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春雨早已停歇,我尚未梳洗,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看那漫山碧透,山茶流红,墙角几竿翠竹也愈发青绿挺拔。

    “啪“,一颗松子正好打在我光洁的前额上,不痛也不痒。

    又一颗松子打来,好痛!

    我正要抹额,又飞来一个,好痒!

    我正要转头吩咐木桃出外查看,一把折扇落在我脚前,其上绘有《洞庭晚秋图》。我拾起折扇,仔细赏玩,秋天的洞庭湖烟波浩渺,远处的堤岸芳草遍地,愈发衬得岳阳楼气象万千。

    “庆历四年春…“我不禁闭目背诵《岳阳楼记》。

    有人拍我的肩,我抬眼,对上李仲仁温柔的眼。他轻揽住我的肩,谓叹似地说:“阿…范相的记竟是如此闻名。“

    他的眼望出窗外,我又能看见他精美柔和的下颌,微露出些青茬。上首他笑着说:“十三娘,你可信范相未临此景便书下此记?“

    我颔首:“軝略有耳闻。“

    “当年,我阿父也感叹、钦佩了许久。“

    “尤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接口道。

    眼角瞟见那三颗松子,我推开他,在他克制、不解的目光中,我冷笑道:“月郎三击軝,苏軝无以为报,只得…“说罢便作呼喊状。

    李仲仁凝视着我,忽地笑道:“我知小阿好舍不得我走。“说罢戏谑地看着我。

    他怎知我的乳名?!但是,腾腾的怒火被他温润的气息折服。我只别过脸去,轻哼了一声。

    李仲仁注视着身侧的伊人,她肤色并不很白,却胜在光润细腻,几乎没有毛孔的脸上微微泛起些许红晕,似是抹了上好的胭脂。她略微细长的杏眸闭着,蝶翼似的鸦睫轻轻抖动。

    呀,柳叶般的眉上中竟生出一根白眉来,奇哉奇哉!

    我感受到他的目光留连,睁眼质询地嗔怪着他。

    他移步扶我坐在镜前,自己又靠在床尾的引枕上。他击掌,木桃便进来为我梳洗。

    净面、盥手…一丝不苟地进行下去,待到上妆时,李仲仁示意木桃退下,自己坐在我身后。

    他掬起我泼墨似的长发,轻嗅其上花香,便取来冠为我来束。发束好,他起身移了移铜镜,深呼口气,便将我那根白眉扯去。奇怪,怎的没有痛感!

    没等我细想,他取出黛螺开始描眉,末了又用指尖沾了膏子,涂抹在我的朱唇上。

    完事后,他拿过镜,镜中俨然一个英气勃勃的小郎君!

    他的 Cosplay玩得真好!我又发掘出他的一个优点。我的月郎真是个宝藏郎君,我越陷越深,直到将来无法自拔。

    而我的月郎呢,见我害羞,竟咯咯笑了起来,道:“脂粉都掩不住阿好的姹紫嫣红,仲仁见识到了\'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羞恼地瞪眼他,唤木桃背起书箱,便与早候在外的苏轼、苏辙往书室走去。

    李仲仁仰卧在海棠花中,目送我远去,方回身向自己房中行去。

    临近书室,便有琅琅书声传来。等所有同窗落座好,前面藤椅上躺着的刘微之站起身,清清嗓子道:“我今日要出城会友,至晚才归,你们都是好郎君们,把《孟子·内篇》背下,明早我便检查。“

    “唉…“众生又是一阵唤声叹气,直怪夫子狠心,布置这么多功课。

    话说那边刘微之已是迈入月亮门,听得子规声中,竟有人吹排箫,正是名曲《梅花落》。

    刘微之不由驻足,又听到里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诵《岳阳楼记》。呀,这声音似是范相呢!他摇摇头,往里走去。

    李仲仁,也就是范相次子范纯仁在下首竹席上长跪吹箫,见刘微之进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见刘微之摆手,只得保持姿势欠身。

    刘微之到上首一个席位上盘膝坐好,关切地看向范相。他早不复之前的袍带严整,穿着家常袍子,头发披散着,箕踞坐在席上,案上的酒壶早已放满。

    刘微之见范仲淹狂醉的模样,哪放心外出会友?忙派童子去知会友人,完了注视范纯仁良久,叹口气,挥手让他退下。

    可怜的范二郎君百无聊赖地逛着,却发现自己只身来到了望江楼下。咦?那边怎么那么多学子往玻璃江边跑?他眨眨眼,确信自己并没看错,而且其中还有苏轼、张恕等熟面孔,却独独少了他的阿好。

    那一群学生在苏轼的带领下,呼啦啦地跑到江畔滩涂上,拾起砾石就往水中扔,将一滩悠闲的白鹭惊得东躲西藏。

    “我又砸到一只了,哈哈哈!“少年苏轼喜得一蹦三尺高。

    苏辙也笑了几声,却忽然问道:“大兄,小…十三郎好像没跟来。“

    无忧无虑的苏五郎这才想起小妹来,皱了眉头。正要自己回去寻找时,一旁张恕拿袖子擦完汗,笑着接口道:“十三郎大约是与雷三郎,刘大娘在书室里温书。“

    细心的苏辙注视了张恕几瞬,才笑着与大兄一起“劳动“。

    “我让你们打扰我念书!““是啊!打你。“丰茂的蒹葭中回荡着大宋少年们欢乐的笑闹声。

    书室中也传进些外面的动静,我放下书,向另两人道:“雷三郎、刘大娘,軝先出去看看。“

    雷三郎是眉州知州雷简夫的嫡次子,微皱眉道:“十三郎尚幼,注意些。“

    刘大娘是刘微之的嫡长孙女,从小养出娇蛮的脾气,飒然道:“小十三郎快去,你刘家阿姐为你兜底。“

    雷三郎雷侃忍不住斥了声“塘娘“。

    刘塘娘只是给我使眼色。

    我快步跑出垂花门,直往玻璃江边跑去。途中,路过望江楼,只顾着回想昨晚情景,回过神来却听花水深处有人在吹叶笛。

    这是《广陵散》,旋律与我谱上所载差不离,月郎竟是练习得这样好了。鬼使神差般,我撇下木桃,往里走去。

    我的月郎,穿着象牙白的圆领袍,襥头戴得一丝不苟,倒是腰间的蹀躞带歪了些。

    我“噗“地一声笑出来。

    他慌扶正蹀躞带,那玉钩却似勾上他,惹得他低呼一声。

    我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他月白色的皮肤爬上红晕,无奈地笑道:“好了好了,我奏一个小调给你听吧。“那音乐很有些清新怡人,我不禁随着旋律,吟唱一首诗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铜器般见精坚,玉礼器般见庄严。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

    我似与他心有所感,也扯下一片叶来,吹出前世的一个小调。他停下吹笛,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位娘子和我在一辆车上,脸儿好像木槿花开放。跑啊跑啊似在飞行,身佩着美玉晶莹闪亮。姜家大娘不寻常,真正美丽又漂亮。

    有位娘子与我一路同行,脸儿像木槿花水灵灵。跑啊跑啊似在飞翔,身上的玉佩叮当响不停。姜家大娘真多情,美好品德我常记心中。

    木桃进屋燃上烛火,我抱着《孟子》,哀声道:“我连秋水都没背下,明日是凶多吉少了。”

    那厢范纯仁也挑亮烛火,怎么办?一抬笔脑海中就是阿好清灵的模样,阿父给布置的文章还未作完。

    于是,二人齐齐失眠,第二天起来都是一副黑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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