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谚有云：“春雨贵如油。“，但我却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农谚着实可以取消了。
今夜又是绵绵不断的春雨，我起身往外，摸了摸院中晾着的衣物，确还是润塔嗒的（蜀中方言，形容湿润），雨声中隐约夹杂着…箫声？
我循着那声音往外走去，木桃与我一样跻上谢公履，我们一人撑一把油纸伞。雨点先滴在伞面上，才慢慢顺着伞骨流下，最后如断线的珠子般，落在我的脚边，还兴风作浪般溅起几点零星的水花。
我走到一片竹林中，遮天蔽日的竹林自然挡住无限的雨帘。我往前看见一座亭子，里面那群青色的身影定是月郎，他吹着排箫。我略倾耳一听，正是名曲《履霜操》。我淡淡一笑，收了伞，命木桃回房取雷氏琴来。
说起雷氏琴，还是当世名手所造。那名手姓雷，长居岭南一带，还是自己的祖父苏序外出游历，访得名手才制了这一张。归家后先将那琴送与五郎苏轼，后来十岁生辰自己奏响《广陵散》，苏大兄大手一挥，雷氏名琴便归到我手下。
“十三娘，十三娘！“到底是木桃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吹的人与听的人。
李仲仁放下排箫，微一回眸，便望见伊人穿着天缥色的燕居服，青丝只随意用木簪一挽，素手搭在翠竹上，青涩的眉眼正望着他笑。
木桃呼问：“李官人何在？“
李仲仁只望着我答：“门前一竿竹，便是范郎家。“
如琢呼：“十三娘能寻？“
我微笑，应和：“处处皆青竹，何处去找寻？“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李月郎朗声大笑，如琢殷勤地过来带路。
我沿着碎石小径往这边走去，月郎带来的仆下早打起灯来，将这地带照得灯火辉煌。仆妇们打灯拥着我，倒显得亭子里忽明忽暗，月郎那身影，有着说不出的单薄，如一只被放逐的鹤。
我虽穿着男式的燕居服，但燕居服本就宽松，越发勾勒出我那独属女子的曲线。
李仲仁看着我娇媚诱人的样子，微微垂眸。不经意间，我已屏退多余的人，只留木桃、琼瑶和月郎的小厮如琢、如磨在旁挑灯侍候。
我从木桃那儿取过雷氏琴，琼瑶在旁摆好一个小几，垫好锦毡，我便长跪下去开始弹琴，正是《履霜操》。
对面的月郎拿起排箫，看着对面的伊人，春风吹起她天缥的裙角，她整个人……淡雅得宛如阿母在贬所采下的杏，腰间悬挂和田玉的丝绦也随风而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真真是绝世无双！
李仲仁定定神，摒除杂念，吐纳着郊野纯净的空气，深嗅竹间幽篁的清雅芬芳，和着雷氏琴的主调，全神贯注地吹起排箫。
我凝神仔细地弹奏我不擅长的这首《履霜操》，月郎的排箫是小调，看似是辅佐我弹得主调。实则，那箫声就像……前世的润滑油，调和着我琴音中宫与商的矛盾。
一曲终了，我拱手向月郎道：“主调欠佳，月郎委屈了！“
月郎放下排箫，跽坐在毡子上，只向我还礼说句客套话，便闭目，似是陷入了冥想。
我也随他闭目，心绪却纷乱得很。他在想什么？是敏感的身份，刚才的琴曲还是繁华的汴京？
琼瑶是阿娘程氏遣来监视我的，趁我不注意，先与木桃攀谈，顺便打探消息。
木桃压低了声音：“琼瑶姊姊若先几日来，还有新鲜事儿呢。五郎、十三娘拜见了成都知府张大人、监察御史李大人，而今天吹排箫的是李大人家的小官人。他先是夜里……看样子，那李官人应有六七成的可能心悦十三娘。“
琼瑶撇嘴，弹她的脑门：“好个心拙的小丫头！又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又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哪是六七成，真真儿是十成十了！”
木桃委屈道：“姊姊就知道欺负我这才疏学浅之人，我们娘子货真价实的才女，连身边的小丫头才识都这般了得，真是羡煞我也！”
琼瑶想起娘子程氏来之前交代的话，首先看牢十三娘，其次，务必让十三娘身边的人忠心。她又想起不忠心的后果——发卖到神仙洞府（青楼妓院），以及，温柔良善的程氏脸上罕有的阴毒之色。她打了个激灵，忙陪笑：“你这小丫头，羡慕我作甚？我跟着娘子，要不一辈子守在苏府这小地界儿，要不随了八娘嫁到程家去。你呀，侍候十三娘，那可是有大好前程的！以后呀，五郎、十二郎中了进士，定要在京都找个相宜的人家让十三娘嫁过去。所以，你羡我作甚？“
木桃转过头，盯了琼瑶半晌，琼瑶看着她稚气的脸蛋儿，正怀疑她是否察觉出什么。刚打好腹稿想开口描补几句，木桃先没心没肺地笑道：“姊姊还羡慕我啊？那真是太好了。不然，姊姊找娘子请命来十三娘这儿，顺带帮衬下我。“
琼瑶心中微微一动，但只笑不语，与木桃都看向亭中的二人。
木桃唇角勾起一抹笑，自己打小就侍候十三娘，不仅有发小的情谊，更有一辈子的忠心耿耿。当她看不懂琼瑶姊姊的试探，笑话！她苏木桃看着天真傻愣些，但从不让自己、十三娘被人欺去。十三娘管这叫什么？哦，扮猪吃老虎。旁人当她胸无点墨，实则她可是博古通今，经史子集、糙话俗语她可是样样精通！都多亏了十三娘教导她，甚至，还手把手地教她苏木桃抚琴。试问，哪个使女有这般待遇？
且不论两个使女的小算盘，只单说曲终人不散。
李仲仁结束冥想，冷不丁道：“我是范纯仁。“
我被他这声一吓，难怪他那般风度翩翩、富有才学、行止有度，若不是得范仲淹青眼并亲自教养长大的范纯仁，那还真是说不过去了。我回过神笑道：“怪道这《履霜操》奏得如此之好，原是传自名家。“
范纯仁“哈“了声：“阿父\'范履霜“的浑名竟是人尽皆知了么。“
我皱皱眉头：“什么浑名，明摆着是雅号呢！“
范纯仁注视着我，作出初识状：“咦，我们小十三竟如此能奉承！“
我不由哈哈大笑，而范纯仁欲说还休，却是有些的愁苦。许久，他才舒展开眉头，月华般的面庞似被朝霞装点：“阿好，我…对你有…寤寐…淑女之思。“
我笑得更加厉害，笑声已是盖过了竹涛：“哎哟，我说呀！尧夫你真是痴人！连我大兄那样粗枝大叶的人都看出了你的心思。还真是范月郎之心，路人皆知！“
范纯仁摇首：“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点漆似的眼被寥落的烛光衬得忽明忽暗，面色的沉静似在酝酿一个惊雷，愈发显得眸色深不见底。
他拍拍身边的锦毡，示意我坐到他近旁，我乖顺地坐过去。他苦笑道：“我兄长患病瘫痪在床，长嫂是将门虎女，从前阿母在时她还消停些，斯人已逝啊。“他长叹一声，眼眶有些发红，别过脸去。
我瞅着空当儿，小声问：“阿家可会疼我这个儿妇？“
我依稀记得范仲淹娶过三任妻子，元妻生下长子范纯祐后去了，阿家应是李氏，生下范纯仁、范纯礼后也去了，现在的是家仆张氏，生子范纯粹。
范纯仁慌忙用深衣的阔袖胡乱擦擦脸，强笑道：“你这小妮子，改口倒是快，阿母定会心疼关爱备至。“他甩甩袖，“罢了，斯人已逝，说再多也没用。“我知他强忍心中剧痛，忙趴在他肩头，俏皮道：“好月郎，好尧夫，长嫂也是无所依傍的可怜人啊！“
范纯仁“呵呵“一笑，我暗喜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他道：“长嫂乃种世衡幼女，仗着她种家一门冤情，在我范府横行霸道，偏阿父还护着她。“
好啊，这个种氏，自然是个麻烦！
“且不论长嫂，便说这后母，就是个仆人，从前阿母在时总使些鬼蜮技俩，勾搭阿父，而今三郎算中了计，倒与阿父疏远了。“他重重叹口气。
这后母占着辈份名头，又是一大障碍。
“还有后母给三郎寻得一堆通房、小妾，尤其一个扬州的瘦马莺儿，与我那后母搅在一起，麻烦得不行。听说，那莺儿在祖宅已是有孕了。”
好吧，狼狈为奸更讨厌。
趁我沉思间，范纯仁手一招，命木桃、琼瑶撤走雷氏琴，叫了如琢跟着。
“后宅不宁便罢，那庙堂更是纷乱。阿父直言谏、抗元昊、主新法，名声清誉，样样卓绝，自是招了无数人的惦记。”他的声音渺远空灵。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我轻轻吟着一首诗，感叹，“西北边塞，黄沙丹血，应是极凄怆的吧。”
“正是。”他欣慰地看向我，肯定道，“这不，杀伐气已是来了。”
范纯仁打个响指，与如磨一同拔剑。
今夜又是绵绵不断的春雨，我起身往外，摸了摸院中晾着的衣物，确还是润塔嗒的（蜀中方言，形容湿润），雨声中隐约夹杂着…箫声？
我循着那声音往外走去，木桃与我一样跻上谢公履，我们一人撑一把油纸伞。雨点先滴在伞面上，才慢慢顺着伞骨流下，最后如断线的珠子般，落在我的脚边，还兴风作浪般溅起几点零星的水花。
我走到一片竹林中，遮天蔽日的竹林自然挡住无限的雨帘。我往前看见一座亭子，里面那群青色的身影定是月郎，他吹着排箫。我略倾耳一听，正是名曲《履霜操》。我淡淡一笑，收了伞，命木桃回房取雷氏琴来。
说起雷氏琴，还是当世名手所造。那名手姓雷，长居岭南一带，还是自己的祖父苏序外出游历，访得名手才制了这一张。归家后先将那琴送与五郎苏轼，后来十岁生辰自己奏响《广陵散》，苏大兄大手一挥，雷氏名琴便归到我手下。
“十三娘，十三娘！“到底是木桃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吹的人与听的人。
李仲仁放下排箫，微一回眸，便望见伊人穿着天缥色的燕居服，青丝只随意用木簪一挽，素手搭在翠竹上，青涩的眉眼正望着他笑。
木桃呼问：“李官人何在？“
李仲仁只望着我答：“门前一竿竹，便是范郎家。“
如琢呼：“十三娘能寻？“
我微笑，应和：“处处皆青竹，何处去找寻？“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李月郎朗声大笑，如琢殷勤地过来带路。
我沿着碎石小径往这边走去，月郎带来的仆下早打起灯来，将这地带照得灯火辉煌。仆妇们打灯拥着我，倒显得亭子里忽明忽暗，月郎那身影，有着说不出的单薄，如一只被放逐的鹤。
我虽穿着男式的燕居服，但燕居服本就宽松，越发勾勒出我那独属女子的曲线。
李仲仁看着我娇媚诱人的样子，微微垂眸。不经意间，我已屏退多余的人，只留木桃、琼瑶和月郎的小厮如琢、如磨在旁挑灯侍候。
我从木桃那儿取过雷氏琴，琼瑶在旁摆好一个小几，垫好锦毡，我便长跪下去开始弹琴，正是《履霜操》。
对面的月郎拿起排箫，看着对面的伊人，春风吹起她天缥的裙角，她整个人……淡雅得宛如阿母在贬所采下的杏，腰间悬挂和田玉的丝绦也随风而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真真是绝世无双！
李仲仁定定神，摒除杂念，吐纳着郊野纯净的空气，深嗅竹间幽篁的清雅芬芳，和着雷氏琴的主调，全神贯注地吹起排箫。
我凝神仔细地弹奏我不擅长的这首《履霜操》，月郎的排箫是小调，看似是辅佐我弹得主调。实则，那箫声就像……前世的润滑油，调和着我琴音中宫与商的矛盾。
一曲终了，我拱手向月郎道：“主调欠佳，月郎委屈了！“
月郎放下排箫，跽坐在毡子上，只向我还礼说句客套话，便闭目，似是陷入了冥想。
我也随他闭目，心绪却纷乱得很。他在想什么？是敏感的身份，刚才的琴曲还是繁华的汴京？
琼瑶是阿娘程氏遣来监视我的，趁我不注意，先与木桃攀谈，顺便打探消息。
木桃压低了声音：“琼瑶姊姊若先几日来，还有新鲜事儿呢。五郎、十三娘拜见了成都知府张大人、监察御史李大人，而今天吹排箫的是李大人家的小官人。他先是夜里……看样子，那李官人应有六七成的可能心悦十三娘。“
琼瑶撇嘴，弹她的脑门：“好个心拙的小丫头！又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又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哪是六七成，真真儿是十成十了！”
木桃委屈道：“姊姊就知道欺负我这才疏学浅之人，我们娘子货真价实的才女，连身边的小丫头才识都这般了得，真是羡煞我也！”
琼瑶想起娘子程氏来之前交代的话，首先看牢十三娘，其次，务必让十三娘身边的人忠心。她又想起不忠心的后果——发卖到神仙洞府（青楼妓院），以及，温柔良善的程氏脸上罕有的阴毒之色。她打了个激灵，忙陪笑：“你这小丫头，羡慕我作甚？我跟着娘子，要不一辈子守在苏府这小地界儿，要不随了八娘嫁到程家去。你呀，侍候十三娘，那可是有大好前程的！以后呀，五郎、十二郎中了进士，定要在京都找个相宜的人家让十三娘嫁过去。所以，你羡我作甚？“
木桃转过头，盯了琼瑶半晌，琼瑶看着她稚气的脸蛋儿，正怀疑她是否察觉出什么。刚打好腹稿想开口描补几句，木桃先没心没肺地笑道：“姊姊还羡慕我啊？那真是太好了。不然，姊姊找娘子请命来十三娘这儿，顺带帮衬下我。“
琼瑶心中微微一动，但只笑不语，与木桃都看向亭中的二人。
木桃唇角勾起一抹笑，自己打小就侍候十三娘，不仅有发小的情谊，更有一辈子的忠心耿耿。当她看不懂琼瑶姊姊的试探，笑话！她苏木桃看着天真傻愣些，但从不让自己、十三娘被人欺去。十三娘管这叫什么？哦，扮猪吃老虎。旁人当她胸无点墨，实则她可是博古通今，经史子集、糙话俗语她可是样样精通！都多亏了十三娘教导她，甚至，还手把手地教她苏木桃抚琴。试问，哪个使女有这般待遇？
且不论两个使女的小算盘，只单说曲终人不散。
李仲仁结束冥想，冷不丁道：“我是范纯仁。“
我被他这声一吓，难怪他那般风度翩翩、富有才学、行止有度，若不是得范仲淹青眼并亲自教养长大的范纯仁，那还真是说不过去了。我回过神笑道：“怪道这《履霜操》奏得如此之好，原是传自名家。“
范纯仁“哈“了声：“阿父\'范履霜“的浑名竟是人尽皆知了么。“
我皱皱眉头：“什么浑名，明摆着是雅号呢！“
范纯仁注视着我，作出初识状：“咦，我们小十三竟如此能奉承！“
我不由哈哈大笑，而范纯仁欲说还休，却是有些的愁苦。许久，他才舒展开眉头，月华般的面庞似被朝霞装点：“阿好，我…对你有…寤寐…淑女之思。“
我笑得更加厉害，笑声已是盖过了竹涛：“哎哟，我说呀！尧夫你真是痴人！连我大兄那样粗枝大叶的人都看出了你的心思。还真是范月郎之心，路人皆知！“
范纯仁摇首：“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点漆似的眼被寥落的烛光衬得忽明忽暗，面色的沉静似在酝酿一个惊雷，愈发显得眸色深不见底。
他拍拍身边的锦毡，示意我坐到他近旁，我乖顺地坐过去。他苦笑道：“我兄长患病瘫痪在床，长嫂是将门虎女，从前阿母在时她还消停些，斯人已逝啊。“他长叹一声，眼眶有些发红，别过脸去。
我瞅着空当儿，小声问：“阿家可会疼我这个儿妇？“
我依稀记得范仲淹娶过三任妻子，元妻生下长子范纯祐后去了，阿家应是李氏，生下范纯仁、范纯礼后也去了，现在的是家仆张氏，生子范纯粹。
范纯仁慌忙用深衣的阔袖胡乱擦擦脸，强笑道：“你这小妮子，改口倒是快，阿母定会心疼关爱备至。“他甩甩袖，“罢了，斯人已逝，说再多也没用。“我知他强忍心中剧痛，忙趴在他肩头，俏皮道：“好月郎，好尧夫，长嫂也是无所依傍的可怜人啊！“
范纯仁“呵呵“一笑，我暗喜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他道：“长嫂乃种世衡幼女，仗着她种家一门冤情，在我范府横行霸道，偏阿父还护着她。“
好啊，这个种氏，自然是个麻烦！
“且不论长嫂，便说这后母，就是个仆人，从前阿母在时总使些鬼蜮技俩，勾搭阿父，而今三郎算中了计，倒与阿父疏远了。“他重重叹口气。
这后母占着辈份名头，又是一大障碍。
“还有后母给三郎寻得一堆通房、小妾，尤其一个扬州的瘦马莺儿，与我那后母搅在一起，麻烦得不行。听说，那莺儿在祖宅已是有孕了。”
好吧，狼狈为奸更讨厌。
趁我沉思间，范纯仁手一招，命木桃、琼瑶撤走雷氏琴，叫了如琢跟着。
“后宅不宁便罢，那庙堂更是纷乱。阿父直言谏、抗元昊、主新法，名声清誉，样样卓绝，自是招了无数人的惦记。”他的声音渺远空灵。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我轻轻吟着一首诗，感叹，“西北边塞，黄沙丹血，应是极凄怆的吧。”
“正是。”他欣慰地看向我，肯定道，“这不，杀伐气已是来了。”
范纯仁打个响指，与如磨一同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