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法司那队司吏已回浔阳去了,带着孟瑾年的手谕一路不会有齐兵为难他们。

    至于景行想留在叶颜身边,孟瑾年起初是不答应的。

    叶颜向他解释:她与景行是结拜兄妹,从人牙子手里将她救出来的也是景行,在慎法司里又一直照应着她,还为她杀过皇宫侍卫,不能再回慎法司了。

    “救命恩人”加“一直照应”,这不妥妥的另一个“顾长卿”吗?只不过身份由“老板”替换成了“义兄”而已!还为她杀皇宫侍卫?孟瑾年愈发怀疑景行对叶颜有非分之想。

    但经过他多日细心观察,见景行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确实像个光明磊落之人,也就稍稍放下了提防。

    况且他眼下忙于军务,还需上战场,可陪伴叶颜的时间甚少,有个武艺高强且可靠的人护在她身边,他也能放心些。

    大军继续前行——

    叶颜换上了男装,并非糊弄人,人又不瞎,只因男装上衣下裤比绊手绊脚的裙装活动起来方便而已。

    扎营时,叶颜便央着景行教她防身术,这不是被欺负怕了嘛,万一她这位女主角是个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的不世之材呢?那些穿越文不都这样写的。

    然而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打败了。

    她以为的武功是九阳真经、易筋经之类,再不济还有某某剑法、某某拳法吧?结果景行天天让她跑步、深蹲跳、仰卧起坐……

    这个世界的武功远远达不到电视剧里那种踏水而行、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程度。

    内功还能传来渡去、能疗伤?

    隔好几米开外能用内力打死个人?

    在这你要隔空发掌,人只会以为你要发暗器了,要么就是发大病!

    而这个世界所谓的轻功,无非是跳得更高,跑得更快,翻墙、爬树、上屋顶身手敏捷,遇上高点的屋顶还需借助攀爬工具上去呢。

    不过叶颜也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人比现代人身体各方面素质确实强上不少。

    了解到这些真相后,叶女主表示无比失望。

    眼见小姑娘的眼神愈发幽怨,景行不忍打击她,只得解释:“你的体力有点儿差,需先练好体力……”

    好嘛,事实上她除了长跑还行,其它体育项目一直徘徊在及格线边缘。

    终于,在下了两日雨后,叶颜的习武大计彻底搁置了。

    可还没安生两日,她又心血来潮想学射箭。

    学了两日,却连靶都射不中,还被弓弦伤了手。

    继而将目标转向了骑术……

    别人在行军打仗,她倒好,把日子过得如同郊游一般!

    某夜,孟瑾年过来时,见景行正牵着匹大白马遛圈,马背上的叶颜正襟危坐,一副如临大敌之姿,令人忍俊不已。

    起初还担心小姑娘很难适应行军生活,显然是他多虑了。

    忽听有人喊自己,叶颜闻声回头,只见孟瑾年快跑而来,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她身后。

    马儿不安地躁动几下,很快被孟瑾年安抚住,接过景行手里的缰绳,道了句“阿颜抓紧了”。

    马蹄飞溅,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景行抹了把汗,莫名松了口气。

    跑了一程,孟瑾年勒住马跳下地,而后将叶颜抱下马背,下一秒便被她当胸捶了几下,他忙不迭赔罪。

    叶颜狠狠瞪他一眼,而后气呼呼走了。

    孟瑾年唇角微微勾起,三两步追上去和她并肩而行。

    一轮满月皎如玉盘,习习凉风吹走了夏日的燥热。

    风里有淡淡的花草香,不远处还有潺潺的流水声和蛙鸣声。

    走近了,果见一条浅溪,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叶颜喜出望外,朝孟瑾年打起手势——

    “你……要洗澡?”

    她点点头,继续比划——

    “我去那边等你?”

    她又点头。

    “可…这大晚上的,你独自一人不怕吗?”

    见小姑娘板起脸,孟瑾年莫名笃定她在心里骂自己,失笑道:“行吧行吧,我去那边等着。”

    叶颜点点头,目送他走远,背对这边站姿笔挺一动不动,这才往溪边走去。

    褪去衣裳,踏入溪中,微凉的触感包裹住身体,汗液被水流带走,顿觉每个毛孔都舒张了开来。

    行军途中,每次扎营的地点未必都有大量水源,有时还需掘井取水,因此沐浴也就成了时而奢侈时而拮据的事。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叶颜穿好衣服鞋袜,拧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回走。

    可原本站着孟瑾年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叶颜只当他也找地方洗澡去了。

    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仍不见孟瑾年回来,她心里逐渐生出不安。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华,天地蓦地暗沉下来。

    恰在此时不远处乍响起几声怪叫,惊得一群鸟扑簌簌飞出草丛,叶颜也被吓得抖了个激灵,再也等不下去,拔足往放马处跑去。

    倒不是怕什么妖魔鬼怪,只怕附近埋伏有敌兵,万一孟瑾年被捉了去她一个弱女子可救不了,当然是回营搬救兵。

    脚下不知绊到什么,她重重跌倒在地,也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跑,斜刺里却冲出一人猛地将她拽住。

    神经本就处于紧绷状态,这毫无提防的一下着实吓到了叶颜,下意识惊叫出声,待看清来人后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孟瑾年,“吓死我了,你这个混蛋!”

    挨打的孟瑾年却高兴得像个傻子,“是是是,我是混蛋,别打了,一会儿手该疼了。”

    她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能说话了?我能说话了!”高兴之余一把抱住了眼前人,激动得放声尖叫,“啊——我能说话了——”

    心上人投怀送抱,孟瑾年自不会客气,正想抱回去,却被一把推开。

    只见小姑娘板起脸,声音听起来也阴恻恻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赶紧解释,军医老黄说她这失语症是吓出来的,以毒攻毒说不定会有奇效,他只抱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没承想还真奏效了。

    叶老师听完心里直呵呵:还真当吓一吓便能见效?应激障碍导致的失语本就可以自主恢复,这都过了大半年,她连梦魇都少了,按理说也该好了,这一吓顶多算凑巧罢了。

    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压下嘴角的笑意,故作委屈:“我脚疼了~~会不会崴到了……”

    有夜色作掩,孟瑾年并未发现叶颜眼中藏着一抹狡黠,只当她真摔疼了,也没多想,二话不说打横抱起人,边走边道:“怪我思虑不周,且先忍忍,老黄治跌打损伤最在行了,马腿断了也能治好……”

    合着老黄还是个兽医啊?!

    叶颜一秒生龙活虎,蹬了蹬双腿,惊奇到:“欸,好像没事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不行!”孟瑾年一口回绝,语气严肃慎重,“有没有事需让老黄看过方可确定,乖,别乱动。”

    乖个毛线啊!叶颜翻了个白眼:姐姐我比你大多了!

    喊一声“孟大哥”起初是看在孟瑾年“统领”的身份,毕竟要靠他带自己走出大山,还想让他帮忙介绍个工作,而仗着正值“妙龄”不顾羞耻耍乖卖萌装可爱,只因发现身边的人似乎挺吃这套。

    至于为何吃这套,大概是因为“人以稀为贵”吧。

    这个世界的女子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用遵从三从四德,却远未达到解放女性的地步,对女子的审美还停留在端庄、贤惠、笑不露齿、莲步轻移诸如此类,可看多了难免会产生审美疲劳。

    而叶颜独立有主见、胆大聪明、落落大方不拘小节、古灵精怪,在古人眼里可不就是妥妥的奇女子?再加之有颜值支撑,不但俘获了小侯爷一颗心,在临江和慎法司还收获了一大票粉丝呢。

    然而在叶颜眼中,孟瑾年却是不折不扣的“弟弟”,年纪和她的学生差不多大,做朋友可以,做男朋友不行,心里多少有点膈应。

    眼下被个足足小了她七八岁的弟弟公主抱,叶颜只觉脸上烧得慌,玩闹的心思荡然无存,拳头雨点般落在孟瑾年结实的手臂上,“我真没事,快放我下来!”

    在临江城她乖乖依偎在顾长卿怀里那一幕突兀闯进脑海,与此刻她的抗拒形成鲜明对比,像根刺一般扎进孟瑾年心里,不甘的情绪夹杂着点戾气陡然冒出来。

    脚步顿住,双臂却执拗地将怀中的人拢紧,他低头垂眸,紧盯着那令他思之若狂的容颜,沉声问:“为何我不可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叶颜一怔,却也听出他语气不善,张牙舞爪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轻轻摸了摸方才被自己捶打的手臂,睁着无辜的双眼放柔嗓音:“抱歉抱歉,一时情急,小侯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女子一般计较……呃,走吧。”

    小侯爷压根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能屈能伸,既气又好笑:当他是强取豪夺的登徒浪子不成?

    可她毫无过错,他们仅仅是朋友,选择和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

    推己及人,当他拒绝那些爱慕自己的女子时,他心中全无丝毫歉意,又有何理由怪她最终选择了顾长卿?纵然心有不甘也不该怪她。

    更何况,那人如今已不在了,旧事重提毫无意义,反会惹她伤怀,徒惹自己不快。

    一番自我开解后,他放缓神色,本想问问她的脚是否当真无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小姑娘捉弄了,一时没忍住低笑出声,无奈道:“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

    叶颜:“??”这人说话好高深莫测啊!还阴晴不定的!

    放她下地,他笑得意味深长,“无妨,来日方长。”似料到她想说什么,在她开口前抢白,“不早了,回去吧。”

    唇开了又合,她最终把婉拒的话咽了下去,轻轻“嗯”了一声,方转过身去手腕一紧,她面带疑惑回头望向孟瑾年。

    “夜路不好走。”

    她有意曲解他的意思:“既然你怕摔倒,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把手借你一用了。”

    嗯,只是借用。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回到营地后叶颜谢绝了孟瑾年送她回营帐,而他也没坚持。

    远远的见到自己营帐外站在一道颀长身影,心里莫名一暖,心底的喜悦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来分享,叶颜不自觉小跑起来。

    “哥!”虽然从未开口叫过,这一声却喊得极其自然,即便这位哥哥的实际年龄比她小了好几岁。

    男子猛地转过身来,脸上不见一丝惊喜,反而有些……呆呆的。

    她在景行面前站定脚步,眨了眨眼,带着一丝疑惑:“哥?我能说话了。”难道不该为此高兴吗?

    那是她有所不知——在这个世界,只有弟弟妹妹对年纪尚小的兄长才会喊“哥哥”,等到兄长及冠后必须改口正式称“兄长”以表尊重,那种家规比较严的一般十来岁便要改口了,而家中兄长多的为了区分才会喊大哥、二哥……总之没有管一位成年兄长直接叫“哥”的。

    足足怔了十几息,景行终于讷讷开口:“你为何……”

    好半晌也没等到下文,叶颜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摇摇头,始终蹙着眉,凝视她的目光意味不明。

    营帐里透出的微光勾勒出他半边下颌线棱角,另半张脸则被阴影覆盖着,对比分明,更显莫测。

    他突然没头没尾问出一句话:“你家中可有姊妹?”

    叶颜也被景行弄懵了,下意识摇摇头。

    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他就这么转身走了。

    这也太奇怪了,如果没看错,方才他脸上的表情是失望吧?

    可为何她没有姊妹,他会失望?

    不对呀,她分明“说”过自己双亲已故,只留她一人孤苦伶仃苟活于世——哎!怎的一个两个三个都不相信她的“大实话”呢?就算她编的有那么一点点离谱,可并未偏离事实本相呀!

    那厢景行回到自己的帐篷,拎起床头的酒馕“咕咚咕咚”一连灌了几大口,企图用酒来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当听到那一声“哥”,记忆深处小女娃粲然的笑脸与叶颜的笑脸莫名重叠在一起,让他几乎冲口而出:小兰儿。

    只可惜她的岁数与小兰儿对不上,家中亦无姊妹,怎么可能是他的故人。

    可她连身世来历皆可谎报,假如——不,她方才的反应分明是由心而发,并非有意隐瞒。

    可她锁骨间那花瓣型胎记,当真只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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