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今日的朝会是由姬发主持的,据他所传达的西伯侯之旨意,是西伯侯忧虑天气日益寒冷,挂念百姓生活,特意出府探访。百官闻言互相对视片刻,微笑承命。其实为保百姓安稳过冬,西伯侯府早已出台数项政策加以体恤,西伯侯当真无需走这一趟。是以连同姜子牙在内,满朝皆以为这是西伯侯为了锻炼姬发而故意为之。任谁都没有想到,西伯侯竟然会孤身一人,悄无声息地去了丞相府。

    马招娣端着安神汤行走在回廊,迎面见到西伯侯,吃了一惊。西伯侯手指比在唇边,示意马招娣不要声张。马招娣呵呵假笑凑上前去,冷不防打出一拳直击西伯侯面门。西伯侯躲闪不及,右眼立时青紫一片。马招娣呆滞一瞬后立刻放下汤碗,不断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啊侯爷,我以为您是妖怪变得呢。您要不要紧啊?我这就去叫淑祥。”

    西伯侯叫住马招娣,“我没事。我是来见你侄子的,他还在府上吧?”

    “在是在,不过侯爷,您找他做什么呀?”

    “本侯有些事情想当面跟他谈,招娣,你头前带路吧。”

    马昆坐在房里和敖丙分食糖醋酥鱼,不经意间抬头见到马招娣引着西伯侯进来,立马起身整衣迎见。西伯侯落座后望了马招娣和敖丙一眼,肃声道,“本侯想与马公子单独聊聊,不知二位能否回避一下。”

    马招娣和敖丙彼此看了看,面上皆是踌躇之色。马昆眼中笑意散去,向马招娣低头示意,马招娣这才频频回首地搭着敖丙的手臂走了出去。待房门合上,西伯侯抬手请马昆入座。马昆躬身道谢,拂衣而坐。西伯侯凝望马昆半晌,沉声道,“你写的《幽冥后妃传》,本侯已经读过了。”马昆闻言猛地抬眸,脸色唰地惨白了起来。

    姜子牙一边走一边指点武吉兵法要义,正说到调兵布防之时,马招娣一头撞了过来。姜子牙扶好马招娣,轻声问道,“招娣,何事这般慌张?”

    “相公你可回来了。”马招娣见到姜子牙,立刻就有了主心骨,“相公,侯爷来了,非要和阿昆单独说话,连我都被赶出来了。”

    “啊?!”姜子牙眉尖紧蹙,拉起马招娣抬脚赶了过去。到了房门外,姜子牙骤然停下脚步,马招娣险些被甩了出去。姜子牙稳住马招娣的脚步后整了整衣冠,正要迈步,却见西伯侯跌跌撞撞地破门出来,扶着廊柱俯身干呕。姜子牙见状赶忙上去给西伯侯拍背顺气,见西伯侯难受得厉害,姜子牙扭头责问站在一旁的马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昆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作答,西伯侯缓过气来,摆了摆手。他慢慢地直起身子,痛声发问,“本侯问你,这些的确都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吗?”

    马昆掀袍跪地,一脸郑重,“草民以马家世代清白起誓,书中所写一字一句皆是实情,未添一丝粉饰,不作半分夸张。”说罢伏地叩首。西伯侯凝重阖目,“本侯知道了。”他握上姜子牙的手臂,“丞相,陪本侯出去走走吧。”

    姜子牙俯身道诺,陪着西伯侯登上西岐城楼。在此俯瞰,城下行走的百姓都变得如蚂蚁一般渺小。姜子牙眼见西伯侯鬓边发丝随风拂动,关切道,“侯爷,城楼上风大,您还是回府歇息吧。”

    西伯侯黯然低眸,右手抚摸着城墙上的砖块,深深地叹息,“丞相,无论这城墙修得多么坚固,成群的蝼蚁一样可以腐蚀它的根基。你说这么浅显的道理,帝辛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姜子牙躬身施礼,“恕子牙直言。侯爷是因为时常与百姓一道下田劳作,才知道民情民意是悬在王权上一把利刀。倘若侯爷与帝辛一样,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怕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西伯侯无言,姜子牙抬首问道,“侯爷可否告知,方才与小侄谈了什么。”西伯侯眺望苍穹,云海磅礴汹涌,恰似那日的东海,大雨倾泻,浊浪排空。马昆驾船回来,进门的时候,一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回房换上干爽的衣服,再出来的时候惊见桌边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黑影。马昆自认平生没作过亏心事,自然也不怕鬼来敲门。他点亮灯火,大着胆子上前一照,烛台立时脱手打翻在地。桌边端坐一位老者,头戴黑底描金官帽,身着玄色金衽长袍,外披红色绣金长衫,腰围朱色玉带,下垂深青色单佩。墨色长眉向上扬起,黑色明眸气势慑人。马昆震惊不已,这位不正是仙游有年的亚相比干吗?他努力咽下涌到喉咙的讶异,俯身行礼,“亚相在草民舍下显灵,不知有何事托付啊?”

    比干眼中流露惊喜之色,不敢相信地问道,“贤侄看得见我?”

    马昆纳罕,难道比干是在冥界呆得烦了,顺道逛到这里的么?这也不对呀,今天不是七月十五啊。马昆心下思绪百转,面上依旧恭敬回道,“草民衣带刚好沾了犀角香,故而能与您人魂相通。”

    比干试着触碰了一下马昆,见自己指尖确实感受到马昆后,立刻欠身将马昆扶到自己生前坐好。他敛起眉目,语气诚恳,“我今日前来,是有事想求。你虽居海外,但也当知,西伯侯拜你姑父姜子牙为丞相,并且与南伯侯鄂顺结盟。”

    马昆道,“确有耳闻。我姑父身负奇才,自是不会委身江湖太久。如今西伯侯慧眼识人,正好让他一展抱负,我姑母也终于不用颠沛流离,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比干问道,“你可知道,西伯侯如此行事,是要对抗殷商?”

    马昆“扑哧”一笑,道,“草民孤陋寡闻了。据草民所知,西伯侯并未自立为王,西岐士兵也未越国界,何来对抗一说?亚相言下之意,是暗指西伯侯意欲起兵造反?若真如此,亚相应该托梦大王,而不是到舍下与草民闲话啊。”

    比干摇头,“祸乱之源不在西伯侯,而在大王。他不思修身立德,才使民怨四起,成汤动荡。崇侯虎鲁雄等将领接连败北,这固然有你姑父御敌之功,但民心背离朝歌更是主因哪。”他起身长跪,“我知贤侄文采斐然,故盼你能秉仁慈之心,执刀斧之笔,作书讽谏大王,好令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马昆怔愣片刻,倏然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遽然起身质问,“闻太师的泣血十谏都不能让大王回心转意,亚相竟然天真的认为区区在下的一个话本就能扭转乾坤?”他箕踞席上,面颊贴近比干,刻意压低声音,“还是亚相知道现在马家家主是我姑父的儿子,担心马家会成为西伯侯府的钱袋子,这才设计毁之?”

    比干气息不变,兀自开口问道,“贤侄也知道闻太师的十条谏言?”

    “天底下谁不知道?”马昆冷笑一声背过身子,“成汤大业风雨飘摇,闻仲十谏整饬朝纲。一,拆鹿台,安民心不乱。二,废炮烙,使谏臣尽忠。三,填虿盆,宫怨自消。四,去奢靡,掩诸侯谤议。五,贬妲己,内廷无患。六,远佞臣,斩费仲尤浑,以警不肖。七,纳忠士,重才求贤。八,开仓廪,赈民饥馑。九,招安东南,平息国乱。十,广开言路,革朝歌壅塞之弊。”仰天长叹后,马昆扭过头来,黯如晓月的眸正对比干明若朗星的眼,“这是一个难民背给我的。他没念过书,却能把这十条谏言背的一字不差。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他当时的表情,那是一个落入水中濒临死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的表情。说实话,这十条,哪怕大王施行了一条都行啊。”

    比干的眼角湿润了起来。闻仲十谏,字字珠玑句句肺腑,堪为安抚社稷疮痍的最佳良方。可惜,这篇足以照亮汗青的谏言早已不知被帝辛丢去了哪个角落,而在前线厮杀的闻仲,只怕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贤侄,我何尝不知如今殷商已是江河日下,可没到最后一步,我绝不轻易放弃。我知道贤侄的顾虑,你放心,这话本到时候会由费仲尤浑呈递上去。大王幡然醒悟那是最好。退一步讲,就算只是触犯了天颜,借此机会除掉这两个佞臣,也不算枉费了。”

    “我相信亚相的品德,我愿意提笔。可是,若我马家因此而受到诛戮,上天入地,我绝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帝辛。”

    马昆决然站了起来,比干敛衣欲行大礼却遭马昆挥手制止。“草民这一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亚相若是拜了下去,等于是把我另一只脚也送了进去。”

    咸湿的海风击破窗户猛灌了进来,比干直直望了吱吱呀呀的荆门半晌,还是俯下了身子。之后,马昆闭门,撷幽冥之纷争,描当朝之世情,潜心著书,历时三月而完结。全书虽托于虚妄,所言之情景却皆为实事。书中,以冥王代帝辛,灼华代姜后,婧宸代妲己,魁星代比干,龙渊代闻仲,毒龙代费仲尤浑,泰山府君代西伯侯,水草马明王代姜子牙,刑天蚩尤及秦广王等十位阎王共计十二代西岐四骏八杰。书末,马昆以冥王被臣民逼迫投河自尽来警示帝辛,构思巧妙,是为熬尽心血之力作。比干通读过后潸然泪下,衣襟尽湿。话本依计呈送帝辛后半月,马昆立身窗前,扇柄敲着掌心。比干颓然靠着凭几,右手不停地发抖。马昆提着扇子缓步至案前,给比干斟了一杯酒,“是草民笔锋不够犀利,辜负了亚相。”

    比干冷冷而笑,“就是石头,看了你的话本都不免心摇,只能说大王的心比石头还硬。”他站起身来,拱手一礼,“多谢贤侄倾力相助,在下告辞了。”他回身从书架上抽出马昆先前写的一个话本,出言求道,“这部《王天下》可否送给我?我想让殷郊看看。”

    马昆低叹,“亚相这是寄希望于储君了。可是……”马昆面上浮出一抹犹疑,“殷郊殿下当真能挽狂澜于既倒吗?”

    比干眉梢一挑,“我看贤侄用来装载鳗鱼的船舱里放了几条鲇鱼,不知何意?”

    马昆轻笑,“鲇鱼生性好斗,能激起鳗鱼求生意念。不过,西岐是不是鲇鱼我不知道,朝歌肯定不是鳗鱼。”

    比干面容憔悴,“是与不是,我都尽力了,无愧先王,无负百姓。”他携书飘然远去,马昆施礼恭送。夜半,马昆醉卧楼台,轻摇着扇子怅然问月,“无心无命成了有心有命,有心有命反倒成了无心无命,这究竟是一个怎样颠倒的世道啊?”

    “唰”地一声,马昆收扇,室内寂然无声,连风行至此亦顿住了脚步。静默半晌,姜淑祥紧眉问道,“大哥,这等义举为何不算上小妹一份?”

    马昆吁了口气,“这《幽冥后妃传》多多少少都有亵渎神灵之嫌,实在不宜过多人知晓,更不能流于人世。”他特意叮嘱,“妹子,你看了就当没看见,切忌传扬出去。”

    敖丙嘴里嚼着鱼肉,手上翻着竹简,“的确过于穿凿附会,但说他刻薄寡恩倒也不算冤枉。”

    马昆一把将竹简自敖丙手里抽了回来,“再怎么折腾那都是夫妻之间的事,无碍大局。”

    姬发反驳道,“长兄此言差异。王者跬步,关乎民命,不可轻忽。冥王一叶障目质疑冥后清白,确是夫妻矛盾不假,但毒龙谋逆,继而荼毒三界,究其根源正在于此。内廷的一朵小小火花,竟酿成漫漫烈火,长兄还说这无碍大局吗?”

    马昆胸口一噎,心下叫苦:二公子,在下只是一介酸腐文人,也就动动笔杆发发牢骚而已,您别摆出一副朝堂论政的架势来成么?他求助地看向姜淑祥,这才注意到姜淑祥正在聚精会神地给敖丙把脉。马昆凑过去两步,问道,“小敖病了吗?”

    姜淑祥凝眉不语,敖丙收回手腕,摆了摆手,“我是看到易子而食那一段,实在是忍不住了。”

    “易子而食,仅仅是锅里的两堆肉吗?这摘心剜肺之痛,旁人不知,本侯岂会不知?”西伯侯抚膺泪眸,“丞相,本侯至今按兵不是为了贤臣的虚名,本侯是不忍心哪!”

    姜子牙鼻酸,苦口道,“子牙明白,侯爷是不忍心西岐这片最后的净土染上烽尘。可是侯爷,朝歌与西岐已然不能共存,这片净土还能坚持多久?帝辛威名坠入谷底不可挽回,就算双日悬天之景能够撑到帝辛宾天,但殷商王室中能接续王位之人皆不足以服众。天下既是天下人之天下,那为了王位各方势力必然会争个你死我活。侯爷彼时若在,尚能凭人望压住诸侯,若侯爷不在了……”

    “本侯不在,还有发儿。他是王者之命,加之丞相辅佐还不能平定天下吗?”

    “侯爷,二公子是天命所归,可商王室会因这四个字就乖乖让出宝座吗?群雄会因这四个字就甘愿俯首吗?目前时局虽乱,但说白了不过是帝辛与侯爷两方博弈。但依照侯爷的打算,未来会是多少势力互相撕咬?要结束那样的乱局,得付出多少代价?现在成汤根基腐朽,帝辛就算即日起宵衣旰食也挽回不了什么,何况他至今尚未醒悟。成汤国脉已是到了尽头,若振臂一呼的是侯爷,殷商至少还有血脉存世。换了旁人,恐怕朝歌就真的要成为废墟了。”

    城楼上的旗帜猎猎,西伯侯深吸一口气后,面朝无限江山,缓缓道,“本侯明白了,本侯知道该怎么做。丞相,平息冤魂的祭祀大典劳烦你尽快布置妥当,至于祭文……本侯亲自来写。不过,在那之前,本侯想把发儿和淑祥的婚礼先办了。参加婚礼的宾客不单有朝堂百官,凡是与我西岐结盟的诸侯,本侯都要邀请过来。”

    “侯爷是想……”姜子牙瞬时了悟,长揖至地,“子牙遵命。”

    注:关于闻仲十谏,本文对原著中修改颇多,尤其第四项,原著点明是去酒池肉林,此处为照应前文帝辛建酒池肉林是在闻仲第一次征伐西岐之后,黄飞虎蒙冤去国之前,故此处改成去奢靡,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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