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招娣趴在桌上浅眠,腿上摆着尚未纳完的鞋底。姜子牙匆匆进来将马招娣推醒,马招娣猛地坐了起来,几滴冷汗顺着发梢留滚了下来。她扑闪着眼睛迷茫地看着姜子牙,姜子牙一脸地悲容,“招娣,我们快去福伯宅院,福伯不行了。”

    马招娣双目瞬间失了焦距,上身一歪倒靠在姜子牙臂弯之间。姜子牙哄了马招娣两声,扶着她赶过去。福伯宅院里,下人跪了一院子,马家的长老们跪了一屋子。姜伋脸色昏暗守在福伯塌前,鲛儿挺着身子立在姜伋身后,马昆跪在近侧,敖丙站在下处。马招娣托着姜子牙的手臂进来,敖丙抬头见到躬身施礼。

    长老们虽悲情满怀但脸上多少挂着些许不忿。福伯在马家资历再久毕竟也是奴隶出身,一介下人弥留竟要他们跪送,这实在令他们难以接受。可姜伋积威甚深,一道命令砸下来他们不敢不从,再一看竟连主母都要侍立在一旁,心里也稍许平衡了一些。

    福伯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唤了一声“公子”。姜伋握上他的手,露出一个恭敬谦和的笑容,“福伯,阿伋在这呢。我们去摘花好不好?”

    福伯脸上已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宛若将要熄灭的灯烛,“公子,老奴年岁大了,怕是不能带着公子到处玩了。”

    姜伋眼泪“啪”地一声掉在了福伯枯木一般干瘦的手背上,“福伯,鲛儿就要临盆了,您总要看一眼孩子才好啊?长姐也许了人家,您是长辈,好歹也要送她出阁啊。”

    一行清泪从福伯的眼角滑了出来,“老奴怕是没这个福气了。公子,老奴这辈子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只是临了了,有件事放不下呀。”

    姜伋眼眶决堤,不停地摇着头。福伯咳嗽了一阵,干着嗓子道,“公子,老太爷临去的时候说过,他这辈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唯独对不住他的这对外孙。他早看出来那百里鹏不堪托付,却碍于不是亲生的,怕说多了会落人埋怨没有张口。公子那么小,他就把您放在了针尖上。您如今寒了心要让位,但凡是个人有一点良心都不该说这话。可是公子啊,老奴不说不行啊,因为大公子确实撑不住啊。公子,您就看在老太爷悉心栽培您的情分上,就看在老奴这张破脸上,收回成命吧……啊?”

    福伯行将就木,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他的手抖得厉害,姜伋甚至觉得自己全身都随着他的手抖了起来。姜伋双唇抿得死紧,而马昆已经捧着象征马家家主身份的印鉴跪行了上来。福伯提着一口气殷切地看着姜伋,半晌,姜伋终于下定决定般地合上双眼,唤了一声“小敖”。敖丙会意,上前接过了马昆手里的印鉴。福伯心中大石落地,眼前顿时茫茫。他虚弱着问姜伋可有给鲛儿腹中胎儿取好名字,姜伋流着泪答了一声,福伯嘴唇微微阖动了一下,手倏然从姜伋的股掌之间滑落下来,落在了棉被上,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响动。姜伋眼泪肆意横流,鲛儿双手紧紧按上姜伋颤得不停的双肩,屋子里顿时哀声成片。马招娣转头窝进姜子牙的怀里嘤嘤哭泣,姜子牙轻声地劝着她。姜伋向敖丙抬了抬手,敖丙放下印鉴,整理了一下衣襟,朝门口跪了下来,忍住眼泪朗声道,“主仆有别不便行礼,敖丙替公子给您磕头了。福伯,一路走好。”说罢俯身下拜,以额触地磕了一个头。姜伋支起身子,神情恢复平日的冷峻,哑着嗓子吩咐道,“福伯是外公生前最为信任之人,他的葬礼不容马虎。大哥,就由你主持吧。”

    马昆道了一声诺,姜伋接着道,“福伯生前没有享受到绕膝之乐,死后不能没有儿子陪在身边。朱成,从今日起,你就是福伯的儿子,听明白了吗?”

    朱成本是马昆买回来的奴隶,名字也是马昆取的,给谁当儿子凭的不过是主人的一声命令。是以朱成没有犹豫,当下就应承了下来。姜伋又勒令马家长老们为福伯守墓,吩咐完后也不等他们回话就把他们全数轰了出去。敖丙皱了一下眉头走到姜子牙夫妇身边,轻声道,“丞相,公子依着身份不能去给福伯守灵,但三日禁食的丧礼肯定是要守的。再加上跪经和叩灵,公子这副身子,怕是要大病一场啊。”

    马招娣轻轻挣出姜子牙的怀抱,走到姜伋身边安慰道,“果果,你不用难过。福伯这一去就是东阳紫府少阳君了,他成神仙了。”

    姜伋怔愣。姜子牙扶额,他一把将马招娣拉了回来,点着她的鼻尖,“招娣,你又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马招娣信誓旦旦,“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算来就是在福伯不行了的时候。我梦见一个白头发的年轻神仙,他说他是东阳紫府少阳君,对我儿子有救命之恩,要我答应他离开人世后去他的洞府待五百年。我已经答应他了。”

    姜子牙瞬时明了一切。他双臂抱紧马招娣,在他耳边呢喃,“招娣,福伯已经被冥界的鬼差带走了,他生前德高,必得厚报。至于你说的这位神仙,的确称得上我姜家的恩人,到了那一天,为夫会跟你一块儿去的。”

    自两日前西岐朝歌交锋之后,两军均是伤了元气各自歇了烽火,各自休养生息。这日,闻仲安排好军务后换上寻常衣服出了营帐。行至辕门见到申公豹打了声招呼。申公豹问道,“太师要去何处?”闻仲敷衍了一句,申公豹也没有细问,抬脚出去。闻仲待申公豹离开后,唤来墨麒麟往朝歌城外一处密林行去,刚刚落地就看到申公豹拎着香烛祭品往这边过来。闻仲有些不敢相信,“国师,你这是来……”

    申公豹抬头见到闻仲略微楞了一下,旋即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墓碑,“原来太师也是来祭拜姜王后的啊。”

    “今日两位倒是来得早啊。”一道浅浅的声音传了过来,闻仲和申公豹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九尾狐一身素装往这边走了过来。她朝闻仲颔首算是一礼,神情端肃不发一言,径直走到姜王后的墓碑前叩拜。申公豹亦上前摆好香烛祭品,闻仲虽满腹疑惑,但还是暂且压了下去,随着九尾狐和申公豹行礼祭奠。待祭礼行过之后,九尾狐起身看着闻仲,淡淡道,“闻太师,你是不是想说,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闻仲连忙拱手道了声不敢,九尾狐摆了摆手,“无妨,任谁都会这么想。”她回身看了一眼墓碑,缓缓离去。闻仲目光随着九尾狐的步调,终于在她就要消失在自己视野里的时候,开口叫住了她。九尾狐驻足回首,闻仲快步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后,问道,“王后,可否为老臣解惑?”

    姜王后坟墓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供路人歇脚之用。九尾狐将申公豹和闻仲引到亭子里后,方才轻轻开口,“闻太师,我承认,当年是我害死了姜王后。”她装作没看到闻仲既惊且怒的表情,继续道,“妲己碧玉之年背井离乡入了宫闱,本以为会寂寥在王宫一隅静候花落,不想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没进宫的时候以为大王是个不懂风月的中年大叔,却不想他竟是个体贴入微的伟岸英雄。想必太师也知道,我入宫前有过婚约。我也不瞒你,就在侍寝当晚,我曾悬梁以求为伯邑考保住女儿身子。”九尾狐转过头来,直直相对闻仲错愕神色,露出一个秋风拂落叶的笑容,“可我还是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大王温柔的情网中。后宫女人不少,中宫姜王后,西宫黄贵妃,东宫杨贵妃,还有好多好多数不清的嫔妃。大王对我说,后宫的嫔妃有的是为了笼络官员,有的是为了稳定边疆。所以即使我心里不舒服,但我也为大王,为殷商社稷着想。我忍着姜王后的刁难,忍着嫔妃们的恶语。我以为,只要把把自己变成一块软软的棉花,就能在后宫独善其身,可惜千躲万避,还是卷进了后宫的惊涛骇浪之中。”

    一卷疾风平底而起,漫天飞舞的落叶仿佛一把把刀子割开人心上已经结了疤的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再度流淌出来。九尾狐面容变得凄苦和模糊,“记得那晚中宫夜宴,我跟随姜王后赏月的时候从高台上掉了下来。当时大王怀疑是姜王后暗下毒手,但我清醒之后还是带伤面见大王坚称坠楼纯属意外,与王后无关。王后率领嫔妃来探望我,我以为她接纳了我,谁知她竟是来给我难堪的,还联合杨贵妃挡着我的面争宠。好,她是王后,我忍,可她得寸进尺,非但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甚至鼓动大臣上奏大王废了我。大王一怒之下斥责了梅伯,她竟以此为借口带人闯入我的寝宫杖责于我。关于梅伯受刑我丝毫不知,但若姜王后真心为梅伯主持公道我也就忍了,可她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想要整治我罢了。”九尾狐眼神霍然凌厉,情绪亦激动起来,“闻太师,我当时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既做了大王的女人,就断了念想,好生侍奉大王。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大王是我的夫君,我不去争宠,难不成还要主动地把他往外推吗?姜王后是大王发妻,家世显赫有子傍身地位稳固,我就算被宠上了天也就是个得宠的姬妾,碍着她什么了要这般刁难我?”九尾狐靓丽卷曲的长长睫毛上挂着泪珠,晶莹冷冽恰似化成水的雪花。她长叹一声,仿佛不愿想起当年的恩怨,“巫蛊之术非我的主意,是杨贵妃设计姜王后允准的。说来也是侥幸,她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看不惯我受欺负,主动告诉了我她们的计划。我当时气得不行,也是年少气盛,当即决定将计就计。一夜夫妻百日恩,大王当时也只是想将王后贬进不游宫也就罢了,不想她生得两位王子悲愤过度,竟然挟剑闯入了大王的寝宫,这才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祸事。我急怒过后冷静下来,方晓得自己是惹了多大的祸。可是王后与王子俱死,说什么都无用了。”她眺望天边发了黄的日头,“我在这给姜王后建了一座坟茔,年年来祭拜,希望她能安息。”

    闻仲远征南海得胜回朝乍闻中宫易主甚是震惊,本欲详查此事却因社稷不宁西岐生变而耽搁。他一直认为九尾狐妖媚惑主,故而虽知晓后宫凶险但还是不理会朝中流言执着认定姜王后惨死是九尾狐一手缔造。今日听到她这入情入理的一篇话语,闻仲不禁为眼前这位芊芊女子掬一把同情之泪,“王后,这些年难为你了。”

    九尾狐眯眼一笑算是回应。一直沉默的申公豹此刻眸色一亮,上前一步沉声问道,“王后,若姜王后二子尚在人世,您可愿意接纳他们?”

    闻仲面上一震,九尾狐脱口而出,“这是当然的了。他们是大王的亲血脉,若在人世,当然是要恢复他们的身份爵位的。国师何以这样问?”

    “如此臣就安心了。”申公豹轻松一笑,“其实他们没有死。当年我虽同情你的遭遇愿意助你脱困,可也不满你伤及无辜残害龙裔。我主动带兵前去追剿,就是要瞒天过海救他们一命。天公开眼啊,他们为一名白衣道人所救。我事后打听了一下,他们是被太华山云霄阁的赤精子仙人和九桃山桃源洞的广成子仙人收留了,如今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了。”

    九尾狐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旋风一般飞奔至姜王后墓前,闻仲和申公豹跟了过去,只见九尾狐双膝噗通一声跪地,痛哭道,“王后,您听到了吗?两位王子都成材了,您可以瞑目九泉了,臣妾也不会夜不安枕了。”

    九尾狐这一哭仿佛是要哭尽这些年来积压在她心底的委屈与怨恨。她泪水不住地流淌,双肩颤抖个不停。申公豹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递给了闻仲一个眼色。闻仲随他来到一个僻静处,申公豹一脸担忧地小声道,“闻太师,这两位是阐教高人,我料想姜子牙定然也会知道这个事。我听说两位仙人有意让两位王子下山历练,万一被姜子牙截住,以弑母之仇蛊惑他们,把他们拉到西岐的阵营,那就麻烦了。儿子杀亲爹,是要遭雷劈的。”

    闻仲眉心突地一跳,眸色一凛,“国师担忧的是。老夫这就前往这两座仙山迎见两位王子。殷商这点血脉可不能被姜子牙糟蹋了。”

    申公豹道,“我当年虽是为了他们好,可到底唱的是白脸。这些年我虽一直留意着,但也是暗中照顾从未露过脸。两位王子必会认定我与费仲尤浑蛇鼠一窝,所以这一趟我就不随太师去了,免得横生枝节。”

    闻仲体谅地点了点头,拱手一礼后遁身而去。九尾狐站起身来,擦掉眼泪,冷声一笑,“公豹,你这个主意可真是太好了。”

    申公豹一笑,“还不是大姐耳目众多,要不然我也想不出这个法子。”

    九尾狐居高临下睨视墓碑,“当年大王顾念结发之情给姜王后建了这个坟墓,我心里还很不舒服。不想今日却派上了大用。”

    “高明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大姐梨花带雨字字锥心,闻仲自然深信不疑。那两个小子学的本事够姜子牙喝一壶的了,等他疲于应付的时候,我们就……”申公豹双眼尽显锋芒,作了一个“杀”的手势。九尾狐仰头长笑,负手离去。燃烧冥币的火星飞溅出来,墓碑前的一摊枯草已被烧了个精光。

    注:本章九尾狐的叙述中综合了电视剧《封神榜之凤鸣岐山》的部分情节,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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