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御书房内,内侍官正陪着圣上下棋,四名内侍则在一旁拉着宫扇送风。

    内侍官只是通俗的说法,其实应该称之为“内使”。

    这个世界没有“太监”、“公公”这两种叫法,但皇宫内也有阉人,统称“内侍”。

    “内使”是皇宫内务府会计司的管理者,掌管宫中内侍、宫女以及内务府财务收支,官居五品。

    内务府是个庞大的机构,专门负责皇室饮食起居和一切皇家事宜,又分七司三院,各司其职,每一个部门又有一名管理者以及两名副管,确切官名分别是“大使”和“副使”。

    但统称“大使”很容易混淆,所以又根据职务不同另取有特定意义的字来区分,比如负责礼仪、婚丧嫁娶等的掌仪司管理人称“某仪使”,又比如负责皇宫役人之刑法的慎刑司管理人称“某刑使”。

    这位内使姓郑,也算颇得圣上信任。

    齐皇明显心不在焉,蹙眉拈着棋子迟迟不落,反倒出了神。

    郑内使轻声唤了句“皇上”。

    圣上索性将棋子往白玉棋瓮中一丢,道:“朕有些乏了。”

    郑内使跟随圣上已有二十余载,岂会不知圣上心思,立即会意,起身让所有内侍退出殿外。

    此时有人来禀,小侯爷求见。

    郑内使不敢耽搁,赶紧进殿禀告圣上。

    片刻后退出来,恭敬恭敬将小侯爷请进去,再次关上御书房大门。

    不待孟瑾年请安,齐皇笑着招招手,“免礼罢,瑾年过来陪朕对弈。”倒又忘记方才还说乏了。

    原本还以为今日过来要挨训了,看此情形又不像,孟瑾年乖乖坐下,嬉皮笑脸道:“舅舅让我三个子呗?”

    可直呼圣上舅舅的,世间仅此小侯爷一人,并非圣上只有这一个外甥,而是其他人得不到这一特许。

    齐皇闻言笑起来,“三个子,你怎好意思说得出口?”

    “这有何说不出口?”孟瑾年不以为然,“舅舅棋艺之高举国上下无人能赶,我只求让三个子而已,还嫌少了呢!”

    皇帝笑骂一声“贫嘴”,倒真让了他三子。

    对弈两局,孟瑾年连输两局,也有收获,那就是将他舅舅哄高兴了,舅舅留他吃晚饭,两人还小酌了几杯。

    期间虽只字未提他旷职一事,但见舅舅今日笑得委实“和蔼可亲”了点,孟瑾年只觉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饭后,孟瑾年又陪着他舅舅散步。

    其实在孟瑾年看来,他舅舅也是个孤独之人。

    皇子们日渐长大,圣上鲜少能再享受到父子间的天伦之乐,只因他清楚那些儿子的恭敬以及关心或多或少都带着刻意的阿谀和讨好,自然也就无法从亲情中获得慰藉了。

    至于男女之事,圣上看得更淡,当年秦家一事对他造成的影响还是挺深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走到了秦素生前居住的熹微宫。

    齐皇蓦地驻足,负手望着眼前紧紧闭合的宫门。

    想起往事,孟瑾年也生出些许缅怀之情。

    当年的秦贵妃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娘娘,只因秦素性子温柔和善,对待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哪怕在小内侍小宫女面前也一样。

    彼时他年纪尚小,突然离开母亲,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和不适应。

    秦贵妃便时常过来接他去熹微宫用膳,又叮嘱宴殊辞在尚书房要多多关照表弟。

    有两回生病,也是秦贵妃衣不解带日夜精心照料他……

    回忆起当年种种,孟瑾年心中不免感怀,轻叹一声,“儿时我常常来此……”他见舅舅虽未接话,却也没生气,便斗胆提出请求,“舅舅,我能进去看看吗?”

    熹微宫自那件事后被圣上下令封锁,俨然已成为皇宫禁地,此后再无人踏足。

    郑内使心道也就小侯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同圣上提此等请求。

    圣上又何尝不想进去看看,可流连过去又有何用?逝者已矣,徒增伤感罢了。但如今是他最宠爱的外甥想看,那便由他去吧。

    有了这个借口,齐皇终是命郑内使去取来钥匙。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带动着气流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灰,飘飘扬扬好一阵才消停下来。

    郑内使手举宫灯在一侧照明。

    历经十数载光阴的侵蚀,宫殿内外的大柱朱漆剥落,殿内灯台锈迹斑斑,处处挂着白色蛛网随风飘荡,屋顶破了大小不一几个洞,月华穿透进来洒在地面的尘土之上,昔日美轮美奂的宫殿竟破败至此。

    齐皇不禁生出凄凉之感,阖了阖眼,喃喃低语:“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舅,当年我是亲眼看着她被人从这里抬出去的。”孟瑾年也压了低嗓音。

    昔日的秦贵妃一身素衣被血染红,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颈间那道伤口虽已不再有血流出,却仍狰狞得可怕。

    他只看了一眼,至今难忘。

    只听他舅舅轻声道:“朕又何尝不是亲眼所见……”

    其实齐皇内心深处一直藏着后悔,悔他当初怒急攻心失了分寸,还未查清前因后果便对秦素恶语相向,咄咄相逼。

    后来倒也查清了真相,秦素是个可怜人,宴承宣也是无辜的。

    可他就不可怜、不无辜吗?

    他偷偷爱慕秦素多年,守护她多年,即位后破格直接册封她为贵妃,虽无法给她后位却自认从未亏待过她。

    倘若她早早说出实情,他何至于稀里糊涂抢了手足兄弟的女人。

    倘若她不愿,又何苦委屈求全故作欢喜?

    他待她一心一意,巴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部送到她面前。

    可最终,她为了别的男人寒了他的心,直至咽气前,还在为那人求情。

    只能说世事弄人,阴差阳错才开出谎花,结出苦果,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丧命,也造就了如今之局面。

    从正殿出来又进了花厅,齐皇缓步走到美人榻旁,拿起榻上积满灰尘的针线笸箩,手指拨动几下,从里面捏出个香囊来,拂去灰尘。

    孟瑾年凑上去看——香囊虽未绣完图案却清晰可辨,绣工栩栩如生,那朵芙蕖只剩半片花瓣即可完工。

    圣上喜莲人人皆知。

    只见舅舅脸色突变,眼中好似有什么即将汹涌而出,孟瑾年心头猛地一紧,急急开口:“舅舅,此处杂乱不堪,实在没什么可瞧的,咱们还是出去吧?”他错了,他不该揭开舅舅心底的疮疤。

    “嗯。”齐皇脸色瞬间恢复如常,先行一步转身往外走去,手中依旧攥着那个锦囊。

    孟瑾年未再停留,紧随其后。

    熹微宫的大门缓缓合闭,将一切过往再次尘封。

    回到御书房,齐皇取出一封印有天眼阁标记的密信递给孟瑾年,示意他打开查看。

    这便是齐皇今日召孟瑾年进宫的目的。

    齐皇见外甥看完密信面无异色,猜想他大概早有所觉,沉声问:“瑾年,你可愿去一趟雍州?”

    “臣愿意。”孟瑾年未有片刻犹豫,郑重下跪行礼。

    圣上又问:“你可知此行不比当年去芒山剿匪轻松,甚至比那次更加凶险?”

    孟瑾年铿锵有力地道:“臣愿意!”

    “好。”圣上面露欣慰,俯身抬手虚托了一下他的手腕,“起来罢,说说此次朕该以何为由派你去雍州?”

    孟瑾年依言站起身,思索片刻道:“据闻雍州不久前连降数场大雨,恐有涝灾,舅舅可派甥儿去查验当地防汛事宜。”

    “可你并非工部官员,朕为何要派你这个兵部侍郎去查验防汛事宜?”

    “我未经准假怠忽职守,想必早有言官上折参我,后日早朝必然有人提及此事,说不定还要拿我去翠熹山庄一事做文章,届时舅舅便罚我一年俸禄,暂停职务,再派我前往雍州查验防汛事宜,算是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如此一来也堵了那些人的嘴。”

    这理由听起来倒是滴水不漏,齐皇心中赞许,面上却佯装生气:“你明知御史台那几个老爱盯着你,还跑去翠熹山庄作甚?”

    孟瑾年露出个极其无辜的表情,反倒抱怨起来:“谁让舅舅您不早说天眼阁阁主就是顾长卿,甥儿只好自己去查了。”

    齐皇讶然:“公子告诉你了?”

    “他哪有那么好心告诉我,八成还想暗暗看我笑话来着,是阿颜推测出来的。”

    这下齐皇更惊讶了:“她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我这不是见顾长卿冒充宁修远混进王府,怕他图谋不轨嘛,幸好阿颜机灵,提醒我宣王可能别有所图,我本想即刻入宫向您禀明此事,阿颜又说没有真凭实据,要先查到证据再说,就这样,我们约了顾长卿去翠熹山庄……”他将从叶颜那听来的分析一五一十道来。

    齐皇听完点头赞许:“如此看来公子所言非虚,叶姑娘确实才智过人。”紧接着话风一变,“你也算傻人有傻福,误打误撞遇上这么个奇女子。”

    “……”他哪里傻了,傻子能有这么好的眼光吗?!

    齐皇又道:“你既已知晓公子身份,往后切莫再对公子无礼。你别忘了,当初还是公子向朕献计,你与叶姑娘方成好事。”

    这正是孟瑾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顾长卿一边促成这桩婚事,一边扬言要跟他抢阿颜,如今还纳了个舞姬为妾,用阿颜的话来总结: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那个大病!

    倘若阿颜得知顾长卿纳妾一事……

    思及此,孟瑾年又跪了下去,“舅舅,明日我要告假,望舅舅批准。”

    “你上任才多久,三天两头告假,想让朕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不成?”齐皇气得抓起手边奏折丢了出去,不过准头不行,奏折掉在离孟瑾年身侧好几步远的位置。

    孟瑾年急切地道:“舅舅,甥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何事如此重要,比朕的脸面更重要吗?”

    “我、我要陪媳妇儿。”

    然后,小侯爷就被圣上打出了御书房。

    期间有几个年轻侍卫差点就推门进去查看了,郑内使让他们保持镇定,只要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习惯了就好。

    小侯爷惯会扮猪吃老虎,总能将圣上哄高兴;也常在老虎嘴上拔须,总能令圣上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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