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半梦半醒间觉得耳边聒噪不已惹得他心烦意乱,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冷声下令,“是谁搅扰本座清梦,下去掌嘴三十。”

    耳边霎时清净下来,旋即音量更大的呼唤响了起来,一声紧接着一声似鼓槌不停地敲击着鼓面。姜伋不堪其扰霍然睁眼,掀被坐了起来,正要厉声呵斥,却见敖丙泪眼婆娑地跪在塌前深深地看着自己。姜伋缓了片刻,扫了跪在敖丙身后不住抽噎的侍从一眼,目光转回敖丙身上,“犯什么毛病了这是,一个个哭哭啼啼地干什么啊?”

    敖丙带着哭腔回话,“公子,您刚才气息全无,小敖还以为您……那个了呢。”

    姜伋无声冷笑,“那不是更好?省得你下毒的心思了。”

    “八百年前的事您还拿出来说。”敖丙抱怨了一句,抬手擦了擦眼泪。

    “哭了?”姜伋调侃道,“你既已还阳,我就算死了也连累不到你。你至于吓成这样?”

    “公子这话说的。”敖丙抬手示意侍从把洗脸水端过来,许是紧绷的心绪骤然放松的关系,竟不假思索地将埋在心里的话脱口说了出来,“小敖随侍您左右,您要是有个万一,小敖可是要殉葬的。”

    姜伋心底一震,翻眼看了敖丙片刻,森森一笑,“你想殉葬,我还不愿浪费钱给你修坟墓呢。”说着抬手把托在敖丙手里的帕子扯了过来,擦了把脸后随意搭在了盆沿上。敖丙亦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服侍姜伋更衣。这时主殿传来旨意,说朝会推迟半个时辰,敖丙遂去熬了一碗燕窝供姜伋饮用。姜伋喝了一口后便进了书房,趁这个空档将准备在今日朝会呈上的奏疏再行梳理了一遍。

    神殿之内压抑阴沉,跪在殿中的轩辕墓三妖刻骨觉得此刻活着不如死了更好。端坐主位的泰山府君指尖一点,解开三妖身上的束缚。三妖已然僵硬的身体不适应骤然的自由猛地扑倒在地,泰山府君威严低沉地声音飘了过来,悠悠回荡,“你既解了伋儿的毒,本君自当信守承诺放你们归去。”

    三妖站起身来低了低首,转身而去。泰山府君叫住九尾狐,“胡仙儿,你是要保子受,还是要保殷商?”

    九尾狐顿足回首,一脸地不解。泰山府君摇头低叹,“明明有一条平坦道路可以到达山脚何必非要从悬崖上面往下跳?本君之言,你好生想想,去吧。”说罢袍袖一挥送三妖出了鬼门关。孔宣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面向泰山府君痛声诘问,“三妖造下了那么多的冤孽,难道就因为救了姜伋便可一笔勾销了?”

    泰山府君眼神端肃,“本君只答应放她们这一次。孔谷主,那三人的死与你无关,即便你在场也挽救不了什么。他们的魂魄本君会妥帖照顾,你也无须太过自责了。”

    孔宣狭长凤眸晶亮,“医者父母心,我这一世恐都不会真正释怀。”

    泰山府君见孔宣这番模样不知改如何劝解,唯有陪着他一起唏嘘。朝会钟声响起,以姜伋为首七十二冥官鱼贯而入,泰山府君起身整冠,孔宣拱手告退。出得殿门,孔宣回首游离在缥缈之间的孤魂野鬼,心头越发沉甸。

    姜伋散了朝会正要返回北海之时接到了马昆的传信。敖丙服侍姜伋换下朝服,问道,“事情还顺利吗?”姜伋嘴角一扬,打了一个哈欠,“大公子亲自出马,哪有办不成的?”

    敖丙关切道,“公子精神不济,要不要请大小姐过来看看?”

    “没事,可能因为这些日子一直睡不好,所以才身心疲倦。不过这样也好。”姜伋露出一个讳莫如深地笑容,翻出一本竹简,吩咐道,“我去一趟西岐,你去跟少夫人说一声,早膳我不回去用了。”

    北海水晶宫寝殿,鲛儿独坐在妆镜台前默默凝视着对面明亮水镜中的纤弱女子。油腻的脸庞发白,凹陷的眼窝泛青。失去脂粉的妆点,眼尾居然隐约见到细碎的皱纹,向来上翘的嘴角似乎也有些下垂。鲛儿烦躁起来,随手抓起一盒胭脂想要遮去这刺眼的衰老,却因手抖得厉害竟将妆镜台上的脂粉悉数打翻。

    候在帘外的鲤鱼精闻声进来,看到散落四处的脂粉盒赶紧弯腰收拾起来。鲛儿皱着眉头呵斥,“别管那个,先帮我梳妆。”顿了顿,鲛儿吩咐,“梳流苏髻。”

    鲤鱼精听见鲛儿带着火气的命令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跪坐到鲛儿身边静静为她梳理长发。发觉鲛儿郁郁,鲤鱼精一边细细梳理,一边轻柔安慰,“宫主,公子对您情深义重,断不会辜负您的。”

    鲛儿落寞笑了。三个多月不曾同寝,就算是顾虑自己的身子,但也实在无需别殿而卧这般谨慎。往常夜不归宿,好歹还派个亲信回来好生交代一番,昨晚倒好,随意打发个侍从敷衍一句就算完了。鲛儿微微颤抖似蝴蝶振翅的长睫覆住眼中的盈盈水意,随鲤鱼精取出青黛为她仔细描绘眉眼。姜伋最爱鲛儿眉黛远山,鲤鱼精遂如此为鲛儿画眉。姜伋常夸鲛儿气质清新自然容颜俏丽欲滴,不喜她妆容过于浓重,故而鲤鱼精只是浅浅沾上胭脂,在鲛儿双颊轻扑了两下而已。随着妆容一点点精致,鲛儿的艳艳魅色也渐渐焕发出来。鲤鱼精将紫玉镯子套上鲛儿的皓腕,笑盈盈道,“宫主今日的妆扮定能得公子欢心,那些个莺莺燕燕到了宫主跟前都是不堪入目的俗庸残花。”

    一句无心的奉承恰如细小鱼骨扎进鲛儿的喉咙。鲤鱼精没有察觉鲛儿面色有异,转身捧来一袭新制的白色镶粉色花边的鲛绡长裙,道,“宫主,就穿这件吧,上头的花样是公子亲自择选的。”

    鲛儿低眼瞧了瞧自己的身量,唇边衔起一缕苦味,“我的体态与这长裙不甚相称,还是换一件吧。”

    鲤鱼精安慰道,“宫主只是这些时日进补得多了些,等停了药,您自然就会恢复到从前了。”

    鲛儿微微一笑不作回答,依着姜伋的喜好拣了一件素雅的衣裙换上,带着鲤鱼精前去检视膳食。精心安排后,鲛儿候在桌边,等得猪肝汤都冷了下来还是未盼到姜伋身影,只看见敖丙姗姗进来。鲛儿听完敖丙的禀报,一片心湖也冷成了猪肝汤,强扯出一抹笑容应付了几句后便把敖丙打发了出去。敖丙虽心中疑惑但也不敢擅自开口询问,只得躬身退了下去。鲛儿软下身子靠上凭己,鲤鱼精安慰道,“公子只是被事务绊住了,奴婢想着午膳时分就该回来了。再不济,晚膳总是要回来用的。宫主,咱们还是准备着吧。”鲛儿闭上眼睛,沉沉应了一声。

    姜伋来到聚美堂,听伙计说马昆抱着马易去了西岐丞相府,念着鲛儿连吃了这么长时间的猪肝,不忍再见她难受模样,于是过府。进了内院正房,见孔宣坐在一旁喝茶,而姜子牙和马招娣正在逗弄一个粉嫩婴孩,姜伋瞬间愣住,眼眶湿润了起来。姬旦见到姜伋立刻打着招呼,孔宣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姜公子,孔某不把季儿抱过来,你便想不起过去接是吧。”

    姜伋上前从马招娣手里接过姜季轻轻唤了一声,姜季捧上他的脸庞给了他一个纯净的笑脸。姜伋点了点姜季的眉心,哄道,“季儿乖,叫爹爹。”

    站在一旁的马昆拧了一下眉毛,把怀里熟睡的马易交给姜淑祥,上前一步把姜季从姜伋手里抱了过来瞪了他一眼,“孩子还没到百日你就让他叫爹?有你这么靠不住的爹?”嗔了一声后弯出笑眼哄着姜季,“季儿乖,叫伯父。”

    姜子牙扶着额头马招娣抽着眉角,孔宣怦地撂下茶杯,甩袖起身一把将姜季抱了回来。他低头哄了哄,压着怒气似是怕吓着怀里的孩子,“你们家没一个靠得住的。我本想把季儿留下来,现在看看是大可不必了。季儿就养在我神农谷了,我来照顾,省得好好的孩子被你们给折腾坏了。”

    姜伋面色一变,姜子牙开口反驳,孔宣不耐打断,“糖糖就是我教出来的,辱没你们家的门楣了吗?季儿资质不错,我不想耽误了这棵好苗子。”说着也不理睬姜子牙夫妇和姜伋的态度,抱着姜季径自腾云而去。室内沉寂半晌后,姜伋咬着牙根看向姜淑祥,“当着我的面就这么把我儿子给抱走了,你们神农谷未免欺人太甚。”

    姜淑祥无视姜伋的铁青脸色,换了个姿势好让马易睡得更舒服些,“你一年有半年漂在外面怎么照顾孩子?要是交给弟妹,水晶宫可在深海,你想淹死他么?再者我师尊愿意收季儿为徒那是你的福气,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姜伋撇过头怒哼一声,惊得马易哭了起来。马昆急忙接过孩子,可哄了半天马易还是哭个不停,最后还是姜伋抱了过来轻轻哼了一首眠歌才成功令马易停止了哭闹。姜子牙夫妇相视一笑,马昆挠了挠头,称了一声奇哉,“易儿跟你这么亲,怕是前世结下的缘哪。”

    姜伋托着马易得意地朝马昆一笑,“不是有缘,是我比你靠得住。”

    马昆气恼,嗤笑回应,“天底下的确没有比你更靠得住的人了。那么多好字眼不用,偏偏给自己孩子取名季。季乃幺儿之意,你是咒弟妹啊,还是咒你自己呢?”

    仿佛一个锋利的钩子将一段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从姜伋的脑子里生生勾了出来,姜伋脸色真正阴了下来。马昆见状立刻敛眉噤声,马招娣见气氛不对立刻转移话题,“果果啊,你这次回来是来拿酱菜的?”

    姜伋理了理情绪,道,“我是来问长姐,鲛儿到底还要吃多长时间的猪肝。她现在吃一口吐一口,能换点别的吗?”

    姜淑祥双手无奈一摊,“谁让你给她吃剁椒鱼头的?弟妹血气不足决计是不能碰的。”

    “剁椒鱼头?”姜伋疑惑地挑了一下眉毛,黑亮的眸子划过一抹无奈的笑意,打了一个哈欠,抬眼撞见姬发满面春风地进来。他向姜子牙夫妇行了一礼,笑着说西伯侯夫妇有请,姜子牙夫妇闻言立刻回内室更衣,马招娣顺道把马易抱了下去。姬旦心里猜出了七七八八,揶揄问道,“二哥,何事这般高兴啊?”姬发看了姜淑祥一眼,笑而不答,转过头来与姜伋寒暄。见姜伋哈欠连连,关切问道,“内弟,你这是怎么了?”

    姜伋摆了摆手,马昆转了把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姜伋的肩膀,挤着眼睛,“阿伋,过犹不及知道吗?”

    姜伋白了马昆一眼,“大哥你想哪去了?是长姐,不知道在给我开的药了加了什么鬼东西,害得我怎么睡都睡不饱。”

    姜淑祥柳眉倒竖,“姜果果,你可以抨击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医德。”

    姜伋嘴角一勾,“小弟孤陋寡闻了,原来长姐也有医德啊。”

    “你……”姜淑祥气结,伸出手来,“诊金,马上给我付清!”

    姜伋淡淡讥笑,“你们神农谷随便一棵草拿出去卖都是千金之价,你堂堂少谷主还惦记我这点小钱。长姐果然医德深厚啊。”

    姜淑祥涨红了脸,怒极反笑,掏出一棵叶带长柄的黄茎草药,在姜伋眼前晃了晃,“你现在就给我拿出去卖,你要是卖不回千金我就把你给卖了。”

    姜伋自信满满,微笑反问,“我要是卖回来千金,长姐准备分我多少?”

    姜淑祥单手掐腰,“你想怎么分?”

    姜伋毫不含糊,“怎么说也得三七。”

    姜淑祥手臂往姜伋面门一桶,将手里的草药狠狠地塞进姜伋的嘴里,“我免费送你一棵黄连,不用谢我了。”

    姜伋苦着脸把黄连吐了出来,恼怒地重重踩了两脚。姬旦遗憾地瞧着无辜躺在地上惨遭□□的草药,叹息道,“舅爷,千金没了。”

    姬发轻责了一声姬旦后笑道,“内弟,你长姐真没在你的药里加过什么。依姐夫看,会否是弟妹抱恙,你日夜担忧劳心劳力的缘故。”

    姜伋揉了揉太阳穴,马昆手里扇子一转顶上脑门,“话说回来,家主,你这样还能出远门吗?你这副样子,随随便便一个三流毛贼连蒙汗药都不用就能把货给顺了。更何况,这次你需穿过鬼方,这更是凶险哪。”他看姜伋疲惫不堪动了恻隐之心,“你若信得过我,我替你走这一趟吧。”

    姜伋强撑精神翻楞马昆一眼,“走到半路你就跑回东海去了,到时候我上哪哭去?”

    马昆“嘿”一声,“你大哥我是这样的人吗?怎么着也得回来的时候再……”

    姜伋眸色倏然严厉,马昆支吾着道,“总之为兄一定把这笔生意给你谈成就是了。”

    “那就麻烦大哥了。”姜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打了一个响指。敖丙现身见到姜伋这般疲倦眉毛拧成了河川,现出真身护着姜伋回了冥界。姜淑祥忧心忡忡地望着姜伋离开,姬发搂上姜淑祥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马昆转了两下扇子后告辞还家,姬旦脑海里漩着“鬼方”二字,打定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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