试探,真好玩!母亲,最好的阿母,每次亲切唤我”月郎“的阿母,就是一纸诏书将她送入黄泉。

    怎么不恨?当真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每每忆起父亲与岳阳楼,我总能平静下来。或许,我应该做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就像阿父一样。”

    他垂眸立了约一刻钟,苦笑一下,还是微红着面抬起头,想宽慰他的伊人十三娘。我二世为人,纵使面色如霞,也依旧镇定如初,嫣然问:“月郎欲行之事已毕,且将余下弹完吧。“

    李仲仁轻笑出声,到底是个小娘子,当谁没见她魇足地抿唇。她的眼波模糊了点漆似的瞳孔,还留恋地微微流转。

    抬头见到伊人羞恼的嗔怨,他忙咳了声,如做了错事的孩童般急急抱起雅者阮,忙看谱奏乐。

    我的笑隐没在阮音里。这月郎,果然是软玉在怀,这两乐弹得真真是细致到位!

    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怅然若失。

    “大郎。“望江楼外泼墨长夜中,一个小厮小心地唤主人。

    “阿郎?“他又唤了声。

    张恕琥珀色的瞳仁放射出异样的光采,旋即隐去,只重重地拂袖离去,再不是蜀地小娘子们人人称道的如玉郎君。

    “阿郎,阿郎!“那小厮慌忙跟上,

    春夜,渐渐笼罩一切,只待来日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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