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丞相府大厅,马招娣跟陀螺似的转着圈子。武吉劝马招娣歇会儿,马招娣急头白脸地吼了两声回去。武吉一番好意却平白招来一顿骂,心中虽感委屈,但马招娣素来如此,这些年来武吉都已经习惯了,便也不在意了。姜子牙此时回来,马招娣立刻停止打转直直迎上前去,“相公,侯爷到底是怎么了?”

    姜子牙眸色深沉面上却是一派清淡,“侯爷不过是为阿昆的话本所震撼,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我当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呢!”武吉舒了一口气,“唉,要怪就怪咱们家阿昆太有才了,这话本写得太好看了。”

    马招娣心中后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好看,这回可是真好看了!”

    姜子牙安抚地拍了拍马招娣的肩膀,温声道,“方才侯爷提到了二公子和淑祥的婚事,说是要尽快操办。”

    马招娣重重地吁了口气,“办什么办,孩子不在家怎么办哪?”

    姜子牙蹙了一下眉头,疑惑地看向武吉。武吉道,“方才糖糖收到消息,说是有那条鱼妖的踪迹,她立马就飞出去了。”

    姜子牙耸起眉梢,严声道,“一个将要出阁的待嫁女子,这成何体统啊?”

    马招娣瞪着眼睛推了姜子牙一把,“还不是你惯的!”

    姜子牙心下甚觉冤枉,“这怎么是我惯的?糖糖这样还不是你宠的?我每回说她你都拦着。”

    “妹子过去倒是天天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照样不容于百里家。姑母言行举止称得上是跋扈悍妒了,姑父也不曾嫌弃她半分。”马昆摇着扇悠然过来,行了一礼后慢声道,“所以说姑父,妹子真情真性也未必就一定遭夫君冷待,我看妹子心里有数,您就安心吧。”

    武吉接口道,“师父,我也觉着糖糖现在这样挺好的。不是说活色生香吗?太古板了也没什么趣儿。”

    马昆嗔了一声,“姨父这话说的,什么叫没什么趣儿啊?敢情二公子娶我妹子就是为了逗趣啊?”他望向姜子牙夫妇,声色严厉,“姑父,姑母,若二公子是这么个打算,那这桩婚事咱们得重新考虑了。妹子已经被毁过一回了,可不能再毁第二回了。”

    敖丙从马昆身后冒了出来,呵呵道,“大公子,您少杞人忧天了,您有这空闲还不如担忧担忧你自己。”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马昆眉前绕啊绕,“大公子,您印堂发黑,恐有大祸临头啊。”

    马招娣和武吉神色俱是一紧,马昆转了一下手里的扇柄,照着敖丙的脑袋敲下去,落至半途被敖丙递过来的一个竹筒挡住。马昆瞟了敖丙一眼,接过竹筒将里面的信件取将出来。展读之后,马昆的脸倏然冷了下来。他抬眼看向马招娣,眼神透着一股紧张,“姑母,我不在聚美堂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找过我?”

    马招娣细细想了片刻,道,“听大娘说,你妹妹过来探望过你。你不在,她在你房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惠儿?”马昆抿了抿嘴唇,敖丙表情真正严肃起来,关切地提醒道,“大公子,主母不是在开玩笑。你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马昆紧着眉头,摆了摆手,沉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立刻送我回主宅。”

    敖丙听马昆这样说,也就没了二话,立刻化回龙身载上马昆冲上了天际。马招娣焦急地拉扯了一把姜子牙的袖子,姜子牙掐指算了一番,蹙起眉尖深深叹息了一声。马招娣攒眉催问,姜子牙不予言明,只是道了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哄着马招娣回了内厢。

    马家主宅正房,鲛儿临窗远眺,脸色晦暗不明。马昆趋步进来,在珠帘前止步,整衣下拜。鲛儿轻轻抬了一下手,马昆口中称谢,依然伏地不起。鲛儿掀帘往主位过去,柔声道,“大哥请起吧,此事怨不得你。”她拂裙端坐,垂目自责,“祸起内院,是我没管好这个家。”

    马昆起身,弯腰弓手,“主母这么说,愚兄实在无地自容。愚兄以为,分责惩处,应由家主发落。眼下要紧的,是将失落的人与财追将回来。”

    鲛儿眉眼稍抬,冷声道,“我已派华云和朱成率家甲前去,此刻已在回程之中。这是家事,且马家在邯郸乃是大户,我不愿惊官动府,闹得满城风雨。”她话语一顿,抬眸直视马昆,“召大哥前来,也是希望能得大哥相助,在姜郎归家之前,将事情处置利落。”

    马昆心头瞬时滚烫,双膝坠地,额头怦然叩至粗粝地砖,“奴才谢主母恩德。”

    屋外传来管家请见的声音,马昆整顿衣裳起敛容。鲛儿应了一句,管家躬身悄然进来,拱手道,“启禀主母,邯郸城主来访。”

    鲛儿和马昆闻言皆觉意外,对视一眼后,马昆环胸,忧心忡忡,“现在是午膳时分,依礼不应登门。城主如此仓促,怕是朝歌传话过来,咱们家又要放血了。”

    “放血倒也罢了,就怕肉食者敲骨吸髓贪得无厌。”鲛儿冷笑,唤婢子入内服侍她更衣梳妆。马昆避席,隐于帷幕而听之。邯郸城主与鲛儿相谈甚久,至日落时分方才告辞。马昆从幕后出来,脚步沉重,切齿恨声,“这个昏君……”

    “大哥!”鲛儿厉声打断,立目警告马昆,“这里是邯郸,大哥慎言!”

    马昆吐纳深深,生生压下满腔愤懑,“主母,这可不是小数目,区区几日功夫焉能筹措得来?”

    鲛儿镇定自若,“大哥稍安勿躁,姜郎早已经备下了,绰绰有余。”她话锋一转,“大哥去看望嫂嫂吧,你们阔别多时,想来有许多话要说。”

    犀角香气既浓且重,青白色的烟雾勾勒出辛瑶瘦削的身形。床榻沉默,马昆静静坐在辛瑶身后,倦倦的脸庞埋在辛瑶泛着凉意的肩窝。辛瑶无力的细指缠绕着软枕上垂下来的红色流苏,苍白的脸上印着纷乱的水痕。马昆无声叹息,辛瑶沙哑着开口,“阿伋问起,我该如何说?”

    马昆抬首,轻轻吻了吻辛瑶的发丝,“你就说你是因为见到了我的尸体,一时乱了方寸,这才犯了糊涂。弟妹不是都嘱咐过了吗?”

    辛瑶咬着唇角,似乎仍是难以相信,“阿昆,你说阿伋的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马昆给辛瑶顺着头发,“蒯明跟随我多年,即便我离开马家,我和蒯明之间还是有所联络。家主怕我感情用事,这才瞒着我,我亦明白兹事体大,故作不知。这次家主终于寻着机会为兄弟们报仇雪恨,别说要我远游边外,就是要我执刀先行,我也是愿意的。”他拥着辛瑶,在她的耳畔低声道,“阿瑶,家主还有一层用意。易儿长至弱冠,家主就会彻底离开马家。彼时扶持他的长辈,就只会是当父母的你我。家主此举,就是让他们知道,家主离不开我,我马昆在这家里还有地位,”

    辛瑶转身扑进马昆怀里,吸着鼻子,“阿昆,若是我下厨为家主整治酒菜,家主心思细腻会否多想?”

    马昆微笑,“按辈分你虽是长嫂,但主从有别,你在旁伺候也说得过去。”他眸色略黯,面上浮着忧色,“我现在是担心家主的身体。如今世道艰难,马家又值多事之秋,家主病体未愈,我是既盼着他回来,又盼着他晚些回来。”

    辛瑶仰起头来,长睫上还挂着泪珠,“阿伋到底是什么病啊?”

    冥界碧纱橱内,姜伋靠卧在塌上喝着汤药,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泰山府君绷着一张脸守在塌边,敖丙及服侍姜伋的婢仆匍匐塌前。姜伋用过药后将药碗递给立身一旁的孔宣,泰山府君仰头道,“孔谷主,伋儿这病……本君可全指望你了。”

    孔宣颔首淡笑,道了声“放心”,拿着药碗退了出去。姜伋偷瞄了两眼泰山府君的脸色,软语求道,“他们是因为伋儿闭门思过,所以才没有入内探查,非他们存心怠慢。君上,您就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泰山府君脸色一沉,吹胡子瞪眼,“照你的意思,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管教你,就该让你胡来,是不是?”

    “伋儿不是这个意思。师尊……”姜伋身体前倾,牵着泰山府君的衣袖撒娇。泰山府君松了面容,拍着姜伋的手,“赶上泰一这两日回来,我便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疏忽了你。”他猛地扭头责问敖丙,“可即便本君疏忽,你贴身伺候公子,怎么就没发现公子有异呢?饮食不见取用,你怎么就不知道进去看看?本君是让公子闭门思过,又不是让公子禁水禁食!”

    敖丙自惊见姜伋昏死案前便开始自责,到了眼下已将自己骂了千百遍,现在泰山府君问罪,他更是怦怦叩首请罚,唯恐泰山府君会轻饶了他,“是奴才失职,奴才罪该万死,求君上重重责罚,奴才万死!”

    泰山府君眼波荡漾出丝丝的波纹,“若是公子真有什么万一,本君纵然将你们全部处决,又有何用?”他略微侧首,面颊上竟有一串透明的水珠滑落。姜伋慌忙垂下头去,泰山府君掩住泪意,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喃喃,“好在有惊无险……先前万不曾想到……”他确实不曾想到,姜伋的身体竟会虚弱至这般地步,没了冥王元神的支撑,居然会现出垂死之态。他原本打算冥王暂归平衡天数的同时也好让姜伋安养,不意险些酿成姜伋丧命的惨祸。泰山府君颓然坐在榻上,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起来。姜伋挪了挪身子,头枕在泰山府君的膝上,眸子清亮纯澈,眼窝里盛着满满的孺慕,“师尊,伋儿不过微恙,吃副药睡一觉就好了。”

    泰山府君宠溺一笑,抬手吩咐敖丙他们退下。敖丙双手奉上一柄素雪龙骨翎扇后才领着婢仆弯腰缩肩退出寝殿,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殿门。泰山府君给姜伋打着扇子,浅笑一瞬,道,“小敖的确贴心能干,可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他作为冥官,有庶务要处理。身兼北海水军统领,又要伺候你日常起居,难免有时会顾此失彼。我打算让柏鉴过来照顾你,他曾是泰一亲随,且早年协助你渡引过北海的诸多冤魂,对你还算服帖。你觉得如何?”

    姜伋略一低眉,起身跪坐在泰山府君身前,“柏鉴得王上赏识重用,系归墟重臣,臣虽得君上宠爱,但尊卑分明,臣万万不敢僭越。更何况,君上前些日子不是还打算派遣柏鉴驻守封神台接引魂魄吗?法旨已经下达,若此时撤回旨意,恐引臣民非议,损君上威望,还望君上三思。”

    泰山府君哼笑一声,轻轻地叹息,眉间似有似无地波动着几抹伤感,“你说了一大车的话,无非就是怕我会为难敖丙。罢了,是本君白操心了。”

    姜伋钻进泰山府君的怀里,如顽笑稚子,贪恋和依赖泰山府君的慈爱与呵护,“柏鉴懂事,有他帮我,我可是省了不少心。要不是担心冥官私下议论君上偏爱伋儿有失公允,伋儿早就厚着脸皮问君上要他了。”

    泰山府君不禁莞尔,点着姜伋褪了血色的薄唇,“你这张嘴啊,永远都跟抹了蜜似的。”姜伋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泰山府君无奈道,“罢了,由着你了。”他沉吟片刻,正色嘱咐道,“柏鉴到任之前,你先去跟你父亲打声招呼。毕竟,他是命定封神之人,封神台又建在了西岐。”

    “诺。”姜伋应了一声后,顿了片刻,恳切抬眸,“君上,臣想回阳间的主宅一趟。臣妇小家子气,臣怕她有些事情处理得不够周全。”

    泰山府君眉梢上挑,断然道,“你也太娇宠她了,堂堂北海水晶宫之主,会连区区一座宅子都打理不好吗?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保养身体,孔谷主什么时候说你痊愈了,你什么时候再去。”说罢再不理会姜伋的请求,扬声唤来敖丙服侍姜伋歇息。泰山府君守在塌边直到姜伋沉沉睡去才起身离开,敖丙伏地恭送后礼毕回身,见到姜伋坐在榻上吓了一跳,“公子,您没睡啊?”

    姜伋盯了敖丙片刻,慢慢地道,“我怕君上担心,所以才装作睡得很熟。”他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小敖,帮我倒杯水来。”

    敖丙喏了一声,取了盏白水过来,小尝试温后,膝行至姜伋身前奉了上去。姜伋并未去接,只是就着敖丙的手低眉啜了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这两日家里还算太平吧?”

    敖丙嘴上调侃,但端着碗盏的手指却因紧张而骤然加重了力道,“家大业大的,鸡毛蒜皮都成堆了,哪能太平啊。”

    “是啊,难为你们了。”姜伋装作没注意到敖丙已然泛白的手指关节,缓缓躺回榻上,“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小敖你说是不是?”

    敖丙的心咯噔一下,举过头顶上的手不自禁地开始发抖。姜伋随意刮了两下绣在雪白帘帐上的滴血红梅,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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