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叶颜的心情有点小激动,昨晚她在梦里是躺进游戏舱内突然失去意识才醒过来的,那么今夜会梦到什么呢——

    青山绿水,叶颜变成个小人儿蹲在溪边,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她”的模样,可爱的小苹果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头上梳着双丫髻,像极了年画里精致的小娃娃。

    水里的小娃娃正撅着嘴,似乎在因某件事生闷气,不知想起什么,随手搬起一块大石使劲丢进水中。

    随着“噗通”一声响,水花溅了“她”一脸,这一下像触动了什么开关,“她”哇一下哭出来,哭声响彻天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身后忽尔传来人声:“哎哟你这小丫头,怎的又跑到河边来了!”

    “她”闻声回头,边抽泣边断断续续诉苦:“娘亲不喜欢兰儿,兰儿也不要娘亲了,师娘做兰儿的娘亲好不好?”

    “傻丫头,天底下哪有娘亲不喜欢自己孩儿的。”师娘蹲在“她”面前,取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耐心哄道,“不哭了啊,瞧你都哭成个小花猫了。你阿姊打小体弱,阿娘自是要多关心她一些,难道你不心疼阿姊吗?”

    “她”点点头,“心疼。”

    师娘轻叹一声,“听人说双生子总有一强一弱,约摸是你在娘胎里抢走了阿姊的——”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师娘蓦地打住,又叹了一声,“眼下同你这小娃娃也说不清,总之你要记住,阿娘并非不喜欢你。”

    叶颜倒明白了九哥义母的意思,双胞胎在母体内发育期间其中一个胎儿吸收营养较多,有可能导致另一个先天不足。这种情况在古代尤为常见,寻常人家里哪有那么多营养品给孕妇补充,孕妇挺着个肚子还得下农田劳作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兰儿再也不抢阿姊的东西了,阿娘会多喜欢兰儿一点么?”

    “会的。”师娘婉约一笑,“去师娘家吃晚饭可好?”

    “好!”“她”终于破涕为笑,将小手塞进师娘掌心。

    走到院外,“她”迫不及待推开院门往里跑,边跑边喊“九哥”。

    小九闻声回头,反应极快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小人,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脸上,蹲下来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学着他义父的口吻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哪知“她”摸着九哥的心口一本正经地问:“九哥,你这里痛吗?”

    九哥一脸莫名,只听“她”小声解释:“昨儿个我见到师娘用戒尺打老师的手心,老师说‘打在我身,痛在你心,娘子可心痛’,九哥,你适才打了兰儿,心会痛吗?”

    童言童语着实令人哭笑不得,正在喝水的师娘冷不防呛了一下,嗔怪地扫了一眼假模假样端坐在旁的夫君。

    小九好歹多读了几年书,显然明白“打在你身,痛在我心”这句话并不适用于他与若兰的关系,借口淘米做饭避走了。

    当夜若兰没有回家,留宿在老师与师娘屋里,老师则被师娘赶去打地铺了,为此老师还抱怨:“两个孩子还小,让他俩睡一间屋子又不打紧,哪里需要避嫌。”

    若兰连连点头附和:“嗯嗯,兰儿想和九哥一起睡。”

    师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莫听你老师胡说八道。”又转头对她夫君道,“若兰的确还小,可小九都十岁了,该避嫌了。”

    还未睡下,忽听房门被敲响,老师起身打开房门,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若兰听到动静也看向房门口,只见一男人速度极快闪身进屋,顺手合上了房门。

    男人一身玄色劲装,面貌周正,神色慌张:“先生,有一队人马正往此处赶来,恐来者不善,您与夫人赶紧收拾收拾随属下离开。”

    老师转头与师娘对视一眼,苦笑着道:“终是逃不过。”

    师娘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开始帮若兰穿衣。

    “这是?”男人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个小女娃在,面露疑惑。

    “邻居家孩子。”师娘平静答道。

    老师注视若兰片刻,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在桌边坐了下来,“我不能走,我若走了,这一村的人恐会性命不保。”

    男人一脸情急道:“先生,纵然您不走,那些人也绝不可能放过这些村民的!”

    老师摇摇头,“我夫妻二人初来此地幸得村民帮忙才有了容身之所,他们信我、敬重我,将子女送来我这读书习字,也让我有个糊口的营生,可我却为他们带来无妄之灾,我若丢下他们独自逃生,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先生——”

    “躲躲藏藏这么些年,我也累了,懒得跑了。”老师抬手阻止男子再说下去,“我意已决,不必再劝,麻烦你护送我夫人速速离去吧。”

    “我不走!”师娘抱着若兰下床,急急走到她夫君身边道,“你我曾立下誓言,结为夫妻,永不离弃,你若不在,我一人独活有何意义?再说了,皇嫂恨我入骨,岂会放过我?苟活一时不如留下来陪你,好歹有个伴。”

    “……好。”老师泪流满面,将妻子拥入怀中,夫妻二人无声流泪。

    男人见此情形自知劝说无用,单膝跪地拱手肃然道:“既然殿下执意留下,属下自当誓死追随。”

    师娘擦去眼泪,走到男人面前突然直直跪下,男子连忙双膝着地伏低身子,急呼道:“公主万万不可,您乃千金之躯,怎可对在下行此大礼!”

    师娘不肯起来,只道:“连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公主快快请起,您有任何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老师只得上前将妻子扶起,师娘言辞恳切对连霁道:“我曾在皇兄面前发下重誓,定当照顾好小九,然今夜恐难逃此劫,烦请先生带小九离开,看护他长大成人。不必告知小九身世,免得他卷入那些纷争之中。”师娘又拉过若兰推到连霁身前,“还有这个孩子,小九同她感情深厚,也一并带上她吧。”

    “去哪?”若兰怯声问。

    师娘摸着若兰的小脸柔声道:“兰儿听话,师娘托这位伯伯带你和九哥去城里玩。”

    “可以带上阿姊吗?”若兰又问。

    师娘以眼神询问连霁,连霁面露为难摇摇头。

    带一个孩子尚且轻松,带两个孩子本就有些困难,再带上一个还怎么跑路?

    哪承想若兰竟礼让起来:“那兰儿不去了,让伯伯带阿姊去吧。”

    师娘紧紧捂住嘴巴,泪水一下夺眶而出,忙别过脸去。

    此时村里的狗齐齐狂吠起来,三人脸色一变,连霁不管三七二十一挟起若兰就走,若兰受此惊吓挣扎着哭喊起来:“兰儿不去城里!兰儿不去了!”

    连霁一没留神被若兰咬了一口,条件反射松开手,若兰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九哥!九哥救我!阿娘要把我卖给人牙子!”

    原来若兰竟是将连霁错当成了阿娘找来的人贩子!

    可惜小九刚拉开房门就被连霁打晕了,连霁正准备把这碍事的小女娃也打晕,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若兰的父母闻声赶了过来。

    无奈之下,老师只好对若兰父母谎称有马匪来袭,让他们赶紧通知村民逃命。

    若兰父亲闻言大惊失色,让妻子回家抱若华过来,他则去通知村民。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叶颜忍不住揪心——若兰眼睁睁看着她阿娘跪在连霁面前求他带走若华。

    周国恶势力遍布,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法子无非有两种,要么说再不听话把你卖给人牙子,要么说再吵会将马贼引来。

    可想而知,马匪在孩子们心目中有多可怕,若兰对阿娘的偏心又素来敏感,岂会不懂阿娘将逃生的机会给了若华。

    然而“她”突然停止了哭闹,扯扯连霁的衣袖,仰起头认真恳求:“伯伯,您带我阿姊走吧,阿姊比我听话。”

    “兰儿,阿娘对不住你啊!”阿娘抱住若兰失声痛哭。

    若兰挣开阿娘的怀抱,仰起布满泪痕的小脸问:“阿娘,兰儿再也不同阿姊争抢了,兰儿也是听话的孩子对不对?”

    ……

    以上是若兰的所见梦,她常常梦到那夜的大火、满地尸体与鲜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然而这是她头一回梦见灭村前发生的事。

    据叶颜推测:若兰对母亲偏爱若华的行为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那夜受惊过度,对她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潜意识里遗忘了自己被母亲放弃这件事。

    这回不知为何突然梦到了。

    情感上,叶颜希望若兰醒来记不起梦里的内容,但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

    她接收的是若兰的记忆,是已发生过的事,如果若兰不记得这个梦,那她也不会接收到这段记忆。

    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或许不明白母亲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如今的若兰必定清楚,此时回想起那件事该有多难过啊。

    原来若兰是当真不记得九哥与阿姊被连霁带走了。

    连霁,正是浔阳城慎法司的连司长,景行的师父!

    叶颜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么景行有没有可能正是若兰口中的“九哥”?

    景行见到那个平安锁时有何反应来着?

    彼时叶颜尚未开始接收若兰的记忆,自然不会特地去留意景行见到平安锁时的表情。

    可如果景行是小九的话,在见到平安锁后,哪怕只将她误认为若华,也该同她相认才对,为何连试探都没有呢?

    景行对她好,是不是因为早认出她是“若华”?

    叶颜恨不能立刻脱离梦境,去找景行问个清楚明白。

    然而梦境还在继续——

    甫一睁开眼,“她”自床上猛地弹坐起身,四下环顾一周,皱起眉缓缓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依旧身处冷宫里,室内的陈设没有任何变化,身上所盖的被子颜色花纹与之前相同——叶颜猜测这次入梦的时间点恰好衔接在若兰被罚水刑之后。

    呆坐了约摸盏茶时间,“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半边房门,一束阳光照进来,白色的粉尘颗粒在光束里飘浮。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双眼,似在感受阳光的温度,也可能只是在享受畅快呼吸的感觉。

    水刑带来的窒息感让人无法遗忘,叶颜同样深有体会。

    院里的福榕树又开花了,“她”走到树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树皮上的纹路,弯了弯唇,喃喃低语:“终究又回到了这里。”

    “她”倚靠在树杆上,抬眼望向墙头,又发起呆来。

    叶颜在心里吐槽:跟着谨琪那没头没脑的傻小子私奔,就算跑出皇宫也跑不出京城,迟早被抓回来。

    谨琪连跑路费都没准备,可想而知有多不靠谱!

    若兰变了,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可思议——“观察”了两天的叶颜得出这个结论。

    不同于以前的安静,以前安静只因冷宫里实在无事可做,若兰在谨琪他们面前还是挺活泼的。

    可现在的若兰好似一面平静无波的湖,所有的情绪都沉入了湖底,不显分毫。

    哪怕在皇后面前依旧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但叶颜感受得到,若兰紧张害怕时的微表情和小习惯通通不见了;若兰说起话来仍像从前那般期期艾艾,可应对皇后的盘问时措辞得当条理清晰。

    皇后念在若兰单纯无知的份上,没再对“她”施加惩罚。

    又过两日,照月送来一套新衣裳,几样首饰,笑容满面对若兰道:“明日是您的生辰,这些是皇后娘娘特地命奴婢为您准备的生辰礼。”

    叶颜不知道若兰惊不惊讶,反正她着实惊到了。

    恐怕连若兰都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在哪一天,皇后居然破天荒为阶下囚准备生日礼物?

    安的什么心?

    照月还说明晚过来接“她”去皇后那用晚膳。

    鸿门宴!叶颜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场鸿门宴,那个疯批皇后十有八九要搞事情!

    翌日,若兰照常睡到自然醒,洗漱之后吃宫人不知何时送来的早餐。

    早餐几乎一成不变,不知名的饼,两碟小菜,一碗疑似牛奶或豆浆的液体,由于梦里没有味觉,叶颜尝不出来;午餐和晚餐各有一荤一素一汤,主食基本是白米饭。

    偶尔有一小碟糕点,逢年过节还加个硬菜,讲句大实话,阶下囚有这待遇委实不错了。

    自从住进冷宫,吃穿方面恶毒皇后倒从未苛待过若兰,哪怕时不时殴打若兰,又命太医用最好的药为若兰医治,连个疤都不准留下。

    除了“心理变态”,叶颜实在找不出其它词儿定义皇后的所作所为。

    有点像驯养小宠物,宠物若乖乖听从主人指令,主人适当给予褒奖;宠物若表现出一点不顺从,主人便要施行惩罚。

    想想都让人感到恶寒。

    吃过早餐,“她”躺回床上发呆。

    还挺懂“劳逸结合”,躺累了就坐到福榕树下的秋千上发呆,坐累了又回房继续躺着……

    天将将暗下来,照月领着两名侍女过来了,精心为“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取出一块白纱戴在“她”脸上。

    没有提灯笼,踏着月色领“她”前往皇后的栖凤宫。

    不承想谨嵘也在,“她”明显愣了一下,很快移开视线,上前拜见皇后。

    拜见过皇后,又准备对谨嵘行跪拜礼,却听皇后唤“她”:“兰儿,过来。”

    “她”乖乖走到皇后跟前,皇后伸手为“她”揭除面纱,姿态亲昵地牵起“她”的手,面带和蔼的笑容柔声道:“往后见到皇子无需行大礼,明白吗?”

    甭管明不明白,谁敢违抗皇后的命令,“她”乖乖应下,只对谨嵘欠了欠身,唤句“五皇子”。

    见谨嵘站着没动,皇后皱了皱眉面露不悦,斥责到:“谨嵘,你的礼数呢?”

    谨嵘显然也被皇后这一出搞懵了,略显拘谨地回了“她”一礼,双唇开了又合,大概不知该如何称呼。

    皇后依旧不甚满意,眉宇间带着不耐烦,又发话了:“你二人暂且以兄妹相称好了。”

    谨嵘又是一怔,只好应下,依言唤了句“若兰妹妹”。

    “兄妹”?“暂且”?叶颜实在琢磨不透疯批皇后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阶下囚无需向皇子行大礼?皇子还需向阶下囚回礼?阶下囚与皇子以兄妹相称?

    百里皇后您还敢再荒唐一点吗?!

    三人依次落座,开始用餐。

    席间皇后似不经意般问谨嵘:“今日有几位官员奏请废除谨琪储君之位,谨嵘,你有何看法?”

    叶颜发觉“自己”捏住筷子的手紧了紧,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未表现出异常,自顾自低头吃菜。

    由于若兰一直低着头,叶颜看不到谨嵘是何表情,只听他用一贯温和沉稳的嗓音道:“想来二皇兄也是思虑不周一时糊涂,所幸三皇兄阻拦及时不至酿下大祸,情节称不上严重。都察院那些御史向来好在鸡蛋里挑骨头小题大作,儿臣倒以为罪不至此,罚二皇兄闭门思过,再写下一封承诺书即可。”

    听闻谨嵘为谨琪求情,皇后似颇感欣慰:“你能如此想甚好,也不枉谨琪素来与你最为亲近,那明日早朝便由你为他说情罢。”

    “是,儿臣定当尽力。”

    听听这两人的对话,不知情的还以为皇后真心维护谨琪呢,其实只不过认为这个傀儡尚在掌控之中吧?

    还有虚伪的谨嵘,兄友弟恭这出戏被他演得可谓淋漓尽致。

    啧啧,钦佩至极,钦佩至极啊!

    叶颜暗自感叹一番,又不禁为谨琪感到悲哀,那个单蠢的孩子,大概至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死于非命吧?

    “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吃吧,谨嵘你稍后送兰儿回去。”

    谨嵘与若兰齐齐起身恭送皇后。

    照月扶着皇后离去,膳厅里只余他们二人,若兰居然还有心思吃饭,吃的似乎还挺欢快,这份淡定着实令叶颜刮目相看。

    谨嵘不再动筷,只垂眸静静坐着,若有所思。

    待“她”搁下筷子,谨嵘温声问:“可吃饱了?”

    “她”点点头,取过桌上的帕子擦拭一下嘴角,站起身道:“五哥,劳烦你送我回去吧。”

    谨嵘提醒“她”戴上面纱,不再多言,领着“她”返回冷宫。

    有两名侍女一直不远不近地缀行在他们身后。

    幽台宫这一带鲜少有人过来,沿路的宫灯黑洞洞的成了摆设,惨白的月光洒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像一层白霜无形发散着冷意。

    恍惚间,叶颜觉得“自己”像被几个小鬼压着走在荒凉的黄泉路上,要送“她”去奈何桥转世投胎。

    两人一路无言,谨嵘看似有话要讲,但又碍于有旁人在不好开口,将“她”送至大门外,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最终只道了句“早些歇息”。

    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她”原地站了片刻,旋即转身走进屋里,和衣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屋顶出神。

    若兰的心思越发让叶颜难以琢磨,行为举止也愈发让她感到陌生,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难不成在鬼门关走一遭导致若兰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这变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还有疯批皇后一连串的举动也太古怪了,这些变化似乎隐隐预示着某些事将要偏离原有的轨道,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导致那场凶案发生的转折点?

    正想得聚精会神,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扯了叶颜一把,让她一下子脱离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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