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艳阳当头，碧空万里无云，叶大师掐指一算——嗯，今日宜游江。
头上的纱布终于拆了，好生梳洗打扮一番，还化了个淡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出门赴约去了。
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衣食父母又非生身父母，凭什么对员工的私生活指手画脚？
叶颜自认行得端做得正，随顾远之怎么查，派人监视她、跟踪她，她都无所谓，她该干嘛干嘛、爱干嘛干嘛。
嗯，就这么嚣张。
然而真的无所谓吗？
当然不可能，任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时刻监视着。
以甲和乙的身手，叶颜当然察觉不到被人监视、跟踪，但她脑子好，细想之下也就想通了。
她一出门——不，是她一遇到小侯爷，一连几日不回家的顾远之立刻回来了，说明什么？
顾远之一直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但出于某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原因需要她的“可利用价值”，既要用她这个人又不放心她，那便只能派人监视她。
此前她不曾察觉，委实怪不得她警觉性不高，而是被临江城里关于顾远之的风评以及顾远之本人的言行举止误导了。
谁能想到谦谦有礼的顾大善人会言而无信？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顾公子会派手下监视员工的一举一动？谁能想到临江城里最知名的首富另有特殊身份？
听顾远之与小侯爷的对话，他们二人显然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顾远之并未追究小侯爷打闹客栈一事，小侯爷也并未追究顾远之的冒犯之举，并非不想追究，而是忌惮对方的身份背景。
能令身份显赫、背景强大的小侯爷有所忌惮，顾远之到底是什么人？
有北山镇的先例在前，叶颜不敢再大意，必须弄清顾远之的来历，评估风险，再决定去留。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游江之约。
派人监视她是吧，她和小侯爷坐船出江，看顾远之的人还怎么跟踪偷听！
饶是顾长卿与孟瑾年再精明，也料不到一个“小姑娘”心思如此活络又缜密。一个听到小甲汇报后佯装大度地道“无妨，有小侯爷在，姑娘不会有危险，你们不必跟去”；一个收到心上人主动邀约，兴奋得几乎整宿没睡，一大早起来洗漱挑衣，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在顾府之外候着了。
直到心上人的倩影出现在视线里，小侯爷提着的心才放下，他十分担心顾长卿又从中作梗。
如果没有叶颜那句“你的疑心病咋那么重”，顾长卿的确会设法阻止叶颜见孟瑾年，可他的意图已然被叶颜识破，她哪还会轻易妥协。
若非看在钱的份上，估计她会直接撕破脸吧？
这不，他不让做什么，她偏反其道而行之，昨儿个留小侯爷吃饭，今儿个与小侯爷游江。
迎丰江上风光正好，两岸青山早已被浓秋染成橘色，倒映在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煞是好看。
坐在雕梁画栋的豪华画舫中，听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靡靡之音，看着一群舞姬扭来扭去，叶颜有点无语。
这跟她预想中的游江大相径庭，原以为只是坐个小船划划水，跟公园里那种差不多，哪承想壕无人性的小侯爷竟包了这么大一艘画舫，还安排乐师舞姬助兴。
一问价格直咋舌，这哪是游江，这分明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在江面上打水漂啊！
兴致没提起来，她都快睡着了。
其实乐师舞姬是画舫上自带的，这种大型画舫租价不菲，通常用来宴请贵客，或一群富家公子结伴来享乐，这等规格的宴会，管弦钟磬、轻歌曼舞自不可或缺。
小侯爷见惯了这种场面，一时没考虑到某个土包子的感受，于是场面就尴尬了。
他让陆耘去租船，可没让租这么大一艘，两张酒席面对面隔得老远不说，中间还夹着一群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若非陆耘是御赐侍卫，他都要怀疑此人是顾长卿派来的奸细了。
眼见叶颜打了第三个哈欠，小侯爷赶紧叫停，让人全撤了。
终于安静下来，小侯爷这才有机会开口，问叶颜想不想去看船工们捕鱼。
叶颜还真没亲眼见过捕鱼现场，只在网上刷到过，往往一下划走。现下左右无事，瞧瞧也无妨，好歹比坐在这里看一群女人扭来扭去有意思不是？
讲真，叶颜有点吃不消小侯爷这感人的情商，上回听他说在她之前从未动过心，她原本不大信，现在确信无疑了——小侯爷直男癌晚期，估计没救了。
其实小侯爷倒也没到“晚期”，但架不住他身边的人全是糙汉，一群大直男昨夜又开了个紧急会议，带小姑娘看捕鱼可是他们全票通过的重头戏。
这是他们认真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叶姑娘并非寻常女子，与其送些奇珍异宝，不如带她见识一下新奇事物；二，叶姑娘说她是山里人，那肯定没见过捕鱼，应该会感兴趣。
几个船工早已聚集在船尾，正围坐成一圈聊天说笑，只待雇主一声令下，立即开始他们的表演。
这几人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每一个都肌肉隆凸鼓满力量，打着赤膊，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栗色光泽，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的。
其中一人眼尖，见雇主带着个娇俏可人的姑娘走过来，忙招呼几人准备干活。
雇主早有吩咐，让他们好好表现，表现好的话另外有赏。
头一回遇到此等怪事，常年以捕鱼为生的船工们无法理解撒个网再收个网有啥可看的，见到雇主带个姑娘过来，终于想通了。
定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把小姑娘哄高兴了就行。
船工们一边尽职尽责表演，一边为姑娘讲解撒网、赶水、收网等步骤，耐心回答姑娘提出的各种问题，譬如这渔网有多长、有多重、为何鱼那么笨往里钻……
收了两回网，小姑娘跃跃欲试，不过雇主没答应，许是担心自己的心上人身娇体弱反被鱼拖下水，只让小姑娘捡鱼玩儿。
一个时辰下来，不知小姑娘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和情郎在一起害羞，小脸粉扑扑的像两朵桃花，煞是好看。
不过他们不敢多看，起初有个小伙多瞧了姑娘两眼，雇主登时跟被抢了肉骨头的狼狗一般，沉下脸一个眼神扫过来，那气势差点吓死个人。
暗嘲小侯爷情商的人是叶颜，玩到不亦乐乎的人也是她，眼角眉梢都飞出了笑意，老何过来请他们回舱用膳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用过午膳，孟瑾年与叶颜移步二楼观景亭喝茶。
周遭别无他人，叶颜终于有机会了。
她首先说起自己工作中的苦恼，再把话题延伸到自己老板身上，吐槽顾远之表里不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但坑她、剥削她，还敢对小侯爷不敬，太嚣张了。
听她三句不离老板，小侯爷却误会了。
“阿颜，你…你莫不是……喜欢上顾远之了？”
“怎么可能！”叶颜矢口否认，认真解释道，“顾远之不但是我的老板，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得让着他点？再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那是对他客气。”
这要让顾长卿听到，八成又要呕一口心头血，敢情她还算客气了？
“那顾远之对你呢？你与顾远之几乎日日朝夕相处，难保他不会对你动心思。”
说是难保，其实孟瑾年再清楚不过，顾长卿早对叶颜动了心思，否则何必将人弄进内宅，防他比防贼还夸张，不惜散布谣言，还特地派人暗中保护叶颜。
孟瑾年之所以并未直接挑明，只因怕弄巧成拙，或许真如叶颜所说，她对顾长卿无意，挑明了顾长卿的心思，反倒惹她意乱，万一再来个情迷，那就当真无可挽回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叶颜摸着下巴一本正经道，“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时常在顾远之眼前晃悠，关键我还是棵摇钱树，顾远之确实可能对我生出觊觎之心。”
虽说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但这么不谦虚的女子，着实少见。
所幸的是，小侯爷眼前有一个，他家中还有一个，倒也不觉惊奇。
“阿颜所言甚是！”孟瑾年顺着叶颜的话接下去，“你也说了，顾远之那人表里不一，腹黑狡诈，万一他真对你心生觊觎，设计你怎么办？”
“不若你随我去瑜城吧？齐云比启国重商，瑜城又比临江繁荣不知几何，以你之能，去了瑜城定有一番大作为！”
叶颜摇摇头，一脸无奈，“并非我不愿随你去瑜城，而是我与顾远之白纸黑字签过约，合约时效三年，提前解约要赔付一大笔违约金，而我的利分要等到年终大盘点之后才能拿到。我若手头不吃紧，早把欠你的钱还清了。”
小侯爷灵机一动：“阿颜，你与顾远之是私下签约的，还是走官府渠道的？”
“二者有何区别？”叶颜暗道大意了，签约之前竟没打听清楚，只问了一下老盛，可老盛是顾远之的人啊！
“走官府渠道的契约事先必须审核清楚签约者的身份，确保无误，万一出了事，由官府出面解决，相当于担保人，因此官府会根据契约涉及款数收取适当担保费。”小侯爷细细讲解到，“私下签约的也不在少数，同样有担保人，但风险依旧不小，通常只有熟识且可信之人才私下签约。”
“好一个狡诈奸商！”叶颜气得一拍桌子，“顾远之压根没提过这茬，摆明了欺我无知！”随即她又问道，“那我现在走官府渠道还来得及吗？”
“这……恐怕不行……”孟瑾年欲言又止。
“为何？”
“你在临江落过户吗？”
叶颜：这就尴尬了。
古代不是没有居民身份证吗？电视剧里不都是随便取个假名就能为所欲为、去任何地方吗？怎么轮到她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是个黑户吗？”叶颜哭丧着脸问，“那我跟顾远之的合约还有效吗？”
“或许有效，或许无效。”小侯爷答得模棱两可。
“什么意思？”
“有没有效，权看你二人守不守信。”
“呵……呵呵……那你觉得顾远之会守信吗？”反正她十分怀疑。
孟瑾年假模假样沉吟片刻，说道：“我认为你不该相信顾远之。”
不是“觉得”，而是“认为”，那就是有根据咯？
某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终于扯到重点了！
“说说你的根据。”
“有些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实在不忍见你被顾远之耍得团团转，所以……”话到嘴边，小侯爷却卖起了关子。
叶颜：？
“你还是问顾远之去吧。”
不承想等来的竟是一句推脱之辞，叶颜表示不开心，起身佯装要走，孟瑾年连忙一把拉住她。
“阿颜，我说了，你可别误以为我在挑拨离间。”这个很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他当真没有挑拨离间之意。
小侯爷怎会挑拨离间呢？他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常去茶馆，想必对启国的世无双公子也有所耳闻吧？”拉着叶颜重新坐下，小侯爷问。
叶颜摇摇头，表示从未耳闻。
为了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叶颜时常混迹茶馆，听过不少大人物的传闻，但关于世无双公子的还真没听过。
其实这也正常，世无双公子声名远扬不假，但他及冠后离家已有七年之久，当初往他马车上掷定情信物哭着喊着要等他回来的佳丽们都早已嫁作人妇当了娃他/她娘，谁还会惦记一个消失七年之久且毫无音讯的人？不少人怀疑顾家二郎早已在外遭遇不测，否则怎会一走七年不回家，连封家书都没有？
渐渐的，世无双公子淡出了世人的谈资，如今茶馆里基本没有说书人讲世无双公子的故事，讲了也没人爱听，与其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不如听小侯爷上房揭瓦。
说白了，如今的世无双公子就像个过气的明星，无人问津。
不过，世无双公子虽已过气，但好歹家世摆在那，每每有人提起赫赫有名的顾大将军时，也会顺带表达一番惋惜：可怜的顾大将军，统共就两个儿子，不承想还没了一个！
可叶颜又不知道顾大将军的儿子叫啥名儿。
孟瑾年对此倒也不奇怪，顾家暗桩遍布天下，封锁消息、散布消息、把控舆论通通不在话下，藏个人自然也一样，所以顾长卿敢在临江明目张胆抛头露面，只因消息压根传不出临江。
老何不赞同小侯爷将顾长卿所在卖给启皇，主要还是担心小侯爷惹祸上身。
这不，此次出门之前，圣上与侯爷千叮咛万嘱咐，看好小侯爷，千万别让小侯爷得罪顾家人！
众所周知，顾家有十万顾家军，这支军队的性质与信远军截然不同，信远军所属齐云国，信远侯只是统帅，而顾家军却是实打实的私军！
然而，十万顾家军只是冰山一角，顾家真正的实力深不可测。
天下没有哪个帝王敢轻易得罪顾家人，唯独陈皇室不同，哪怕顾家再忠心耿耿，那也是睡榻旁的猛虎，陈皇室岂敢高枕无忧？
不知有多少帝王巴不得顾家与陈皇室早早翻脸，他们好拉拢顾家为其所用，但又不敢插手，只好眼巴巴等着。
饱汉不知饿汉饥，饿汉只见人吃肉，不见人发愁，就这么个理儿。
这一等百年过去了，眼见顾家越来越衰微，人丁凋零，世人无不为之扼腕。
可纵然顾家式微，依旧不容小觑，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小侯爷深谙其理，却也正因看得清形势，才更加担心叶颜。
其实哪怕叶颜不问，他也打算将顾长卿的身份告诉她。
“顾远之本名顾长卿，是启国一品大将军顾梅霖次子。”
“哦。”由于早有心理准备，叶颜心里没有丝毫波澜，还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备。
顾家做过无数善事，在启国风评极佳，叶颜早有耳闻，而顾远之在临江的所作所为也符合顾家人一贯的行事作风，可能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坑她吧。
只要行的端做得正，隐藏身份其实算不上欺骗，这就好比现代人为了不泄露真实信息在网上使用网名，谁还没点隐私呢，她自己就有。
孟瑾年见叶颜反应平平，心知她压根没放心上，但这也怪不得她，只因她不懂启国朝局。
她不懂朝局没关系，但必须清楚顾长卿的处境，也有权知道自己身边藏着怎样的隐患。
倘若顾长卿对她无意，小侯爷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顾长卿对叶颜之心已昭然若揭，小侯爷不得不提前向叶颜示警。
“阿颜你有所不知，启国皇帝是个生性多疑、心胸狭隘之人，自他上位起便一心打压顾家，顾家长子已被迫迎娶一位公主，而顾长卿及冠那日，启皇又派了一道赐婚圣旨去顾家，若非顾长卿提前两日离家，他早已成了华阳公主的驸马。”
说到这里，孟瑾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顾长卿不对叶颜表明心迹的主要原因，顾长卿与华阳公主尚有婚约，他岂敢冒大不韪？即便顾长卿敢，顾家其他人岂会答应？
好一个顾长卿，明知不可为，却巴着人不放，还在临江城里散布谣言败坏阿颜的名节！难道他散布谣言之前不曾考虑后果？万一那些谣言传到定安，阿颜焉有命活？
再观叶颜的反应，她虽若有所思，但似乎并无恼意，孟瑾年这回彻底信了叶颜的话，她对顾长卿并无男女之情。
端起茶抿了一口，叶颜蹙着的眉舒展开来，微微一笑。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提醒，往后我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与顾远之保持距离。”
唯恐叶颜有所误会，孟瑾年急忙解释：“我告诉你这些并非因我一己私心，而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
“嗯，我明白，我并非不懂分寸之人，顾——顾长卿亦是如此。”
“不，”孟瑾年摇头，“你仍未明白我的意思，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
他不确定叶颜有没有听闻临江城里那些流言，若不曾听闻，还是别脏了她的耳为好。
“顾长卿隐瞒身份留在临江，我大概可以猜到几分缘由，他不愿与华阳公主完婚，却又无法抗旨，便只能躲藏在外。可启皇断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找到顾长卿，顾长卿或可安然无恙，可你……”
那些流言蜚语足以置叶颜于死地！
“阿颜，你留在启国不安全，随我回齐云吧？”劝说不行，小侯爷便许以重利，“我可以出资助你开酒楼，或者你想做别的买卖也行，你我只需拟个契约，适当分些红利与我即可，经营方面的事我概不插手，如何？”
孟瑾年握住叶颜的手，目光澄澈，神情诚恳，“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就应该互帮互助，不是吗？”
他如今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她平安无虞。
起初他昏了头，不曾仔细考量，只惦记着如何把心上人娶回家，哪怕顶撞父母，哪怕被揍到半个月下不来床，哪怕所有人阻挠，也无法动摇他对阿颜的心意，也无法扭转他要娶阿颜的决心。
可当得知北山镇一事后，他彻底醒悟了，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谈婚论嫁为时尚早，谈情说爱也不可以。
说了这许多，叶颜仍未表态，孟瑾年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好似掉进了迎丰江里。
他忍不住问自己：顾长卿可以给她的，我也可以，她为何不愿？我当真比不上顾长卿吗？若非如此，为何她之前愿意跟我走，现在却不愿了？
“阿颜，你是不是从未相信我？依旧怀疑我要对你不利？”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出其它。
“你想多了。”唯恐他不信，叶颜只好学小侯爷发誓，“我发誓，我绝对绝对没有怀疑你！”
“那你为何不愿随我去齐云？”
叶颜有些好笑：“小侯爷，这又不是商量晚上吃什么菜，你总得容我考虑考虑吧？”
小侯爷赶紧说：“那你好好考虑，我不打扰你。”
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重要信息，叶颜难免有些头昏脑涨，确实需要思考时间。
他人给予的，永远不会真正成为自己的，终有一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这种道理叶颜早就懂了，受过义务教育的基本都懂。
但当巨大利益放在眼前任取任拿，有几人抵得住诱惑？
倘若放在从前，如此诱人重利摆在眼前，叶颜定然毫不犹豫接受。
她活在俗世，本就是个俗人，会适当的逢迎拍马，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会收敛锋芒装乖卖傻，也会在必要时刻使小心机、耍小手段。
可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一无所知茫然无措的小白，她已经具备自给自足的能力，还有事业、理想和追求，诸事皆顺，小有成就，何必白白亏欠人情、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呢？
然而孟瑾年的担忧也确有其理，有钱挣总得有命花不是？
可话说回来，孟瑾年的身边就安全吗？
倘若北山镇一事与孟瑾年无关，为何他迟迟不给她一个交代？哪怕说一句暂时没查到幕后主使者也行。
除非他心里有数，或者已经查到想要她命的人是谁，而那个人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既能从孟瑾年口中探清她的容貌、具体位置，又能差使信远军，那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两相权衡，倒不如留在临江安全。
反正她早有攒够本钱自创业的打算，在攒够本钱之前，尽量与名草有主的老板保持距离不就行了？
“孟瑾年，”以示郑重，叶颜头一回直呼小侯爷全名，“你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十分感激，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抱歉。”
“阿颜！”情急之下，小侯爷抓姑娘家小手的毛病又犯了，这回还抓得格外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一片苦心，“事关机密，我无法一一向你言明，但我绝非危言耸听！顾家如今的处境并不好，顾长卿的处境更糟，难保不会连累你，你留在这样的人身边，叫我如何安心？”
叶颜点点头，“我已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但那并非唯一的结果，不是吗？谁也无法确保待在哪个地方就一定安全，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不会遇到危险，世事无常，我们总不能因为怕摔倒就不走路，也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对吧？”
更何况还有句话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她在家里玩个游戏都能穿越，还不够说明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可能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叶颜龇着牙总结。
小侯爷的手劲儿也忒大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小侯爷赶紧松手，道了句抱歉。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跟叶颜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孟瑾年对她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她决定的事，旁人很难左右。
何况他俩只是朋友关系，好言相劝尚可，再进一步就成了强人所难。
头上的纱布终于拆了，好生梳洗打扮一番，还化了个淡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出门赴约去了。
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衣食父母又非生身父母，凭什么对员工的私生活指手画脚？
叶颜自认行得端做得正，随顾远之怎么查，派人监视她、跟踪她，她都无所谓，她该干嘛干嘛、爱干嘛干嘛。
嗯，就这么嚣张。
然而真的无所谓吗？
当然不可能，任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时刻监视着。
以甲和乙的身手，叶颜当然察觉不到被人监视、跟踪，但她脑子好，细想之下也就想通了。
她一出门——不，是她一遇到小侯爷，一连几日不回家的顾远之立刻回来了，说明什么？
顾远之一直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但出于某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原因需要她的“可利用价值”，既要用她这个人又不放心她，那便只能派人监视她。
此前她不曾察觉，委实怪不得她警觉性不高，而是被临江城里关于顾远之的风评以及顾远之本人的言行举止误导了。
谁能想到谦谦有礼的顾大善人会言而无信？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顾公子会派手下监视员工的一举一动？谁能想到临江城里最知名的首富另有特殊身份？
听顾远之与小侯爷的对话，他们二人显然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顾远之并未追究小侯爷打闹客栈一事，小侯爷也并未追究顾远之的冒犯之举，并非不想追究，而是忌惮对方的身份背景。
能令身份显赫、背景强大的小侯爷有所忌惮，顾远之到底是什么人？
有北山镇的先例在前，叶颜不敢再大意，必须弄清顾远之的来历，评估风险，再决定去留。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游江之约。
派人监视她是吧，她和小侯爷坐船出江，看顾远之的人还怎么跟踪偷听！
饶是顾长卿与孟瑾年再精明，也料不到一个“小姑娘”心思如此活络又缜密。一个听到小甲汇报后佯装大度地道“无妨，有小侯爷在，姑娘不会有危险，你们不必跟去”；一个收到心上人主动邀约，兴奋得几乎整宿没睡，一大早起来洗漱挑衣，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在顾府之外候着了。
直到心上人的倩影出现在视线里，小侯爷提着的心才放下，他十分担心顾长卿又从中作梗。
如果没有叶颜那句“你的疑心病咋那么重”，顾长卿的确会设法阻止叶颜见孟瑾年，可他的意图已然被叶颜识破，她哪还会轻易妥协。
若非看在钱的份上，估计她会直接撕破脸吧？
这不，他不让做什么，她偏反其道而行之，昨儿个留小侯爷吃饭，今儿个与小侯爷游江。
迎丰江上风光正好，两岸青山早已被浓秋染成橘色，倒映在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煞是好看。
坐在雕梁画栋的豪华画舫中，听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靡靡之音，看着一群舞姬扭来扭去，叶颜有点无语。
这跟她预想中的游江大相径庭，原以为只是坐个小船划划水，跟公园里那种差不多，哪承想壕无人性的小侯爷竟包了这么大一艘画舫，还安排乐师舞姬助兴。
一问价格直咋舌，这哪是游江，这分明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在江面上打水漂啊！
兴致没提起来，她都快睡着了。
其实乐师舞姬是画舫上自带的，这种大型画舫租价不菲，通常用来宴请贵客，或一群富家公子结伴来享乐，这等规格的宴会，管弦钟磬、轻歌曼舞自不可或缺。
小侯爷见惯了这种场面，一时没考虑到某个土包子的感受，于是场面就尴尬了。
他让陆耘去租船，可没让租这么大一艘，两张酒席面对面隔得老远不说，中间还夹着一群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若非陆耘是御赐侍卫，他都要怀疑此人是顾长卿派来的奸细了。
眼见叶颜打了第三个哈欠，小侯爷赶紧叫停，让人全撤了。
终于安静下来，小侯爷这才有机会开口，问叶颜想不想去看船工们捕鱼。
叶颜还真没亲眼见过捕鱼现场，只在网上刷到过，往往一下划走。现下左右无事，瞧瞧也无妨，好歹比坐在这里看一群女人扭来扭去有意思不是？
讲真，叶颜有点吃不消小侯爷这感人的情商，上回听他说在她之前从未动过心，她原本不大信，现在确信无疑了——小侯爷直男癌晚期，估计没救了。
其实小侯爷倒也没到“晚期”，但架不住他身边的人全是糙汉，一群大直男昨夜又开了个紧急会议，带小姑娘看捕鱼可是他们全票通过的重头戏。
这是他们认真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叶姑娘并非寻常女子，与其送些奇珍异宝，不如带她见识一下新奇事物；二，叶姑娘说她是山里人，那肯定没见过捕鱼，应该会感兴趣。
几个船工早已聚集在船尾，正围坐成一圈聊天说笑，只待雇主一声令下，立即开始他们的表演。
这几人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每一个都肌肉隆凸鼓满力量，打着赤膊，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栗色光泽，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的。
其中一人眼尖，见雇主带着个娇俏可人的姑娘走过来，忙招呼几人准备干活。
雇主早有吩咐，让他们好好表现，表现好的话另外有赏。
头一回遇到此等怪事，常年以捕鱼为生的船工们无法理解撒个网再收个网有啥可看的，见到雇主带个姑娘过来，终于想通了。
定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把小姑娘哄高兴了就行。
船工们一边尽职尽责表演，一边为姑娘讲解撒网、赶水、收网等步骤，耐心回答姑娘提出的各种问题，譬如这渔网有多长、有多重、为何鱼那么笨往里钻……
收了两回网，小姑娘跃跃欲试，不过雇主没答应，许是担心自己的心上人身娇体弱反被鱼拖下水，只让小姑娘捡鱼玩儿。
一个时辰下来，不知小姑娘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和情郎在一起害羞，小脸粉扑扑的像两朵桃花，煞是好看。
不过他们不敢多看，起初有个小伙多瞧了姑娘两眼，雇主登时跟被抢了肉骨头的狼狗一般，沉下脸一个眼神扫过来，那气势差点吓死个人。
暗嘲小侯爷情商的人是叶颜，玩到不亦乐乎的人也是她，眼角眉梢都飞出了笑意，老何过来请他们回舱用膳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用过午膳，孟瑾年与叶颜移步二楼观景亭喝茶。
周遭别无他人，叶颜终于有机会了。
她首先说起自己工作中的苦恼，再把话题延伸到自己老板身上，吐槽顾远之表里不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但坑她、剥削她，还敢对小侯爷不敬，太嚣张了。
听她三句不离老板，小侯爷却误会了。
“阿颜，你…你莫不是……喜欢上顾远之了？”
“怎么可能！”叶颜矢口否认，认真解释道，“顾远之不但是我的老板，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得让着他点？再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那是对他客气。”
这要让顾长卿听到，八成又要呕一口心头血，敢情她还算客气了？
“那顾远之对你呢？你与顾远之几乎日日朝夕相处，难保他不会对你动心思。”
说是难保，其实孟瑾年再清楚不过，顾长卿早对叶颜动了心思，否则何必将人弄进内宅，防他比防贼还夸张，不惜散布谣言，还特地派人暗中保护叶颜。
孟瑾年之所以并未直接挑明，只因怕弄巧成拙，或许真如叶颜所说，她对顾长卿无意，挑明了顾长卿的心思，反倒惹她意乱，万一再来个情迷，那就当真无可挽回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叶颜摸着下巴一本正经道，“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时常在顾远之眼前晃悠，关键我还是棵摇钱树，顾远之确实可能对我生出觊觎之心。”
虽说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但这么不谦虚的女子，着实少见。
所幸的是，小侯爷眼前有一个，他家中还有一个，倒也不觉惊奇。
“阿颜所言甚是！”孟瑾年顺着叶颜的话接下去，“你也说了，顾远之那人表里不一，腹黑狡诈，万一他真对你心生觊觎，设计你怎么办？”
“不若你随我去瑜城吧？齐云比启国重商，瑜城又比临江繁荣不知几何，以你之能，去了瑜城定有一番大作为！”
叶颜摇摇头，一脸无奈，“并非我不愿随你去瑜城，而是我与顾远之白纸黑字签过约，合约时效三年，提前解约要赔付一大笔违约金，而我的利分要等到年终大盘点之后才能拿到。我若手头不吃紧，早把欠你的钱还清了。”
小侯爷灵机一动：“阿颜，你与顾远之是私下签约的，还是走官府渠道的？”
“二者有何区别？”叶颜暗道大意了，签约之前竟没打听清楚，只问了一下老盛，可老盛是顾远之的人啊！
“走官府渠道的契约事先必须审核清楚签约者的身份，确保无误，万一出了事，由官府出面解决，相当于担保人，因此官府会根据契约涉及款数收取适当担保费。”小侯爷细细讲解到，“私下签约的也不在少数，同样有担保人，但风险依旧不小，通常只有熟识且可信之人才私下签约。”
“好一个狡诈奸商！”叶颜气得一拍桌子，“顾远之压根没提过这茬，摆明了欺我无知！”随即她又问道，“那我现在走官府渠道还来得及吗？”
“这……恐怕不行……”孟瑾年欲言又止。
“为何？”
“你在临江落过户吗？”
叶颜：这就尴尬了。
古代不是没有居民身份证吗？电视剧里不都是随便取个假名就能为所欲为、去任何地方吗？怎么轮到她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是个黑户吗？”叶颜哭丧着脸问，“那我跟顾远之的合约还有效吗？”
“或许有效，或许无效。”小侯爷答得模棱两可。
“什么意思？”
“有没有效，权看你二人守不守信。”
“呵……呵呵……那你觉得顾远之会守信吗？”反正她十分怀疑。
孟瑾年假模假样沉吟片刻，说道：“我认为你不该相信顾远之。”
不是“觉得”，而是“认为”，那就是有根据咯？
某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终于扯到重点了！
“说说你的根据。”
“有些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实在不忍见你被顾远之耍得团团转，所以……”话到嘴边，小侯爷却卖起了关子。
叶颜：？
“你还是问顾远之去吧。”
不承想等来的竟是一句推脱之辞，叶颜表示不开心，起身佯装要走，孟瑾年连忙一把拉住她。
“阿颜，我说了，你可别误以为我在挑拨离间。”这个很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他当真没有挑拨离间之意。
小侯爷怎会挑拨离间呢？他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常去茶馆，想必对启国的世无双公子也有所耳闻吧？”拉着叶颜重新坐下，小侯爷问。
叶颜摇摇头，表示从未耳闻。
为了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叶颜时常混迹茶馆，听过不少大人物的传闻，但关于世无双公子的还真没听过。
其实这也正常，世无双公子声名远扬不假，但他及冠后离家已有七年之久，当初往他马车上掷定情信物哭着喊着要等他回来的佳丽们都早已嫁作人妇当了娃他/她娘，谁还会惦记一个消失七年之久且毫无音讯的人？不少人怀疑顾家二郎早已在外遭遇不测，否则怎会一走七年不回家，连封家书都没有？
渐渐的，世无双公子淡出了世人的谈资，如今茶馆里基本没有说书人讲世无双公子的故事，讲了也没人爱听，与其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不如听小侯爷上房揭瓦。
说白了，如今的世无双公子就像个过气的明星，无人问津。
不过，世无双公子虽已过气，但好歹家世摆在那，每每有人提起赫赫有名的顾大将军时，也会顺带表达一番惋惜：可怜的顾大将军，统共就两个儿子，不承想还没了一个！
可叶颜又不知道顾大将军的儿子叫啥名儿。
孟瑾年对此倒也不奇怪，顾家暗桩遍布天下，封锁消息、散布消息、把控舆论通通不在话下，藏个人自然也一样，所以顾长卿敢在临江明目张胆抛头露面，只因消息压根传不出临江。
老何不赞同小侯爷将顾长卿所在卖给启皇，主要还是担心小侯爷惹祸上身。
这不，此次出门之前，圣上与侯爷千叮咛万嘱咐，看好小侯爷，千万别让小侯爷得罪顾家人！
众所周知，顾家有十万顾家军，这支军队的性质与信远军截然不同，信远军所属齐云国，信远侯只是统帅，而顾家军却是实打实的私军！
然而，十万顾家军只是冰山一角，顾家真正的实力深不可测。
天下没有哪个帝王敢轻易得罪顾家人，唯独陈皇室不同，哪怕顾家再忠心耿耿，那也是睡榻旁的猛虎，陈皇室岂敢高枕无忧？
不知有多少帝王巴不得顾家与陈皇室早早翻脸，他们好拉拢顾家为其所用，但又不敢插手，只好眼巴巴等着。
饱汉不知饿汉饥，饿汉只见人吃肉，不见人发愁，就这么个理儿。
这一等百年过去了，眼见顾家越来越衰微，人丁凋零，世人无不为之扼腕。
可纵然顾家式微，依旧不容小觑，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小侯爷深谙其理，却也正因看得清形势，才更加担心叶颜。
其实哪怕叶颜不问，他也打算将顾长卿的身份告诉她。
“顾远之本名顾长卿，是启国一品大将军顾梅霖次子。”
“哦。”由于早有心理准备，叶颜心里没有丝毫波澜，还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备。
顾家做过无数善事，在启国风评极佳，叶颜早有耳闻，而顾远之在临江的所作所为也符合顾家人一贯的行事作风，可能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坑她吧。
只要行的端做得正，隐藏身份其实算不上欺骗，这就好比现代人为了不泄露真实信息在网上使用网名，谁还没点隐私呢，她自己就有。
孟瑾年见叶颜反应平平，心知她压根没放心上，但这也怪不得她，只因她不懂启国朝局。
她不懂朝局没关系，但必须清楚顾长卿的处境，也有权知道自己身边藏着怎样的隐患。
倘若顾长卿对她无意，小侯爷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顾长卿对叶颜之心已昭然若揭，小侯爷不得不提前向叶颜示警。
“阿颜你有所不知，启国皇帝是个生性多疑、心胸狭隘之人，自他上位起便一心打压顾家，顾家长子已被迫迎娶一位公主，而顾长卿及冠那日，启皇又派了一道赐婚圣旨去顾家，若非顾长卿提前两日离家，他早已成了华阳公主的驸马。”
说到这里，孟瑾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顾长卿不对叶颜表明心迹的主要原因，顾长卿与华阳公主尚有婚约，他岂敢冒大不韪？即便顾长卿敢，顾家其他人岂会答应？
好一个顾长卿，明知不可为，却巴着人不放，还在临江城里散布谣言败坏阿颜的名节！难道他散布谣言之前不曾考虑后果？万一那些谣言传到定安，阿颜焉有命活？
再观叶颜的反应，她虽若有所思，但似乎并无恼意，孟瑾年这回彻底信了叶颜的话，她对顾长卿并无男女之情。
端起茶抿了一口，叶颜蹙着的眉舒展开来，微微一笑。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提醒，往后我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与顾远之保持距离。”
唯恐叶颜有所误会，孟瑾年急忙解释：“我告诉你这些并非因我一己私心，而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
“嗯，我明白，我并非不懂分寸之人，顾——顾长卿亦是如此。”
“不，”孟瑾年摇头，“你仍未明白我的意思，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
他不确定叶颜有没有听闻临江城里那些流言，若不曾听闻，还是别脏了她的耳为好。
“顾长卿隐瞒身份留在临江，我大概可以猜到几分缘由，他不愿与华阳公主完婚，却又无法抗旨，便只能躲藏在外。可启皇断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找到顾长卿，顾长卿或可安然无恙，可你……”
那些流言蜚语足以置叶颜于死地！
“阿颜，你留在启国不安全，随我回齐云吧？”劝说不行，小侯爷便许以重利，“我可以出资助你开酒楼，或者你想做别的买卖也行，你我只需拟个契约，适当分些红利与我即可，经营方面的事我概不插手，如何？”
孟瑾年握住叶颜的手，目光澄澈，神情诚恳，“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就应该互帮互助，不是吗？”
他如今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她平安无虞。
起初他昏了头，不曾仔细考量，只惦记着如何把心上人娶回家，哪怕顶撞父母，哪怕被揍到半个月下不来床，哪怕所有人阻挠，也无法动摇他对阿颜的心意，也无法扭转他要娶阿颜的决心。
可当得知北山镇一事后，他彻底醒悟了，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谈婚论嫁为时尚早，谈情说爱也不可以。
说了这许多，叶颜仍未表态，孟瑾年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好似掉进了迎丰江里。
他忍不住问自己：顾长卿可以给她的，我也可以，她为何不愿？我当真比不上顾长卿吗？若非如此，为何她之前愿意跟我走，现在却不愿了？
“阿颜，你是不是从未相信我？依旧怀疑我要对你不利？”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出其它。
“你想多了。”唯恐他不信，叶颜只好学小侯爷发誓，“我发誓，我绝对绝对没有怀疑你！”
“那你为何不愿随我去齐云？”
叶颜有些好笑：“小侯爷，这又不是商量晚上吃什么菜，你总得容我考虑考虑吧？”
小侯爷赶紧说：“那你好好考虑，我不打扰你。”
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重要信息，叶颜难免有些头昏脑涨，确实需要思考时间。
他人给予的，永远不会真正成为自己的，终有一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这种道理叶颜早就懂了，受过义务教育的基本都懂。
但当巨大利益放在眼前任取任拿，有几人抵得住诱惑？
倘若放在从前，如此诱人重利摆在眼前，叶颜定然毫不犹豫接受。
她活在俗世，本就是个俗人，会适当的逢迎拍马，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会收敛锋芒装乖卖傻，也会在必要时刻使小心机、耍小手段。
可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一无所知茫然无措的小白，她已经具备自给自足的能力，还有事业、理想和追求，诸事皆顺，小有成就，何必白白亏欠人情、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呢？
然而孟瑾年的担忧也确有其理，有钱挣总得有命花不是？
可话说回来，孟瑾年的身边就安全吗？
倘若北山镇一事与孟瑾年无关，为何他迟迟不给她一个交代？哪怕说一句暂时没查到幕后主使者也行。
除非他心里有数，或者已经查到想要她命的人是谁，而那个人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既能从孟瑾年口中探清她的容貌、具体位置，又能差使信远军，那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两相权衡，倒不如留在临江安全。
反正她早有攒够本钱自创业的打算，在攒够本钱之前，尽量与名草有主的老板保持距离不就行了？
“孟瑾年，”以示郑重，叶颜头一回直呼小侯爷全名，“你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十分感激，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抱歉。”
“阿颜！”情急之下，小侯爷抓姑娘家小手的毛病又犯了，这回还抓得格外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一片苦心，“事关机密，我无法一一向你言明，但我绝非危言耸听！顾家如今的处境并不好，顾长卿的处境更糟，难保不会连累你，你留在这样的人身边，叫我如何安心？”
叶颜点点头，“我已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但那并非唯一的结果，不是吗？谁也无法确保待在哪个地方就一定安全，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不会遇到危险，世事无常，我们总不能因为怕摔倒就不走路，也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对吧？”
更何况还有句话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她在家里玩个游戏都能穿越，还不够说明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可能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叶颜龇着牙总结。
小侯爷的手劲儿也忒大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小侯爷赶紧松手，道了句抱歉。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跟叶颜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孟瑾年对她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她决定的事，旁人很难左右。
何况他俩只是朋友关系，好言相劝尚可，再进一步就成了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