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齐云依旧酷热难当，委实不是个适宜出门远行的季节，朝生却临时决定去瑜城。
岩客问朝生为何突然有此决定，朝生只道来冕城已有半年，还未陪若兰去过别处游玩，他正好要去瑜城探望一位故人，于是借此机会带若兰去盛京小住几日。
“公子，此时上京恐怕不妥。”最善杞人忧天的莫离头一个反对。
“是啊，”岩客趁机道，“齐云皇帝遭人暗算，生死仅悬一线，万一此时驾崩，京中还不知生出何等变故。况且幕后真凶尚未落网，此时京城必定处于戒严状态。”
“无妨，”朝生抬抬手道，“我自有安排。”
见他打定主意，岩客只得道：“此行来回少说也需一个月，商铺总得有个主事的，你带若兰去，我就不去了。”
如今岩客身边没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终日惶惶不安，时刻担心小命不保，哪有半点游玩的心思？
“莫离留下即可。”朝生轻拍岩客的肩膀，笑道，“出远门哪能少了你这位向导。”
再推辞下去恐叫人生疑，岩客无奈只得应好。
娇客赶到冕城时，朝生他们业已抵达盛京。
莫离遵从主子吩咐回复娇客：“公子奉首领之命杀人去了。”
“放屁！”娇客怒气冲冲揪起莫离的衣襟，“那狗男人何时听过老娘的话，倒学会嘲讽起老娘来了？别以为老娘不知你家公子打什么主意，哼，老娘倒要看看他躲得了几时！”
一口一个“老娘”，可见着实气坏了，莫离不敢招惹这位女煞星，匆匆道句“在下还有要紧事，您请自便”，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狗男人”并未直接进瑜城，而是带着若兰他们入宿太清寺附近一户农家小院。
小院幽僻，户主是个中年男人，长相儒雅，颇有隐世高人的气质，无妻无子，身边只有一个据说打小服侍他的仆从。
若兰觉得这户主肯定另有身份，大概率是朝生的手下。
翌日，几人乘马车去太清寺。
农家小院离太清寺不远，若非因下雨导致道路泥泞，心疼自己美美的白纱裙与绣花鞋，若兰倒不介意步行过去。
十七岁的少女爱美之心正盛，纵使出门必须遮面，也要换上美美的衣裙，精心搭配首饰，再化个妆。
若兰吵着学化妆那会儿，岩客还疑心她春心萌动，不是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嘛？
一通旁敲侧击，结果小丫头说别的女子都这样，他出门时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齐云不愧是经济第一大国，百姓的生活质量普遍高于他国，尤其是城里人，小日子过的都挺精致。
到了太清寺，岩客说不信神佛，与其爬那么高的台阶，不如在马车里补个觉。
于是朝生与若兰共一把油纸伞，携手步入蒙蒙细雨中。
少女虔诚跪在佛前，喃喃许愿——
“一愿朝生和岩客永远陪着我。”
“二愿朝生和岩客永远对我好。
“三愿朝生和岩客永远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许完愿，若兰扭头问朝生：“你许的什么愿？”
朝生只摇摇头，若兰不解：“你就没什么心愿吗？”
他垂下眼帘，敛去些许落寞，低喃道：“我之所愿，佛祖也没奈何。”
“连佛祖都没办法，难不成你想当皇帝？”
若兰话音刚落，门口忽尔传来一道怒喝：“天子脚下口出狂言，姑娘可是嫌命太长？”
说话的是个英俊青年，气度不凡，一身华贵玄服，头戴金冠，一眼便可瞧出绝非寻常百姓。
朝生将跪在蒲团上的若兰拉起来，对那青年歉然道：“舍妹年少无知，方才只是一句戏言罢了。”
不知为何，青年似乎特别生气，冷哼一声，审视的目光从朝生脸上移开，将若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视线最终定格在她的面纱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来到佛门圣地还遮遮掩掩，岂非对佛祖不敬？”
若兰一边暗暗吐槽关你屁事，一边挪动脚步缩到朝生身后，却避不开青年犀利的目光。
如此肆无忌惮打量一个姑娘家，未免太过失礼，朝生也不由沉下脸，拉起若兰就走。
哪知青年长臂一伸拦住他们去路，侧目倪来：“慢着，把话交代清楚再走。”
听这口气，竟是个有实权的？
朝生正思索对方是何来头，青年却没那个耐心，二话不说伸手去揭若兰的面纱。
此时一人匆匆跑进来，道：“小侯爷，人找到了。”
好嘛，原来是信远侯之子，这嚣张的行事作风与传闻倒也相符。
齐皇中毒病危的消息甚为隐秘，若非朝生在齐云皇宫里有眼线，他不可能知道。
信远侯负责调查此事，小侯爷知晓倒不足为奇。
朝生猜想小侯爷此行是来为圣上祈福的，无意间听到若兰那句戏言，这才如此生气。
面纱到底没揭下来，否则作者都圆不过去。
虚惊一场，若兰拍着胸脯气呼呼地道：“这人就是传闻中的‘混世魔王’啊？他刚刚一直盯着我，活像要吃了我一样，太可怕了！”
朝生无奈摇摇头，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此地不比冕城，在外切记谨慎言行。”
“哦，知道了。”若兰乖乖应下。
其实小侯爷今日来找的人是乐神医，若非急于带人进宫救治圣上，怎会轻易放过朝生他们。
回到农家小院，朝生要出去见他的故人，让岩客在这陪着若兰。
若兰一到新地方就想往外跑，嚷嚷着要去城里玩，岩客实在没那个心情，推说雨天不便出行。
这是离开兹兰后，朝生头一回避着岩客去见“故人”，若放在从前，岩客早按捺不住好奇问“故人”是谁，可现在的他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敢过问朝生任何私事，生怕知道太多被灭口。
直至亥时，朝生才回来，脸上带着白色笑脸狐面。
岩客无意间扫到朝生衣摆处有点点红痕，仿若凋零在阳春白雪里的残梅，他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然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是被朝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朝生在岩客对面坐下，取下面具随手放在桌上，道：“杀了些人。”
平静的脸色，平静的口吻，就像在陈述晚餐吃了什么菜一样。
此时岩客若还装傻充愣，反倒大大不妥，于是如拉家常般道：“原来你并非去见故人，而是杀人去了，杀的什么人？”
“鬼宿的几个部下。”朝生道。
在“罗网”中，首领之下有“十二客”，“十二客”之下有“二十八星宿”。
“罗网”建成至今已有二十多年，颇具规模，一个“宿”最多可统领百名死士。
鬼宿便是统领人数最多的那个，若不愿臣服新主，的确是个不小的隐患。
“鬼宿逃脱了？”岩客继续问。
“我放他走了。”朝生说完莫名笑了一下，看上去心情不错。
“为何？”岩客越来越琢磨不透朝生的想法，看不懂这个人。
朝生拎起茶壶，翻起一只瓷杯，一边倒茶一边理所当然地道：“只要他们肯换个活法，安分守己，我可保他们不被追杀。”
此话太过大言不惭，甚至有些出言不逊，好像他才是坐在龙椅上的掌权者。
又如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活菩萨。
但若放在从前，岩客会毫不犹豫相信朝生。
可现在，只觉无比讽刺。
“那寒客呢？”岩客一时没忍住冲口而出，“你也承诺过保他无恙，结果还不是杀了他！”
这段时日，岩客仔仔细细复盘过那件事，发现疑点颇多：所有的“情报”皆出自朝生之口；朝生对寒客的计划了如指掌；寒客放开若兰之后，朝生直接出手杀人，可按理来说，应当先审一审寒客是否受他人主使、是否还有同党；办丧事，做法事，到底是因为顾念情分，还是真如朝生所言，心有愧疚，“怕寒客化作厉鬼找他索命”？
岩客近来的种种异常，朝生皆看在眼里，心知再不给个说法，岩客不会善罢甘休。
“寒客不一样，他知道的太多，想杀他灭口的，想利用他的，想胁迫他的，大有人在。与其将来落入他人之手，不如由我给他个痛快，少受些折磨，也可入土为安。”
朝生理所应当地决定某人生死的态度让岩客深受震撼，亦心寒于朝生杀人的理由，“给他个痛快”“少受些折磨”“入土为安”，这便是他杀人的理由，这就是所谓的“顾念旧情”？
“蝼蚁尚且贪生，寒客只想活着，何错之有？！”岩客也想活着，更不想如寒客、净客一样死于昔日同僚之手，与其那样，还不如自我了结！
怀疑的种子已破壁发芽，此时再多解释也无法遏止它疯长，朝生心知肚明。
他忆起训练营里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像生活在地洞里的老鼠，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一旦没有达成训练指标，不但要加训，晚饭也不给吃。
某次他受罚，岩客悄悄塞给他半块饼，并得意洋洋地分享“秘诀”，用饭时吃一半藏一半，如此便不怕挨饿了。
后来岩客受罚，他也将自己的私藏分给岩客。
幼学之年的友谊因半块饼诞生，毫无目的性，那么纯粹。
娇客向来爱与他攀比，他越不搭理挑衅，她越变本加厉找事，总是岩客挺身而出替他应战，然后被娇客揍到鼻青脸肿。
因为娇客比他们入营早。
其实朝生不大理解岩客的行为，还是娇客告诉他，这叫讲义气。
投桃报李的道理他懂，于是他也对岩客“讲义气”，然后和岩客一起被娇客揍到鼻青脸肿。
彼时他想，讲义气的代价挺大，不过有人同甘共苦的感觉还不错。
岩客无疑与“罗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多了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
也是娇客告诉他的，娇客总嫌他个性太死板，让他多向岩客学习。
越长大，他越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大一样，用娇客的话来说，“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怪物”。
他依旧不懂，“人情味”到底是什么？“七情六欲”有何用？对他的复仇计划有帮助吗？
娇客说：“你的人生不该被复仇这一件事占据，你该多想想，除了复仇还想做什么，大仇得报之后想过怎样的生活。”
他首次考虑这个问题，有些迷茫，思索多日依旧无果，于是去问有人情味的岩客。
彼时岩客一脸憧憬，说他最向往的生活是如同普通人那般，做点小买卖糊口，娶个漂亮媳妇儿，再生几个娃，老来儿孙满堂，梦里都能笑醒。
随即岩客一脸惋惜地道，可惜只能做做白日梦，他们这种人终生不得离开“罗网”，指不定哪一日就英年早逝，得过且过罢了。
他想象了一下一手搂媳妇儿一手抱娃的画面——那不就是自己儿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情景吗？
原来最美满的人生该是那样的。
于是他去答复娇客：“报仇之后我想娶你，再生个孩子。”
娇客却啐道：“呸！你个登徒子，我才不嫁你，想得美！”
他觉得不该强人所难，于是道：“好吧，那我和岩客一起过。”
娇客指着门口让他滚，于是他滚去找岩客了。
没有媳妇儿，和兄弟一起过日子大概也一样吧？
为了让自己显得与常人无异，他开始学着关怀他人，学着帮助他人，甚至试着去“爱”一个人。
可他似乎依旧与众不同，学会笑却学不会喜悦，学会生气却学不会伤心，学会悲悯苍生却学不会感同身受。
更令娇客失望的是，他对此竟感觉不到丝毫失望。
因为他觉得那些情绪可有可无，只要自己的行为“正常”就行。
训练营里的生活攻苦食淡且枯燥乏味，好在有岩客在，带着他苦中寻乐，倒不算难熬。
可自从离营外出执行任务之后，身边的同伴接连变了，互相打压使绊子，关系日益疏离。
唯有岩客始终如一相信他，一次又一次挺身而出，为他抵挡嫉妒与猜忌。
再后来，师父让他去幽台宫，他本不愿去，义父却说他该去。
由于年幼时的遭遇，他情感淡薄，自小生活在非正常环境，身边所有同门皆仰人鼻息而活，只懂察言观色趋炎附势，因此他学不会真正的喜怒哀乐。
义父说：“去她身边吧，静下心来多观察，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开心其实很简单。义父不希望你永远为了他人意愿而活，失了本心。你该有自己的想法与抉择，而非背负沉重的担子终此一生。”
他回：“可我还有理想和信念。”
“不，”义父摇头，“那只是义父灌输给你的理想和信念。”
义父又道：“待你想通，再来告诉义父，无论你有何选择，义父都成全你。”
当他终于做出抉择，甚至提出无理请求，义父却十分欣慰。
义父道：“微生家的儿郎理当如此，重情重义，不失风骨。”
义父又道：“你不必对义父心怀愧疚，义父收养你的目的本不单纯，栽培你也是希望你替义父办事，算是各取所需吧。这么多年，你为义父做的足够多了。”
他明白，义父如此说，只为让他安心离去罢了。
可他已非昔日没有“人情味”的朝客，自知愧对义父栽培之恩，同样愧对师父栽培之恩，愧对圣后的信任，愧对昔日同僚们的信任，愧对所有枉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愧对无辜受累的若兰。
他只得竭尽所能去弥补，用所剩余生去弥补。
可是岩客不再信他，哪怕此时拿出寒客的罪证，岩客大概只会以为，那不过是寒客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吧？
许久，朝生开口：“岩客，别再试图联系旧人，别再试图追查旧事，唯有如此，你方可活下去。”
娇客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看在他的面子上或可放岩客一回，可若岩客再追查旧事，娇客必然不再手下留情。
以他如今所剩无几的势力，远远无法抗衡娇客。
然而这番谆谆告诫在岩客听来虚伪且可笑，让他将性命交到一个骗子手里，靠一个叛徒的施舍活下去，继续做条乖乖听话的狗，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监视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是吗？”岩客眼中似有点点泪光闪动，唇角始终勾着讥笑，“不如你索性告诉我，你与娇客究竟是何身份，为谁效命，好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我从未想过加害于你。”朝生认真地道。
岩客置若罔闻，继续发问：“还有若兰，她在你这到底算什么？以你手中的权势，似乎不需要这道‘保命符’吧？”什么退出组织，重新开始，此时若还猜不到朝生另有身份，自己就是瞎子聋子加傻子！
回答岩客的只有冗长的沉默。
“不能说吗？”他双目赤红注视着昔日最信任最亲密的好兄弟，“朝生——不，我该叫你什么好呢？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与岩客的激动截然相反，当真实面目被揭开，朝生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心里出奇平静。
“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只是朝生，承诺护你周全的朝生。岩客，你曾说过，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你依旧——”
“可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叫我如何再信你！！”不待朝生说完，岩客怒吼着打断他。
“是，从前我骗过你，但那只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如今我们并无立场之分，我没有理由再欺骗你。”
“岩客，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两人无声对视，岩客眼中情绪疯狂涌动，朝生目光坦荡。
岩客恍然发觉，自己真的从未看清眼前之人。
眼前的朝生如同高高在上又冰冷无情的神祇，怀着自以为是的慈悲心肠，理所当然操纵他人生死。
他真的有心吗？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吗？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吗？
不，朝生只会以一贯自认正确的方式下决定，如同对待寒客那样，如同对待鬼宿那样，如同欺瞒若兰那样，打着为他人“着想”的名义，却从不曾真正考虑他人的感受。
朝生自以为在保护所有人，实则剥夺了所有人的自由！
岩客心想：所以，自己何必对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有情有义呢？
岩客问朝生为何突然有此决定，朝生只道来冕城已有半年，还未陪若兰去过别处游玩，他正好要去瑜城探望一位故人，于是借此机会带若兰去盛京小住几日。
“公子，此时上京恐怕不妥。”最善杞人忧天的莫离头一个反对。
“是啊，”岩客趁机道，“齐云皇帝遭人暗算，生死仅悬一线，万一此时驾崩，京中还不知生出何等变故。况且幕后真凶尚未落网，此时京城必定处于戒严状态。”
“无妨，”朝生抬抬手道，“我自有安排。”
见他打定主意，岩客只得道：“此行来回少说也需一个月，商铺总得有个主事的，你带若兰去，我就不去了。”
如今岩客身边没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终日惶惶不安，时刻担心小命不保，哪有半点游玩的心思？
“莫离留下即可。”朝生轻拍岩客的肩膀，笑道，“出远门哪能少了你这位向导。”
再推辞下去恐叫人生疑，岩客无奈只得应好。
娇客赶到冕城时，朝生他们业已抵达盛京。
莫离遵从主子吩咐回复娇客：“公子奉首领之命杀人去了。”
“放屁！”娇客怒气冲冲揪起莫离的衣襟，“那狗男人何时听过老娘的话，倒学会嘲讽起老娘来了？别以为老娘不知你家公子打什么主意，哼，老娘倒要看看他躲得了几时！”
一口一个“老娘”，可见着实气坏了，莫离不敢招惹这位女煞星，匆匆道句“在下还有要紧事，您请自便”，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狗男人”并未直接进瑜城，而是带着若兰他们入宿太清寺附近一户农家小院。
小院幽僻，户主是个中年男人，长相儒雅，颇有隐世高人的气质，无妻无子，身边只有一个据说打小服侍他的仆从。
若兰觉得这户主肯定另有身份，大概率是朝生的手下。
翌日，几人乘马车去太清寺。
农家小院离太清寺不远，若非因下雨导致道路泥泞，心疼自己美美的白纱裙与绣花鞋，若兰倒不介意步行过去。
十七岁的少女爱美之心正盛，纵使出门必须遮面，也要换上美美的衣裙，精心搭配首饰，再化个妆。
若兰吵着学化妆那会儿，岩客还疑心她春心萌动，不是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嘛？
一通旁敲侧击，结果小丫头说别的女子都这样，他出门时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齐云不愧是经济第一大国，百姓的生活质量普遍高于他国，尤其是城里人，小日子过的都挺精致。
到了太清寺，岩客说不信神佛，与其爬那么高的台阶，不如在马车里补个觉。
于是朝生与若兰共一把油纸伞，携手步入蒙蒙细雨中。
少女虔诚跪在佛前，喃喃许愿——
“一愿朝生和岩客永远陪着我。”
“二愿朝生和岩客永远对我好。
“三愿朝生和岩客永远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许完愿，若兰扭头问朝生：“你许的什么愿？”
朝生只摇摇头，若兰不解：“你就没什么心愿吗？”
他垂下眼帘，敛去些许落寞，低喃道：“我之所愿，佛祖也没奈何。”
“连佛祖都没办法，难不成你想当皇帝？”
若兰话音刚落，门口忽尔传来一道怒喝：“天子脚下口出狂言，姑娘可是嫌命太长？”
说话的是个英俊青年，气度不凡，一身华贵玄服，头戴金冠，一眼便可瞧出绝非寻常百姓。
朝生将跪在蒲团上的若兰拉起来，对那青年歉然道：“舍妹年少无知，方才只是一句戏言罢了。”
不知为何，青年似乎特别生气，冷哼一声，审视的目光从朝生脸上移开，将若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视线最终定格在她的面纱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来到佛门圣地还遮遮掩掩，岂非对佛祖不敬？”
若兰一边暗暗吐槽关你屁事，一边挪动脚步缩到朝生身后，却避不开青年犀利的目光。
如此肆无忌惮打量一个姑娘家，未免太过失礼，朝生也不由沉下脸，拉起若兰就走。
哪知青年长臂一伸拦住他们去路，侧目倪来：“慢着，把话交代清楚再走。”
听这口气，竟是个有实权的？
朝生正思索对方是何来头，青年却没那个耐心，二话不说伸手去揭若兰的面纱。
此时一人匆匆跑进来，道：“小侯爷，人找到了。”
好嘛，原来是信远侯之子，这嚣张的行事作风与传闻倒也相符。
齐皇中毒病危的消息甚为隐秘，若非朝生在齐云皇宫里有眼线，他不可能知道。
信远侯负责调查此事，小侯爷知晓倒不足为奇。
朝生猜想小侯爷此行是来为圣上祈福的，无意间听到若兰那句戏言，这才如此生气。
面纱到底没揭下来，否则作者都圆不过去。
虚惊一场，若兰拍着胸脯气呼呼地道：“这人就是传闻中的‘混世魔王’啊？他刚刚一直盯着我，活像要吃了我一样，太可怕了！”
朝生无奈摇摇头，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此地不比冕城，在外切记谨慎言行。”
“哦，知道了。”若兰乖乖应下。
其实小侯爷今日来找的人是乐神医，若非急于带人进宫救治圣上，怎会轻易放过朝生他们。
回到农家小院，朝生要出去见他的故人，让岩客在这陪着若兰。
若兰一到新地方就想往外跑，嚷嚷着要去城里玩，岩客实在没那个心情，推说雨天不便出行。
这是离开兹兰后，朝生头一回避着岩客去见“故人”，若放在从前，岩客早按捺不住好奇问“故人”是谁，可现在的他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敢过问朝生任何私事，生怕知道太多被灭口。
直至亥时，朝生才回来，脸上带着白色笑脸狐面。
岩客无意间扫到朝生衣摆处有点点红痕，仿若凋零在阳春白雪里的残梅，他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然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是被朝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朝生在岩客对面坐下，取下面具随手放在桌上，道：“杀了些人。”
平静的脸色，平静的口吻，就像在陈述晚餐吃了什么菜一样。
此时岩客若还装傻充愣，反倒大大不妥，于是如拉家常般道：“原来你并非去见故人，而是杀人去了，杀的什么人？”
“鬼宿的几个部下。”朝生道。
在“罗网”中，首领之下有“十二客”，“十二客”之下有“二十八星宿”。
“罗网”建成至今已有二十多年，颇具规模，一个“宿”最多可统领百名死士。
鬼宿便是统领人数最多的那个，若不愿臣服新主，的确是个不小的隐患。
“鬼宿逃脱了？”岩客继续问。
“我放他走了。”朝生说完莫名笑了一下，看上去心情不错。
“为何？”岩客越来越琢磨不透朝生的想法，看不懂这个人。
朝生拎起茶壶，翻起一只瓷杯，一边倒茶一边理所当然地道：“只要他们肯换个活法，安分守己，我可保他们不被追杀。”
此话太过大言不惭，甚至有些出言不逊，好像他才是坐在龙椅上的掌权者。
又如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活菩萨。
但若放在从前，岩客会毫不犹豫相信朝生。
可现在，只觉无比讽刺。
“那寒客呢？”岩客一时没忍住冲口而出，“你也承诺过保他无恙，结果还不是杀了他！”
这段时日，岩客仔仔细细复盘过那件事，发现疑点颇多：所有的“情报”皆出自朝生之口；朝生对寒客的计划了如指掌；寒客放开若兰之后，朝生直接出手杀人，可按理来说，应当先审一审寒客是否受他人主使、是否还有同党；办丧事，做法事，到底是因为顾念情分，还是真如朝生所言，心有愧疚，“怕寒客化作厉鬼找他索命”？
岩客近来的种种异常，朝生皆看在眼里，心知再不给个说法，岩客不会善罢甘休。
“寒客不一样，他知道的太多，想杀他灭口的，想利用他的，想胁迫他的，大有人在。与其将来落入他人之手，不如由我给他个痛快，少受些折磨，也可入土为安。”
朝生理所应当地决定某人生死的态度让岩客深受震撼，亦心寒于朝生杀人的理由，“给他个痛快”“少受些折磨”“入土为安”，这便是他杀人的理由，这就是所谓的“顾念旧情”？
“蝼蚁尚且贪生，寒客只想活着，何错之有？！”岩客也想活着，更不想如寒客、净客一样死于昔日同僚之手，与其那样，还不如自我了结！
怀疑的种子已破壁发芽，此时再多解释也无法遏止它疯长，朝生心知肚明。
他忆起训练营里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像生活在地洞里的老鼠，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一旦没有达成训练指标，不但要加训，晚饭也不给吃。
某次他受罚，岩客悄悄塞给他半块饼，并得意洋洋地分享“秘诀”，用饭时吃一半藏一半，如此便不怕挨饿了。
后来岩客受罚，他也将自己的私藏分给岩客。
幼学之年的友谊因半块饼诞生，毫无目的性，那么纯粹。
娇客向来爱与他攀比，他越不搭理挑衅，她越变本加厉找事，总是岩客挺身而出替他应战，然后被娇客揍到鼻青脸肿。
因为娇客比他们入营早。
其实朝生不大理解岩客的行为，还是娇客告诉他，这叫讲义气。
投桃报李的道理他懂，于是他也对岩客“讲义气”，然后和岩客一起被娇客揍到鼻青脸肿。
彼时他想，讲义气的代价挺大，不过有人同甘共苦的感觉还不错。
岩客无疑与“罗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多了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
也是娇客告诉他的，娇客总嫌他个性太死板，让他多向岩客学习。
越长大，他越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大一样，用娇客的话来说，“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怪物”。
他依旧不懂，“人情味”到底是什么？“七情六欲”有何用？对他的复仇计划有帮助吗？
娇客说：“你的人生不该被复仇这一件事占据，你该多想想，除了复仇还想做什么，大仇得报之后想过怎样的生活。”
他首次考虑这个问题，有些迷茫，思索多日依旧无果，于是去问有人情味的岩客。
彼时岩客一脸憧憬，说他最向往的生活是如同普通人那般，做点小买卖糊口，娶个漂亮媳妇儿，再生几个娃，老来儿孙满堂，梦里都能笑醒。
随即岩客一脸惋惜地道，可惜只能做做白日梦，他们这种人终生不得离开“罗网”，指不定哪一日就英年早逝，得过且过罢了。
他想象了一下一手搂媳妇儿一手抱娃的画面——那不就是自己儿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情景吗？
原来最美满的人生该是那样的。
于是他去答复娇客：“报仇之后我想娶你，再生个孩子。”
娇客却啐道：“呸！你个登徒子，我才不嫁你，想得美！”
他觉得不该强人所难，于是道：“好吧，那我和岩客一起过。”
娇客指着门口让他滚，于是他滚去找岩客了。
没有媳妇儿，和兄弟一起过日子大概也一样吧？
为了让自己显得与常人无异，他开始学着关怀他人，学着帮助他人，甚至试着去“爱”一个人。
可他似乎依旧与众不同，学会笑却学不会喜悦，学会生气却学不会伤心，学会悲悯苍生却学不会感同身受。
更令娇客失望的是，他对此竟感觉不到丝毫失望。
因为他觉得那些情绪可有可无，只要自己的行为“正常”就行。
训练营里的生活攻苦食淡且枯燥乏味，好在有岩客在，带着他苦中寻乐，倒不算难熬。
可自从离营外出执行任务之后，身边的同伴接连变了，互相打压使绊子，关系日益疏离。
唯有岩客始终如一相信他，一次又一次挺身而出，为他抵挡嫉妒与猜忌。
再后来，师父让他去幽台宫，他本不愿去，义父却说他该去。
由于年幼时的遭遇，他情感淡薄，自小生活在非正常环境，身边所有同门皆仰人鼻息而活，只懂察言观色趋炎附势，因此他学不会真正的喜怒哀乐。
义父说：“去她身边吧，静下心来多观察，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开心其实很简单。义父不希望你永远为了他人意愿而活，失了本心。你该有自己的想法与抉择，而非背负沉重的担子终此一生。”
他回：“可我还有理想和信念。”
“不，”义父摇头，“那只是义父灌输给你的理想和信念。”
义父又道：“待你想通，再来告诉义父，无论你有何选择，义父都成全你。”
当他终于做出抉择，甚至提出无理请求，义父却十分欣慰。
义父道：“微生家的儿郎理当如此，重情重义，不失风骨。”
义父又道：“你不必对义父心怀愧疚，义父收养你的目的本不单纯，栽培你也是希望你替义父办事，算是各取所需吧。这么多年，你为义父做的足够多了。”
他明白，义父如此说，只为让他安心离去罢了。
可他已非昔日没有“人情味”的朝客，自知愧对义父栽培之恩，同样愧对师父栽培之恩，愧对圣后的信任，愧对昔日同僚们的信任，愧对所有枉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愧对无辜受累的若兰。
他只得竭尽所能去弥补，用所剩余生去弥补。
可是岩客不再信他，哪怕此时拿出寒客的罪证，岩客大概只会以为，那不过是寒客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吧？
许久，朝生开口：“岩客，别再试图联系旧人，别再试图追查旧事，唯有如此，你方可活下去。”
娇客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看在他的面子上或可放岩客一回，可若岩客再追查旧事，娇客必然不再手下留情。
以他如今所剩无几的势力，远远无法抗衡娇客。
然而这番谆谆告诫在岩客听来虚伪且可笑，让他将性命交到一个骗子手里，靠一个叛徒的施舍活下去，继续做条乖乖听话的狗，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监视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是吗？”岩客眼中似有点点泪光闪动，唇角始终勾着讥笑，“不如你索性告诉我，你与娇客究竟是何身份，为谁效命，好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我从未想过加害于你。”朝生认真地道。
岩客置若罔闻，继续发问：“还有若兰，她在你这到底算什么？以你手中的权势，似乎不需要这道‘保命符’吧？”什么退出组织，重新开始，此时若还猜不到朝生另有身份，自己就是瞎子聋子加傻子！
回答岩客的只有冗长的沉默。
“不能说吗？”他双目赤红注视着昔日最信任最亲密的好兄弟，“朝生——不，我该叫你什么好呢？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与岩客的激动截然相反，当真实面目被揭开，朝生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心里出奇平静。
“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只是朝生，承诺护你周全的朝生。岩客，你曾说过，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你依旧——”
“可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叫我如何再信你！！”不待朝生说完，岩客怒吼着打断他。
“是，从前我骗过你，但那只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如今我们并无立场之分，我没有理由再欺骗你。”
“岩客，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两人无声对视，岩客眼中情绪疯狂涌动，朝生目光坦荡。
岩客恍然发觉，自己真的从未看清眼前之人。
眼前的朝生如同高高在上又冰冷无情的神祇，怀着自以为是的慈悲心肠，理所当然操纵他人生死。
他真的有心吗？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吗？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吗？
不，朝生只会以一贯自认正确的方式下决定，如同对待寒客那样，如同对待鬼宿那样，如同欺瞒若兰那样，打着为他人“着想”的名义，却从不曾真正考虑他人的感受。
朝生自以为在保护所有人，实则剥夺了所有人的自由！
岩客心想：所以，自己何必对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有情有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