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府大厅,西伯侯一手覆案坐在主位怅然不已。太姒端了一碗参汤放在他手边,劝道,“侯爷,从丞相他们回去以后您就一直坐在这,要不回房歇一歇吧。”

    西伯侯面色微微发苦,“夫人,你说本侯即位之初颁布的有亡荒阅的政令是不是造孽啊?”

    “侯爷怎么能这么想呢?当时奴隶逃亡现象严重,贵族哄抢人心动荡。此乃侯爷为了整顿吏治,为了稳定大局而制定的政令,怎么能说是造孽呢?”

    西伯侯缓缓起身,踱下台阶,“可那些被送回原主的奴隶不是被杀就是殉葬,本侯真的不曾想到他们会有这般的下场。”他喟然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这话说来容易,可谁又是真正地悟出了一个空字呢?”

    太姒走到西伯侯身边,握上他的手臂,“好在那些无主孤魂都得到了超渡了,您若心中仍觉不安,不妨请丞相做一场法事,好让他们安息。”

    西伯侯未作回答,只是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

    姜子牙回到丞相府,甫一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只见地上滚满了晶莹圆润地珍珠,晃得人眼花缭乱。姜子牙刚要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何事,鲛儿就疾风一般跪了过来,双臂紧紧抱上他的腿不住地哭求。

    姜子牙弯下腰声音尽量地低柔,“贤媳,告诉爹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果果欺负你了?”

    鲛儿哭得猛烈,不住地咳嗽起来,冰魄见状跪倒她身边为她顺气。敖丙亦跪了下来,“少夫人,您有事您慢慢说,您这怀着孕呢,您可千万不能激动啊。”

    鲛儿缓了口气,痛哭着开口,“君上出关后听说冥界发生了动乱震怒不已,厉声指责姜郎力有不逮指令有失,下令罚他三百雷霆鞭。姜郎有伤在身,这三百鞭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啊。爹,您想办法救救他,媳妇求您了,您要救姜郎。”

    鲛儿哭得说不出话,敖丙早已似离弦的箭飞回了冥界。姜子牙皱着眉头安抚了鲛儿一句后立刻赶了过去。冥界阴风比往日更强,敖丙直奔主殿跪在阶下砰砰磕着头,“君上开恩!小敖愿代公子受刑,求君上成全!”

    姜子牙从秦广王那里打听到泰山府君在凌虚阁后,不管礼数不顾禁忌直直闯了进去,不想刚走了两步就被撞了膝盖。姜子牙下意识低头看去,正对上下面迎上来的脸,姜子牙心头一惊,“鲛儿?”一眼过后他觉得不对,虽然容貌相同但这个女子气韵更为成熟高贵,而且眼底无波无澜,不似鲛儿那般灵动清澈。姜子牙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小心地问道,“你是冥后?”

    冥后不作理会,只是低下头继续仔细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黑曜石雕龙地砖。

    姜子牙目瞪口呆地看着跪爬在地上的冥界王后,要不是泰山府君朝着他走了过来,他几乎都忘了自己闯进这个禁地是为了什么了。泰山府君怜悯地看着冥后忙碌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这凌虚阁打扫得很干净了,你歇一歇吧。”

    冥后手上动作不停,“君上还不知晓王上吗?哪怕是妾的一根头发掉进了地砖的缝隙之中被他看见了都要发一顿脾气呢。”

    泰山府君佯怒道,“快起来!当着外人的面成何体统?”

    冥后无所谓地把手里的白色帕子放进一旁的白玉水盆中漂洗,“把他的记忆洗掉不就好了?再说了,他若真是外人,怕也进不了这凌虚阁吧。”

    泰山府君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引着姜子牙到长窗前坐下,“你是为了阿伋受刑的事来的吧?”

    姜子牙拱手一礼,“君上,冥界动乱小儿是有责任,但页不至于罚得这样重啊。何况最后还是他……”

    泰山府君截住姜子牙的话语,“最后平息动乱的是我儿泰一夫妇及其座下的魁星与龙渊,不是姜伋。到底是姜伋因他长姐长睡不醒,未作思考就对水草马明王下达了严厉的指令,如果他当时按兵不动立刻和你联手的话,也不会闹到最后难以收拾的地步。泰一的元神本应在姜伋寿终的时候才归位,为着这场乱事他提前回来,差点就羽化了。若泰一的元神不存在了,姜伋的命也就跟着保不住了。酿出这般恶果,不该给一点教训吗?”

    “可是……”姜子牙虽觉得泰山府君所言句句在理,却还是心疼姜伋的身子想为自己的儿子再争取一番。泰山府君摆了摆手,“三百雷霆鞭只会伤了他的皮肉,不会有性命之碍的。”

    姜子牙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躬身致谢。泰山府君带着姜子牙走出凌虚阁,路过冥后身侧的时候又是一声叹息。行至主殿门前,泰山府君就见到了受刑完毕跪候吩咐的姜伋和磕得满脑门子血的敖丙。泰山府君在姜伋身前驻足,冷声训斥,“你父亲为了救你都闯进凌虚阁了,你知道吗?成家立业的人了,做起事来还如初生牛犊一般冲动鲁莽,着实令本君生气。这次本君从轻发落,再有下次,你就去无间地狱待上三百年吧!”

    姜伋面色变了又变,俯首谢恩。泰山府君吩咐道,“水草马明王是被闻仲的雌雄双锏所伤,你就跟着你父亲去阳间,把雌雄双锏给本君收了。还有,水草马明王伤好后也会去阳间寻找失落的玉章,届时他会听你的指挥。两项任务不限时间,若再有纰漏,你殿阁上下连同归墟祭司冰魄,全部都要受罚。”

    泰山府君袍袖一甩进了主殿,敞开殿门“怦地”一声后紧密合上。姜伋大礼过后在敖丙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姜子牙心疼地看着儿子惨白的小脸,不作耽搁和敖丙一同架起他回了阳间。进了西岐丞相府内厢后,敖丙扶着姜伋靠坐在软塌上。鲛儿伸手解开他的衣裳,皮肉外翻的伤口心疼得守在一旁的马招娣差点昏了过去。姜子牙一把将孔宣摔到姜伋塌前,孔宣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仔细地为姜伋治疗伤口。他先是施法将姜伋麻醉,然后变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孔宣将里面的伤药倒在姜伋的伤口上,即便姜伋在昏睡中,干干的粉末还是蛰得他龇牙咧嘴。坐在脚踏上的鲛儿实在不忍见姜伋疼痛的模样,道了声“我来”后一把从孔宣手里抢过了玉瓶。她敷药的动作比天上的云彩还要轻柔,不时还轻轻哼唱两句歌谣,哄得姜伋十分地舒服,原本因疼痛而凸起的青筋也消退了不少。孔宣看着鲛儿感叹了一句,“放眼三界有辙拿他的也就你了。”他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姜子牙夫妇道,“没有伤到筋骨,过个十天半月就能痊愈了。切记,七日之内伤口不能碰水。”

    姬发见天日晴好,于是把姜淑祥抱到庭院里晒晒太阳,自己则搬个桌案摆在她身侧处理公文。姜淑祥虽然躺在藤椅上昏迷不醒,但她衣衫整齐,一应配饰俱全没有丝毫错处。发髻不见凌乱,妆容一丝不苟,显然姬发照看得十分精心周到。过了半晌,姬发转身坐到姜淑祥身边,握上她的手,“淑祥,你知道吗?在我西岐墓葬之中竟飘荡着不得超渡的无主孤魂。这次暴雨冲垮了山体,墓葬遭到毁损,孤魂这才挣脱出来。虽说奴隶属主人私产,到底是活生生的人。与牛马相处久了尚有感情,不忍轻易屠之,况人乎?那些人要奴隶殉葬,无非是想着到了地下仍然有人侍奉,却不知灯灭席散,一切肖想不过是镜花水月。滥杀无辜且损阴德的习俗,实不该留存在这世上。我已经写好了奏疏,明日就呈给爹,废除人殉之例。淑祥,你会支持我的,对吗?”姬发面容悲悯,吻了吻姜淑祥的手背。

    翌日西伯侯升厅,姬发在文武百官面前慷慨激昂,痛陈人殉制度之弊。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将反对之音一一驳斥。西伯侯欣慰地看着姬发挥斥方遒的意气模样,向姜子牙投去感激的一瞥。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姬发的提议最终被西伯侯采纳。西伯侯当场颁布法令,凡西岐豢养奴隶的贵族富户,不得以任何手段逼迫奴隶姬妾殉葬,违者重处。

    马昆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地。一旁架火的朱成见到马昆清醒过来,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大公子,您总算醒过来了。您都失踪了两天了,要不是您的坐骑指引着,我还在那瞎兜圈子呢。”他把一只烤好的野兔递了过来,“我估摸着您快醒了,所以给您烤了些野味。您先垫垫肚子,等马吃完了草我们再进城不迟。”

    马昆看了一眼在一旁吃草的枣红马,幽幽道,“这马还是阿伋给我挑的。他当时说这马有灵性,不会遇到危险就弃了主子独自奔命。”

    朱成翻着手里插在树枝上的蘑菇,“大公子的意思,朱成明白。等见了家主,奴才任他责骂殴打,直到家主消气为止。”他眼底涌出无限悔意,“家主宣布让位后,马家立刻就出了乱子。有的携款跑路,有的经不住笼络投靠了别家,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奴隶居然也敢私逃。长老们自以为拿捏得住,殊不知他们全都被蒙在了鼓里。要是家主在位,借那些混账三个胆子也不敢!”

    马昆哼了一声,问道,“那些自以为是的长老们呢?”

    “他们本想先找到您再去见家主,可这些烂事陆陆续续地捅出来了,他们又应付不了,只好派我来找您,他们则是去丞相府求见家主,结果连门都进不去。他们在西岐转了好几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去见福伯。”

    “什么?!”马昆腾地跳了起来,“福伯虽说也是奴隶出身,可他受伯公托付扶持姜伋,姜伋对他甚为谦恭。他们是向天借胆了敢去惊动福伯,万一把他气出个好歹,姜伋非废了他们不可!”他牵过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朱成慌忙灭掉篝火,急急地赶往福伯的宅院。

    丞相府花园,姜子牙督促哪吒等将领修习兵法。天上不知打哪飘来一大块云彩,几乎盖住了整个花园。哪吒抬头一眼,东海龙王形色匆匆地从云彩上跳了下来。敖丙抱着一大摞竹简打廊下经过,东海龙王顾不上礼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敖丙被东海龙王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竹简全部散落在地。

    东海龙王板着敖丙的身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他额头上的伤痕后差一点老泪纵横。敖丙反手抱住东海龙王安慰道,“父王,我没事啊,这是小伤,几天就好了。”

    东海龙王一把放开敖丙,“什么没事?我听说连姜伋都受了责罚,你能安然无恙吗?老实跟父王说,到底伤哪了?”

    敖丙抿了一下嘴唇,哪吒凑了过来,“老龙王,小敖哥哥可是龙渊哪,你就放心吧。”

    东海龙王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敖丙抽了几下眉角,一脸地无语,“这孩子受刺激了,逢人就说我是龙渊,公子是冥王。您过两天再来,说不定冥后和魁星都被他搜罗来了,凑成一桌打麻将了。”

    哪吒不服气地大声反驳,坚持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见。敖丙摆明了认定哪吒是在胡扯,不想与他纠缠,招呼了东海龙王一声后弯腰捡起竹简就往姜伋的房间过去。姜子牙绷着脸指着竹简问了一声,敖丙解释说先前在西岐作祟的鬼魂的判词拟了出来,送来给姜伋过目。敖丙向姜子牙颔首一礼后快步离开,姜子牙视线追着敖丙手里的书简眼底划过一丝心疼。

    姜伋房间,鲛儿支着身子冷脸吩咐刚把竹简放到案上的敖丙,“把这些都拿出去,公子才醒了多长时间啊?”

    “鲛儿。”姜伋略带责备地唤了一声,走到案后坐了下来。他轻轻捏了一下鲛儿垂在身侧的柔软小手,道,“去给为夫烹壶茶来。”

    鲛儿拗不过姜伋,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却见黑白无常隐身进来。姜伋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敖丙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到这来了?”

    “启禀公子,马福的大限到了。”

    姜伋“嗖”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急扯动了伤口,姜伋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从唇齿之间溢出“呲”地一声。鲛儿和敖丙急忙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姜伋喘息了一声,吩咐鲛儿服侍他更衣同时命令敖丙备车。

    注:有亡荒阅为西伯侯姬昌颁布,他也因此得到了奴隶主的拥护。周礼不提倡人殉,但西周并未废除。人殉当是在汉宣帝时期才被明令禁止。本章如此处理,照应后文武王伐纣时奴隶倒戈,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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